44
寒風蕭瑟,皇甫濯替南亦遠攏了攏披在身上的狐裘,與他一起望着城下魚貫而入的回纥軍,臉色繃緊。
李泌手裏揣着拂塵,勾頭往城牆下看了一眼,随即就收回了目光。乾元二年歲末,太子進言李亨迎回纥軍入西都,身染重疾的當今天子已無暇顧及朝政,太子李豫監國,朝中大臣如今唯太子馬首是瞻,而張皇後與李輔國間的隔閡如李亨的病一般,越來越深。李泌嗅到了一股不祥的氣味,他總覺得,乾元二年一過,乾元三年怕過不完整了。
除了李泌外,身處在西都漩渦中央的人都隐隐覺得過完年,這天下要有新主人了,而南亦遠覺得,自己恐怕不久要離開西都,不論他願不願意。
“走吧,這景象與三年前一模一樣。”南亦遠當先轉身,朝着城牆下走去。當年回纥軍入西都,也是這般模樣。
可是,長安百姓們的反應與三年前大不相同。
三年前,長安收複,回纥軍入城,百姓歡天喜地,可還未等他們從喜悅中回過神來,回纥軍竟肆無忌憚地在長安城中掠奪,幸得如今的太子,當時的廣平王出面才制止了回纥軍的惡行。可作為陪都的東都,卻并不如此幸運。像是拱手送給回纥人的大禮一般,回纥軍在西都燒殺搶掠,東都的百姓猶如再次墜入魔窟之中。三年過去,往事歷歷在目,就算西都百姓沒有目睹東都的景象,他們心中對回纥軍卻是十分忌憚。
歷史總會重演,可沒人料得到,這次竟然這麽快。
“亦遠,你走慢點。”皇甫濯見南亦遠已快走下了城,他丢下兀自捋着拂塵須的李泌,快步追上了南亦遠。他腳步不停,心中似已猜到自己與南亦遠相處的時間不多了,皇甫濯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幾個呼吸間就追上了南亦遠。
“怎麽走這麽快?”皇甫濯與南亦遠肩并肩走着,身旁的人腳步加緊,并沒有緩下來的跡象。
南亦遠沒有理會皇甫濯,他越走越快,皇甫濯見南亦遠面色沉冷,只自顧自地埋頭走,絲毫搭理自己,皇甫濯心頭微動,伸手拽住了南亦遠的胳膊:“你在與我生氣嗎?”
南亦遠想掙開皇甫濯,奈何皇甫濯力氣比他大,他試了幾次沒有成功,索性就放棄了:“奇怪了,我與你生什麽氣?”南亦遠扯起嘴角露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來,可他眼中沒有一絲笑意,甚至藏着一抹頹喪。
皇甫濯皺眉,最近這些時日,他總覺得南亦遠在生他的氣,可每當他問起的時候,南亦遠都會将這個話題帶過。皇甫濯以為自己哪裏得罪了南亦遠,可思來想去,他又尋不到任何的理由。今日,他不會再讓南亦遠岔開話題,他定要問清楚南亦遠到底在生什麽氣。
“你沒發現嗎,最近你不愛笑了,對我你也鮮少露出笑容來,到底發生了何事?”皇甫濯心中焦急,一股腦将話全說了出來。
南亦遠撇開頭,不與皇甫濯對視。的确如皇甫濯所說,他最近極易生氣,就連他自己也無法控制住,當日子一天天過去,南亦遠就覺得自己與皇甫濯分開的時日也愈來愈近。他惶恐,他擔憂,可他知道,若到那時,皇甫濯真的會讓他離開。
“皇甫……濯……”南亦遠忽然伸手,緊緊地攥緊了皇甫濯的衣袖。右臉上的那道傷痕淡了許多,可仍讓人覺得觸目驚心,南亦遠望着皇甫濯,張了張口,最終還是将所有的言語都咽了回去。
“到底怎麽了?”皇甫濯見南亦遠話到嘴邊最終什麽也未說,更為着急,他走近南亦遠身前,就在他要将南亦遠攬入懷中時,南亦遠突然推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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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隊回纥軍将兩人隔開,不茍言笑的回纥軍直視前方,并未将多餘的目光轉向其餘人。正前方太極宮遙遙在望,那裏住着李唐最至高無上的人,然而在這些回纥軍人的眼中,那個人不過是個垂死掙紮的頹唐老人罷了。
等回纥軍走過,皇甫濯對面已無一人。皇甫濯莫名覺得自己的心中好像要失去了什麽,他四下望着身邊經過的人,竟沒有一張臉是他熟悉的。
乾元三年的除夕,過得分外安靜。似乎所有人都藏着心事一般,雖說太子監國,李輔國與張皇後相看兩厭,郭子儀有望官複原職,但圍坐在桌前的幾人,沒有人高舉酒杯慶祝新年。他們似乎都猜到了,新年過後,即将天翻地覆。
四月,席卷皇城的風雨終于到來。
曾經開創了帝國盛世的太上皇李隆基駕崩,天子李亨哀恸,病情愈加嚴重。十幾日後,太子李豫忽召皇甫濯入宮。皇甫濯走前,李泌私下與皇甫濯談了一談,南亦遠注意到,在李泌與皇甫濯密談時,二人的視線時不時會落在他身上。
然而,皇甫濯什麽話也未與南亦遠說便匆匆趕往宮城。南亦遠追着皇甫濯跑了幾步,最終還是停下了腳步,望着皇甫濯峻拔的背影,悵然長嘆。
四月十六日,宮內發生變故,李輔國密告太子李豫,張皇後欲殺李亨與太子,李豫下旨派禁軍統領皇甫濯護守李亨卧榻之處,随後李輔國領神策軍駐守淩霄門,不久後,張皇後及越王李系被囚宮內,兩日後,當今天子李亨因驚悸而亡,李輔國未領任何人旨意杖殺張皇後及越王。
駐守在長生殿外的皇甫濯聽着殿內凄厲的慘叫聲,用力握緊了手中的刀盾。太子李豫面色蒼白地垂下了眼眸,他不敢捂住耳朵,他怕自己膽小的模樣落入有心人的眼中,從而将他從皇座上拉下來。李豫的身後,一個與他面容有七分相似的陰鸷男人此刻神情與李豫截然不同,他嘴角含着一抹得意的笑容,充耳不聞殿內那一聲聲哭嚎之聲,他負手仰頭,眼中閃過一抹快意之色。
那一閃而過的神色被皇甫濯捕捉到,皇甫濯心中警鈴大作,他覺得,離李倓太近,實在危險,他得盡快勸南亦遠離開西都這個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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