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裴玄卿“啪嗒”一聲将一錠銀子丢在了櫃臺前,他挑眉看着面前的玄甲将軍,撇了下嘴角,從身後落鎖的藥盒裏抓了一把藥,又包好,這才遞給了皇甫濯。
“別放太多,不然他可能要睡上半個月。”裴玄卿只說了這一句,便去診治藥鋪裏的病人去了。
莫之舟淡淡地看了一眼站在櫃臺前笑得比哭還難看的人,而後轉身去給病人抓藥。
該來的,總要來,誰逞強都對誰都不好。莫之舟在皇甫濯走後,與裴玄卿如此說。
裴玄卿嘴角抽搐:“你不也一樣。”
莫之舟笑微微地點頭:“彼此彼此。”
洛陽城最貴的酒樓是鳳麒樓,長安城最貴的酒樓在東市——臨鳳樓。
皇甫濯挑着一根筷子,給自己和對面人的酒杯裏剛添好酒,該來的人來了。皇甫濯沖着來人笑了笑,用筷子點着對面空着的位置說:“坐吧。”
南亦遠撩起衣角,潇灑地坐了下來。這一桌菜,應是臨鳳樓裏最好的菜肴了。濃郁酒香萦繞在鼻邊,南亦遠望着對面捧起酒杯的人,伸出一根手指壓在了酒杯邊緣,他笑得很勉強:“這是你一年的俸祿吧。”
“為你,我舍得。”皇甫濯擡起酒杯,一飲而盡。
南亦遠手指仍舊壓在酒杯上:“你知道,結局是什麽嗎?”
皇甫濯搖頭:“結局是什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活着,于我來說就是最好的結局。”
“明知是圈套你也要跳下去嗎?皇甫濯,到底是為什麽讓你這麽義無反顧?”南亦遠拂袖揮倒了面前的酒杯,酒漬順着桌邊滴落在南亦遠青白相間的衣衫上。南亦遠臉上那道傷疤清晰觸目,他此刻怒視着皇甫濯,讓皇甫濯心頭更加澀然。三年前,南亦遠為了不将他卷入詭谲的朝局之中,答應了李泌,要保住太子,代價是他臉上的這道疤痕。三年後,皇甫濯為了将南亦遠送離漩渦中心,不得不對南亦遠下手,代價是他自己的命。
“你知道的。”皇甫濯站起身,走到南亦遠身邊,低頭湊近了南亦遠,輕聲道,“為了天下人。”
“我也是這天下人中的一人,是不是?”南亦遠冷笑,皇甫濯啊皇甫濯,他太溫柔了,以至于南亦遠沒法再固執地拒絕皇甫濯。
南亦遠拎起桌上的酒壺,給自己的酒杯裏斟了一杯酒,而後仰頭一飲而盡,接着他又拿起筷子,将桌上每一道菜都吃了一口。吃完,他丢下筷子,轉頭望向皇甫濯,卻見那人眼中的不舍與留戀。皇甫濯伸手撫上了南亦遠的右臉,食指沿着那道傷疤輕輕劃過,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觸碰南亦遠,他想将這個人的每一寸都記在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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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重。”在南亦遠閉上雙眼的時候,皇甫濯溫柔的話語永遠留在了南亦遠的心中。他攬住熟睡的人,久久不願松手,他若松手,就再也碰不到南亦遠了,可他又不得不放開南亦遠。
寶應元年十月,唐軍與回纥軍攻打洛陽。史朝義接連敗退,廣德元年正月,史朝義自缢。
當洛陽再次收複後,陰霾籠罩在了洛陽城百姓心頭。三年後,回纥軍再入洛陽,大肆燒殺搶掠,死者多大數十萬。然而,唐廷的默許,讓許多為李唐效力的軍人不忿。
皇甫濯五千蒼雲軍勢不與回纥軍為伍,當回纥軍将屠刀砍向洛陽城百姓時,五千吧長刀一齊揮向了回纥軍。
皇甫濯握緊了手中的長刀,他知道這一天定然會來臨,他的身後是僅剩幾百人的蒼雲軍,蒼雲軍的後面,是惶恐不安的洛陽城內逃難的數千百姓,而他的正前方,十萬回纥軍獰笑着望着皇甫濯與他身後的衆人。每一個回纥軍的刀刃上染着血跡,有的血跡未幹,血珠滴落在洛陽城的黃土地上。
騎在馬上的回纥軍将領眯了眯眼,他認識皇甫濯,并且對這位曾經的戰友十分欽佩。不過,他也對這位戰友的冥頑不寧感到悲哀,為了這些蝼蟻百姓,堂堂的禁軍統領竟然帶領他的五千兵馬對抗數十萬的回纥軍以及唐軍,回纥将領不解,皇甫濯這樣做有何好處。
“皇甫将軍,我敬重你的忠義,但是就連你們大唐的皇帝都允許我們屠城,為何您還要護着這些擁護叛軍的百姓呢?”回纥将領并不想與皇甫濯為敵。
皇甫濯冷哼,他将長刀對準了回纥将領,玄色的盔甲上浸染了鮮血,皇甫濯的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珠,不屑地回道:“他們是我大唐的百姓,從前是,如今也是。史朝義作亂與他們有何幹系,我護的不是擁護叛軍之人,我護的是與我們一樣的大唐百姓!”
“可是,你們大唐的軍隊也認為東都、汴州、鄭州等地乃叛軍所據之地,他們也與我們一樣作為,皇甫将軍難道認為他們也做錯了?”回纥将領眼中藏着冷厲的光芒,他實在替皇甫濯可惜,本有大好前程的人,竟為了這愚不可及的信念,甘願背負叛亂的罪名。
皇甫濯“嘁”了一聲,鄙夷地道:“我蒼雲軍的刀鋒永遠都不會對向大唐的百姓!”言罷,皇甫濯用力将盾擲向那騎在馬上的回纥将領,猛地向前沖去。
硝煙在洛陽城中再一次燃了起來。
風自廊橋上掠過,肆無忌憚地吹起了站在廊橋上的人的衣衫。李倓負手望着萦繞着上陽宮的洛水,粼粼波光灑在湖面上,他微微合上眼,聽着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傳來,而後轉身,睜開眼,望着向自己走來的兩人。
李泌的臉色愈發難看了,與三年前相比,李泌的顯得衰老了些,額間爬上了細密的皺紋,但是他那眼中狡黠的目光仍令李倓覺得不适。李倓不願與李泌對視,他将目光落向了李泌身後那人身上,李倓微微勾起嘴角,向那人露出了欣然的笑意。可那人,卻一直沉着面色,對李倓的笑容無動于衷。李倓失望地收回笑容,他知道,自己與楊逸飛終究成了陌路。
李泌大步跨上廊橋,沖着李倓吼道:“你鬧夠了沒有!”
李倓訝然:“長源公為何如此說?”
李泌又往李倓那方走了幾步,快與李倓有半步距離時,李泌忽然揮出拂塵,拂塵指着李倓,李泌氣得直發抖:“建寧王,看看你幹的好事,為了天下,你要了多少人的性命,你……”
李泌還未說完,李倓伸手握住了李泌的拂塵,用力一抽,拂塵輕松地落入了李倓的手中,李倓學着李泌的模樣,将拂塵揮至了左臂上,他出奇平淡地說道:“可我又救了大唐一次,也将你認定的明君扶上了帝位。”
“笑話!”李泌咬牙,指着廊外的洛陽城,恨聲道,“大唐百姓欠你什麽了?皇甫濯和蒼雲軍又欠你什麽了?”
“長源公,還記得三年前嗎,你邀我、皇甫濯還有南亦遠一同為李唐天下謀算,那時,我們是朋友。”“咔嚓”一聲,李倓将李泌的拂塵折斷,而後丢向了廊橋下,兩半拂塵落入洛水中,瞬間消失,就仿佛是李倓與李泌之間的友誼,消失了一般。
李泌眼角餘光瞥了一眼洛水,拂袖冷笑:“是也,從今以後,便是你我為敵了。自五年前建寧王殁于太原,我與建寧王的交情便随建寧王的棺椁一起埋葬了。”
李倓又笑了起來,可這笑裏,帶着些許無奈與自嘲。他又望向一直站在廊下沒走上來的人,笑容凝固,李倓猛然發現,在他算計一切的時候,他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
“楊門主,你也來了。”李倓終于對楊逸飛說出了一句話來。
楊逸飛點頭,許久後,他似是終于下定決心了一般道:“楊某要回長歌門了,特來向小王爺踐行。”
李倓冷峻的面容崩了一角,這世上如今只剩下楊逸飛一人能讓他失态,可他親手将楊逸飛給推開了。
“一路順風,我就不送楊門主了。”
楊逸飛向李倓拱手,而後飒然轉身而去。
尾聲
小暑将至,南亦遠換了一身輕薄衣衫,躍上扁舟,往微山書院行去。
南亦遠知道,那些逃課的猴崽子們這時候一定在微山書院後摘梨,自他小時發現了那一處逃課的絕佳去處後,這些年裏,不願念書的長歌門孩童時常會往那裏去。
“也不去尋個新的地兒,總去那處尋他們,末了還得幫他們摘了梨才肯跟我回去上課。”南亦遠無奈,他比當年的趙老頭要好相與的多了,所以那些逃課的孩童才會如此肆無忌憚。
扁舟靠岸,南亦遠輕輕跳上了岸。一陣陣孩童的叫好聲從遠處傳來,南亦遠嘆了口氣,這些猴崽子文墨不怎樣,武學倒是精進得很,長歌門的輕功只教了他們兩次,他們就全都學會了。可用長歌門的輕功來摘梨,未免也大材小用了些。
“大叔真厲害,不用上樹就能摘到梨,快教教我們這門功夫。”孩童們歡鬧的聲音又一次傳入了南亦遠的耳中,南亦遠聽見孩童們叫了一聲“大叔”,心頭頓時起疑,暗道不成有人故意引這些猴崽子逃課的?
想到此,南亦遠氣不打一處來,他伸手折了一根樹枝,試了試,韌性剛好,南亦遠就不信治不了這群猴崽子。
不多久,他便來到了猴崽子們歡鬧的地方。只見梨花樹下,一身穿玄色铠甲的男人一手伸出長刀,勾住梨樹上的梨,手腕輕輕用力,便挑下了個梨下來。孩童們的歡呼聲再次傳來,圍在那人身邊拍手叫好。接着,那人提起手中的玄甲盾,擲向梨樹,倏忽間盾飛而出,随後玄甲盾又回到了那人手中,他将盾牌一翻,七八個梨躺在盾牌中央,這一次孩童們的歡呼聲更大了。
“好棒!大叔好棒!”孩童們一人拿了三四個梨,興高采烈地圍着男人手舞足蹈。
有眼見的孩童發現了遠處的南亦遠,他忙大叫一聲:“南夫子!”話音剛落,本圍聚在男人身邊的孩童紛紛吓得抛下了梨作鳥獸散,轉瞬間,只留下男人一人。
“這些小猴崽子,可真是薄情啊,也不知是誰教出來的。”男人悻悻地嘆氣,他撿起了腳邊的一個梨,在衣袖上擦了擦,然後轉過了身,笑意盎然地望着與自己只有一步之遙的南亦遠。
“如果我沒猜錯,那些猴崽子,應該是先生教的吧。”他笑着,将手中的梨遞給了南亦遠。
南亦遠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人,他一刻也不願再将目光從皇甫濯的身上挪開。皇甫濯還是那個皇甫濯,眼中永遠都藏着一抹獨對他南亦遠的溫柔。
“你不是……”洛陽城一戰,五千蒼雲軍全軍覆沒,在洛陽城的一角,屍體堆積如山,有洛陽城百姓的,也有蒼雲軍的。據說,那一戰,禁軍統領皇甫濯也戰死了。三個月後,天子李豫下了一封罪己诏,并追賜皇甫濯定遠侯。
死去的人又活了過來,這并不是南亦遠第一次見,曾經也有一人死了,可他仍舊活了過來,并操縱了天下。
“我回來了,長歌門果然還是跟以前一樣,這棵梨樹也還在。”皇甫濯笑着,伸手将人攬入了懷中。
許久不曾這樣抱着南亦遠了,這溫度剛好。
“不過這棵梨樹長在背陰之處,結的果子水分與甜度不足啊。”
又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南亦遠勾頭看了一眼站在皇甫濯身後的兩人,咧嘴笑了起來。
裴玄卿把咬了一口的梨放在了莫之舟的手中,對南亦遠揮了揮手:“萬花谷從來活人不醫,我說到做到。”
皇甫濯哈哈大笑,南亦遠則連連搖頭。
陌上,一人青衫,一人玄甲,兩人執手而立,望着同樣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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