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絕大多數人可能無法察覺到首領的行為意味着什麽。

對于現代人而言,這種能力幾乎是渾然天成的,看見影子的變化能知曉時間遷移、看見螞蟻攀爬明白天氣變化、辨別腳印追蹤痕跡、甚至是一些未曾接觸過的生物習性、月相的變化代表着日期……

數千年的經驗積累在幾片薄薄的紙張與墨痕之中,所有人習以為常地活在這些無數人不厭其煩地改造後的世界。

可這對原始人不是,他們才剛剛知道了泥巴能燒硬成陶器,甚至還沒真正經歷過整個流程,對這樣新鮮的事物全然沒有任何了解。按照常理說,他們連為什麽要在罐子上蓋個碗當蓋子都不清楚,可首領在捏陶器的時候,已經擁有了過濾的概念。

這豈止是融會貫通,她已經引而伸之,到了觸類旁通的境界。

這要是換在現代,就好比剛剛新上了一款手機,便有人加以改造,使得它發展出另外的功能。

“我固然聰明,你們卻也不傻,只是中間差了近萬年的經驗。”烏羅搖頭嘆息道,略有些感慨,他直起身來對首領豎起個大拇指。

首領有些困惑地看着手勢,而後又仔細觀察他的表情,這才大致明白了烏羅的意思,便也将手伸過去與他比劃,簡潔地贊他“你,陶器。”

不,我一點都不淘氣。

烏羅在內心感慨,面上半點不露,微微笑道“你,陶器。”

首領便哈哈大笑起來,也點了點頭道“我,陶器。”

活了三十多年,烏羅第一次知道原來陶器還能是個形容詞,他忍不住揉了揉眉骨,覺得有些頭大。

發現首領聰明固然是件好事,可是這總讓他有些憂心,生怕遲早有一天會糊弄不下去,只能希望部落裏不要有這麽多陶器(厲害)的人。

最終的成品攏共有十來只碗與五個各種各樣的罐子,烏羅便讓他們将陶放在火邊烘烤,這需要一段時間,他閑着沒事,幹脆跟華艱難地溝通起有關洗澡的事。

溝通如何洗澡并不是難事,因為華跟首領都已學會了“水”,只要烏羅做出将水潑灑在自己身上的動作,再配合相關的詞彙,他們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同時學會了洗這個新詞。

華的聯想能力極為豐富,就連帶烏羅去洗澡的地方,都迫不及待地進行學習“水洗泥,泥燒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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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羅敷衍地點着頭,暫時不想說明那就和泥而不是洗泥,他們的詞彙數據庫能夠匹配的詞彙實在太少了。他決定從今天起,這一刻開始,尊敬每一位小學一年級的語文老師,悔不該當年課上偷懶,不聆聽她們的諄諄教誨,以至于落到如此落魄的境地。

雖然旁邊就有河,但是河太深且危險,因此部落裏的人有個專門洗澡的小湖。

湖并不算大,仿佛個天然的凹陷倚靠着山,有潺潺流水順着山壁傾瀉下來,形成個小型瀑布,水霧蒙蒙,籠罩着青翠的植物,如同一層輕柔而飄逸的銀紗。湖水是碧綠色的,很清澈,高度大概只到尋常男性的腰身處,白雪般的水流在山石林木之中穿梭着,烏羅仰頭去望,滿目清榮峻茂,倒仿佛一處神仙極境。

這小湖離山洞并不算遠,離開十來步就能聽見遠方部落之中的人說話吼叫的聲音,華對跟烏羅共浴毫無興趣,他現在滿腦子都是燒陶器,因此将烏羅領到這裏後,就急吼吼地跑回到河邊去了。

烏羅循着聲音回到山洞拿出了自己的箱子,再度回到這片湖水裏。

這會兒時間已近中午,不像早晨那麽冷,陽光暖烘烘地照在水波上,仿佛将湖水都照出了幾分暖意,烏羅用手去摸,覺得還能接受,便将換洗的衣服還有毛巾拿出來放在箱子上。

至于髒衣服,他一同帶進水裏洗了。

洗頭膏跟沐浴乳這種東西通常酒店都有,烏羅出差壓根沒想過會遇到這樣的窘境,更別提洗衣粉了,因此只能随便用水洗洗,不管是他自己還是髒衣服。

真正泡進水裏後,能感覺到微微的涼意,不過太陽透過林木照下來,又叫露在水面之外的肌膚發燙,烏羅深吸一口氣,屈起身體,宛如嬰兒躺在子宮之中一般,将自己徹底沒入湖水之中。

黑色的頭發如水草般搖曳在水中,那些首領不曾抖掉的魚鱗輕飄飄地順着水流淌出去,烏羅近乎松懈地在湖水裏再度将自己的肢體舒展開來,慢慢撥開水面露出頭呼吸,水實在是太淺了,別說會游泳,就算是不會游泳的人跑來都淹不死。

烏羅漫不經心地任由身體順着水流微微打着擺子,惬意地享受着這一刻絕對的放松感。

小湖有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它幾乎是被林木跟山徹底包圍住的,造成近乎隐蔽的環境,身處其中,有種令人難以言喻的氛圍。即便知道部落的人都知道這個小湖,可烏羅仍是享受了起來,他在洗完之後大概又泡了十來分鐘的湖水,這才不緊不慢地走上岸擦幹身體,好整以暇地換上自己的新衣服。

除了外表的污垢,水似乎還帶走了壓力與疲憊,烏羅抹了把濕漉漉的頭發,勉強用毛巾擦個半幹,這才開始系襯衫的紐扣。

濕衣服被烏羅挂在矮樹的樹梢上吹幹,他打開了行李箱正打算将袋子重新放回原位時,忽然伸手摸了個空,差點沒摔進行李箱裏。

箱子裏所有的東西仍然在它們原來的位置上,可是被烏羅徹底拿空的部分看起來是黑漆漆的底面,伸手時卻宛如還有另一片空間,将烏羅的大半只手都“吞”了進去。

這箱子并沒有打開過幾次,烏羅第一次清點了東西,并沒有将其搬動,因此不知道當時底面是不是已經這樣了。

烏羅反複試探了幾次,又把東西全部都拿出來放在地面上,翻過箱子看了看,終于确定,自己可能是走錯進“神奇動物在哪裏”的片場了。

當行李箱變空後,箱子裏出現了一條伸縮梯。

進,還是不進?

正常人絕不會在如此魔幻的場景下選擇下去,可烏羅不是正常人,起碼他現在的精神狀态沒那麽正常。

不管這是空間折疊還是什麽別的黑科技,這場景同樣意味着他回家的微弱希望在這一瞬間徹底破滅了,烏羅不認為地球上會有這樣的科技。原先的結論被徹底推翻,絕不可能是有人花大價錢做這樣的惡作劇,這并不是錢能解決的東西。

看來,他現在是不是在地球上還兩說。

這兩年有關太空旅行的廣告打了不少,收價極為高昂,烏羅并沒太過關注,按照他的收入,這輩子不吃不喝都不太可能支撐得起一次旅行費用。萬萬沒想到人生處處藏着驚喜,他居然在三十出頭的大好年華裏突然就公費旅游了一番外星球,還是原始生态,純天然無污染,且無回程票。

進!

烏羅注視着平坦的箱底,慢慢點點頭,轉頭去拆開了自己裝洗漱工具的塑料盒子往下丢。

東西墜落的時間并不長,烏羅很快就聽到了塑料盒子掉在地上的聲音,看來裏面并不是一個無底洞,甚至很可能非常淺。他俯身感受了一番,并沒有任何異常的氣味,能聽見微弱的風聲,可見下面有空氣流通,除此之外寂靜無聲,顯然沒有生物。

雖然烏羅不認為自己的行李箱裏會真正跟電影一般裝着個動物園,但最好還是以防萬一,小心為上,要是下去突然一命嗚呼,這個世界可沒有保險能說理。

烏羅慢慢順着梯子爬下去,底下很黑,他不得不從褲兜裏掏出打火機點上,才發現梯子下去大概也就兩三米的高度。

是一個通道,并不是房間,而前方有一扇門。

門,仿佛那種商場的安全通道後落滿灰塵的門,零散地擺放着梯子跟雜物,甚至還有個小型的消防栓箱。

綠色的疏散指示燈在黑暗裏幽幽發着光。

烏羅走得并不快,無奈這條路實在太短,他幾乎沒走幾步就到了門前,手輕輕搭在把手上,不自覺地吞咽了一口口水,覺得自己并不只是單純地在開一扇門,反倒像是在打開潘多拉的盒子。

門後面會有什麽?外星人?新的世界?還是地球……

咔噔——

門開了。

出乎意料,門後面既不是什麽全新的世界,更不是外星人的實驗室,而是極為稀松普通的百貨商場。

烏羅怔怔地走了出去,與其說這是一家百貨商場,倒不如說是一整個購物中心,他扶着欄杆往下望,甚至能看到一樓的汽車與廣告牌。

整個商場都異常安靜,只有柔和的燈光亮着,烏羅走向自動扶梯處正準備往下走時,扶梯忽然發動了起來,緩慢而平穩地将他送下第三層。簡直就像是商場裏的人突然消失了,只剩下大開店門的鋪子,烏羅對此漠不關心,他快步走下扶梯,發覺一樓并沒有出口處,便又再度往下走,順着路牌走向停車場。

本該是停車場的入口處封着牆,與旁邊融為一體。

烏羅便不死心地折返回去尋找窗戶,可是這間商場的所有窗戶都仿佛是一塊特定的屏幕,根本無法打開,即便他拆開消防栓箱拿出工具來砸碎窗戶,後方也只是灰色的牆壁。除此之外,還有通風管道可以作為考慮,不過商場的通風管道并不像電影裏演得那麽巨大,根本無法容納一個成年男性的身體,烏羅尋找片刻後就放棄了。

其實即便通風管道真的可以通行,烏羅料想自己同樣不會考慮,管道內指不定會有什麽裝置,他的确想出去,可并不想找死。

按照烏羅粗淺地探索,這個商場是徹底封閉的,只有一個入口,就是他的箱子。

烏羅不知道自己在商場裏度過了多久,他坐在公共長椅上休息到自己緩過精神來,才後知後覺地想起,要是華跟首領找不到自己可能該着急了,還有那些烤幹的陶罐還沒燒。

于是烏羅下意識看了一眼手表,忽然怔在當場——他的表停了,電池是新換的,沒道理停走。

不管怎樣,這個藏在箱子裏的商場可以随時再回來,可是要是引起首領她們的注意,就不是一句兩句話能打消的了。烏羅重新回到了那條求生通道裏,順着梯子爬了出去,他在這時又多看了眼手表,在手臂離開箱子的時候,表重新開始走動了。

烏羅核對了下手機的時間,得出一個結論箱子裏的時間是停止的。

這真是太可笑了。

烏羅內心百感交集,恰恰是他最為熟悉的所在,斷絕了他所有的希望。

諷刺得叫人連笑都笑不出來。

原本叫烏羅覺得暖洋洋的太陽,此刻曬在身上,都感覺到刺骨的冷,他将東西重新放回箱子裏,心灰意懶地坐在箱子上走神。直到興沖沖的華跑來找他,華察覺到了烏羅的興致不高,不過并不在意,反倒是将他拽了起來,拉着手往外跑。

“烏!烏!”華興奮地喊道,“烤!烤!”

等烏羅拖着箱子,被華連拽帶拉地扯到河邊時,他才發覺華的那個泥罐已經沒有了,不過這些人又七七八八地做了許多罐子,都放在火堆邊烘烤着。

都用不着猜,烏羅心知肚明華肯定是一烤幹泥罐就又用水去試了。

而這些人收集的柴火,拿來做個小草屋都足夠了。

烏羅興致缺缺地指揮着他們在土坑裏鋪好木柴,将烘烤幹的陶罐放在上面,用枯草将所有陶坯蓋得嚴嚴實實,然後從原先的火堆裏取了一把火點燃。

火焰熊熊燃燒了起來,烏羅心不在焉地坐在火堆旁等待着,而這群原始人在放火時顫顫地驚呼出聲,之後便一直怯怯地看着整個火堆,笨拙地跟着華學着說話。不是每個人都像首領和華學得那麽快,許多人說話的模樣簡直像是幼稚園大班的孩子,還帶着點含混的音,一急切起來就完全聽不懂是什麽。

然而他們眉飛色舞地溝通着,臉上洋溢着純真的笑容。

只有首領注意到了烏羅看起來似乎很失落,她眨了眨眼,疑惑地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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