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卷一

章回一

六月的江南又迎來一場雨,落得那樣滂沱而突然。

已是傍晚時分,遇雨的行人匆匆跑到檐下躲雨,卻免不了淋上一星半點,于是都感嘆:江南的雨季來了。

昏暗的青石板路那頭忽得出現了兩條人影,一大一小,撐着各自一把青灰色油傘,循着小路走來,屋檐下的人們好奇地看着他們走近了,卻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個相貌異常俊美的男子,穿着青灰色的衣衫,眉目如畫地走進所有人的視線裏,長身玉立如一支素荷。雨水沒有打濕他的衣服,仿佛是憚怕打破了他的溫文爾雅。

他就是那樣閑适地撐着傘,無聲無息走着,跟在他身邊的是個孩子,全身包裹進鬥篷裏,看不出是男是女,兩個人走在一起,沒有任何的不協調。

直到他們遠遠地消失在小巷那頭,人們才收回視線,驚訝地讨論開來:“那個男人長得可真美啊……”

“我活了幾十年第一次見到比女人還标致的男人……”

“他是誰家的公子……”

這名男子拐進另一條無人的小巷,朝一處破敗的民居走去。他輕身避過四處堆放的雜物,卻在一輛破散的牛車邊驀地停住了。他身邊的孩子也跟着停了下來,看着那個潮濕陰晦的小角落。

那個角落裏躺着一個人,樣子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但是滿臉的血遮住了她的面容,血水在雨裏沖刷開來流成小河,看來已然是死了。

男子的眉微蹙了起來,卻并未走上前去,他對身邊的孩子低聲說了句:“走吧。”

孩子沒有動,反而上去靠近了些看,這就發現這個小姑娘身上滿是棍棒的淤跡,頭上的傷口流出的血已經凝成黑色,看來被人抛在這裏很久了。

孩子并不驚恐,只是立在那裏看了許久。正當要轉身要走,突然感覺被緊緊抓住了,孩子有些詫異地回頭看着那只慘白的小手——原來她沒死。

立在旁邊的男子仿佛什麽也沒看到,只是對孩子說:“我們時間不多了。”

孩子卻好像沒聽見,良久以後擡頭說:“帶上她吧。”

“她活不了多久的。”男子看了看那個小姑娘後嘆了口氣說。但是孩子似乎并不願意理會他的話,把傘撐到了那個小姑娘頭上,然後脫下了長長的鬥篷蓋在她身上。

雨勢依舊很大,很快淋濕了孩子,但孩子毫不在意地立在雨裏。仰着目若星月的小臉,有些執拗地看着男子。

“留音!”男子有些着惱,又有些無奈。

“帶上她吧。”孩子依舊堅持着,看着男子最終無奈地走上前抱起了瀕死的小姑娘,孩子終于如釋重負地彎起了唇角。

章回二

寬敞的殿堂內絲竹悠揚,纏繞着沉香的濃郁四處流移。

兩排女伶依次從殿門進來,手捧了覆郁鮮花和精致糕點,小心翼翼一一端放在桌上,然後退在一旁整齊地站着。殿堂下的優伶和舞女身形翩跹,踏着樂師指下跳躍的音符流暢得如同游魚,錯落有秩。她們的裙裾化成豔麗的花朵,長袖化成飛蝶般,時時交錯開來變幻莫測,仿佛那天地的靈秀都凝在了那一個揮袖、一個抉指之間。

然而,其中只有一個人是特別的。

他那樣特別到顯得突兀,眉臉如畫,凝着淡然的表情仿佛是戴了張逼真的面具,不用笑容,不用蹙眉,就把那舞裏所有的信息都表現了出來。同樣一絲不茍的動作,卻有深深的情感凝聚在裏面,是隐忍、是歡愉、還是痛苦?他的舞姿裏竟有那麽多變幻莫測的情緒……

茗文公主有些失神地看着這個優伶,以至于手上端的茶也忘了放下。原來就是他吧,近日宮中出現的最好的舞者、皇帝最喜愛的優伶?終于是見到了。

最後一個音弦挑起,一曲終了。殿下所有的舞者都停了下來,調整了隊形準備離開。

茗文公主愣愣地望着那個優伶,直到連樂師都朝她行禮了才反應過來,她放下手中的杯子,揮了揮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于是舞者和樂師們陸續從側門出去,那個優伶也轉身退下。

“等等。”她忽然叫了一聲,所有人的身形都一滞,小心翼翼回過了身,她指着他說:“領舞的那個,你回來,其他人退下。”

他停下步子,回頭擡了一下眼,但神情依舊平靜地沒有任何動蕩。曳着雪白長衣退回來兩步,他輕輕跪下行了個禮,動作逶逦得有些女态。一張秀氣的臉略微低着看不真切,長發披散開來如同一件華麗的羽衣。看得茗文公主都有些嫉妒了。

她回想起前幾日從婢女那裏聽說的傳言,說是皇帝得了一批新舞者,其中有一位優伶舞藝非凡,有天人之姿,甚得皇帝的器重,時常到禦前表演。後來忍不住好奇心才讓人把這群舞者叫了過來,若不是皇帝對自己的寵愛,怕是還見不到呢。想想真為氣,自己貴為公主,難道還需要看一群優伶舞女的臉色?

見殿堂下的人不發一言,茗文公主有些惱火,說:“你擡頭。”

他沒有應話,只是順從地擡起了頭,目光同她交換一下很快不再看她。茗文公主這才真正看清了他的長相:很柔美的五官,下腭略尖眉目細長,眼睛異常地漂亮,施過粉之後顯得素雅,有些像女子,十分清麗。他的目光有些虛無,眼底有一潭化不開的沉靜色澤,幾乎讓人覺得無禮。

茗文公主從榻上下來,端着步子走到他面前,問:“你叫什麽名字?”

“留音。”聲音出人意料的清朗。

“你真無禮!”茗文公主惱了。他似乎從一開始就沒把她放在眼裏,而且竟敢這樣不分尊卑地同她講話,難道沒人教過他主子問話做奴才的該怎樣回答嗎?

于是她哼了聲道:“名字倒是好名字,但也太不知禮數了!看來近日的樂官之職是越發安逸了,真該好好教訓。”

留音聽了這話終于又正視了她一眼,神情變得有些難以捉摸。茗文公主顯然注意到了,她忽然冷笑了一聲:“你祖上是幹什麽的?”

留音靜默了一會兒,依舊不冷不熱地道:“世代樂師。”

茗文公主終于得意了:“原來終是低賤的命,世世代代的奴才。”

“世事變更,誰是主子誰是奴才,都是講不清的事。”留音突然正視着道,說這話的時候,他面上有種奇特的冰冷神色一閃而過,幾乎透過層層僞飾的濃妝直刺出來——方才怎麽會覺得他羸弱像女人,真是荒唐!

茗文公主愣了一下,随即反應過來——擡手便狠狠甩出了一巴掌!

“狗奴才!你竟敢犯上?把他給我……”

“公主,使不得!”旁邊的婢女連連勸道:“他是皇上最喜歡的優伶,殺了他會觸怒皇上的!”

茗文氣極敗壞地瞪着她們,終于忍氣朝他罵道:“給我滾!長得再美何用——終是個奴才罷了!”

她揚手抓了東西就朝他砸,連聲叫着侍衛把他轟出去。她絲毫沒有發現,那個正緩步走出去的人,此時左臉一片緋紅,但嘴角卻不禁向上揚起一個細微弧度,清冷而殘忍。

章回三

彎曲長廊連接着閑散居,六月的初荷唯唯諾諾如同婷婷少女,看似柔弱卻桀骜挺立。

荷塘上是竹木搭建的小築,優雅卻也氣勢非凡。築臺上種滿了紅花,在碧色中突顯一抹異常妖豔的紅色,映入眼裏鮮豔如血。

一條青綠的身影快步走過長廊,衣裙掠過廊邊探頭而立的初荷,使得花苞連同荷葉一陣搖擺。等那身影遠去,就出現了令人驚訝的一幕——那些被掠過的花與葉驀地斷裂開來,“撲”地一聲落入池中漾開一圈圈波紋。

走到築臺前,他的步子緩了下來,最後在那片紅花面前停住了。接着擡起一只手,修手的指摩挲着一朵鮮豔欲滴的紅花的瓣,眼裏神情瞬息萬變。驀地,那只手便把花苞掐了下來,兩指輕輕一撚便碎了,留下指尖一片殷紅。

“那是今日才開的。”

背後突然冒出一聲清淺嘆息,聲音的主人似乎有些埋怨,又似是無奈。

一個着鮮衣女子從後面走上來,眼睛晶亮得如同星辰,眉目間缭繞三分秀麗、七分淡然。绛紫羅裙把她襯得如同紅花,周身一股濃烈的哀愁。

女子喚名丹蟬,她聲音是低低的婉轉。“你生氣了,留音。發生了什麽事?”

留音依舊看着紅花,沒有回答她,只是唇角抿着冰冷的微笑。

紅衣少女靠近他,忽然驚道:“她打你了?”

正想伸手去撫他紅腫的臉,手腕卻被他牢牢扣住。那雙狹長的眉眼中騰起一股厭惡之色:

“別碰我。”

“對不起……”她才想起什麽,抱歉地抽回手,皓腕已經紅了。

“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聽說你被公主召去,有些放心不下。茗文公主一貫專橫,我怕你會……”實則已經在此等了他好幾個時辰,她卻沒有說。

誰知他聽了并不高興,反而眼色一沉如碧。“你怕什麽,怕我的身份會被揭穿,連累到你?”又嘲諷一笑:“還是怕我會忍不住殺了她?”

“你不會的。”她篤定地看着他,心底一絲鈍痛。

“也對,殺了她有什麽用,只要那人一日不死……”他喃喃着,指腹摩挲她的唇瓣,似乎是想親吻她,但終究只是靠的很近很近而已,“只要那人一日不死,我又何必這麽着急下地獄?你放心——我若是要死,絕不會留下你一個在這世上。”

她的眼睫顫抖不已,落下一大顆淚來,“好。”若真這樣也無妨,因為那便是欠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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