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卷五

章回十一

這樣過了十多日,相安無事。直到一名小太監推開門滾進來,緊張兮兮:“留音公子,在不在,留音公子?”礙着聖上眷顧,縱然他無一官半職,大家仍尊稱他一聲“公子”。

他從樂卷中擡起臉,“何事?”

“哎呀,不好了公子,丹蟬姑娘她可惹上麻煩了!”小太監擦着滿臉的汗,嗓音刺耳:“今個兒她與當今太子爺在園裏對弈,正巧被皇後娘娘撞見了,娘娘大怒,說姑娘不知尊卑,要治她的罪呢!”

留音并無動作,眼睛重新回到樂卷中去。“那太子呢?”

“太子爺怎麽沒勸,但總不能随意忤逆了娘娘。姑娘這會兒被罰在外頭跪着呢,娘娘說是誰也不要求情面,跪到她答應起來為止……”小太監臉漲得通紅,擔憂道:“公子,您看這……”

“她不分尊卑,自是欠管教,跪一會兒也無妨。”他和煦笑了笑,“有勞了,你安心下去吧。”

小太監不明所以,不是說這丹蟬姑娘與公子是青梅竹馬,關系密切得很嗎,怎麽看來不是如此?便嘟嘟囔囔掩上門退下了。

八月中旬,天已是極熱了,外面日頭正高,直辣辣曬得一切都要裂開似的。花花草草大都失去了神氣的态度,唯有荷塘裏的杆杆素荷依舊挺立,靜靜等待什麽一般,與之相映的便是那些紅花,簇簇如火般燃燒。

日漸西斜,殘陽鋪滿窗棂如同着火。漸漸有黑色樹影投在了案上,他才放下手中的樂卷,鋪平一張宣紙,提筆蘸墨,似乎是想要寫些什麽,但比劃了半天都沒落筆——啪,一聲輕響,墨滴在紙上暈開來,烏黑一團。他擱下了筆。

繞到園中,果真見那襲紫衣仍跪在那裏。

明明這麽熱的天,她臉色卻有些蒼白,發絲貼在雪白的脖頸處,後背盡濕。跪也跪得不是很直,一手輕撐着膝,原來是跪在石子道上了。

他低頭看她,見那雙明眸安靜無波,望向自己的時候似乎還想給出一個寬慰笑意。她是以為自己來看她麽?

留音一言不發從她邊上繞了過去,徑直走了。

她輕輕嘆一口氣,換只手撐住,繼續跪着。直到暮色已沉,皇後身邊的公公過來傳,說娘娘已經息怒,姑娘可以走了,她才艱難地站起來,扶着牆一步一跛地回去。

閑散居裏并沒見到留音的身影。她呆呆地端過椅子坐下,膝頭火辣辣地疼痛,心想,他幸許是去常樂宮給小舞伶們授課去了;幸許是要到藏書局取新的樂譜;也幸許……

腦中一閃而過的是那廊上見着的貓兒般羞澀的女子。

突然鼻子一酸,方才都沒見着委屈,這會兒卻想哭了,真是不争氣。這樣想着,顧不得腿疼就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留音回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她滿臉哀怨地埋在自己臂彎裏睡,濃密的眼睫上還帶着霧氣。伸出手,想撫摸那雙眼睛的時候,又生生停住了。

這寧願為他生、為他死的人,睡熟了如同個剛出世的孩子。

他自嘲地笑了笑,回到自己房中将門鎖上,慢慢褪下了一襲衣衫。背後數十道嶄新的鞭痕暴露在濕熱的空氣裏,血跡猶自未幹,疼痛難當。虧得他去領了這一頓鞭,她才可以回來睡得如此舒坦。

明日不能去授課了,得編個借口才好。這樣想着,他将衣服團起來扔在床底,而後一盆冷水自頭頂澆了下去,痛感像是就這樣被凍住了,麻痹到腳,再也感覺不到。

章回十二

這日,茗文公主飛快地走在廊上,愠色鍍上嬌豔的臉,但還隐忍了別的什麽情緒。背後一排溜的奴才婢女全都低頭跟着,不敢作一聲。

突然公主停住了步子,她身後一個持扇婢女差點就撞上,吓得連道公主恕罪。茗文瞟她一眼,擡手抽了一巴掌,怔怔出神,她只顧着想方才見到留音後的一幕:

昨日,他依舊在亭中為她彈琴,神态自若。而她在一曲終了後便說:“不錯,近日我似乎能聽懂這曲中的意思。”

留音阖着眼輕輕笑了,看得她心中莫名一動。她脫口道:“不若……你教我彈琴如何?”

留音的手頓了頓,擡眼看她:“教公主彈琴是莫大的榮幸,只可惜留音技拙,怕有負公主厚愛。”

“你是找借口推脫?”茗文公主不悅。

他突然冷笑了一下,說:“留音只是個奴才,還是不要唐突了公主身份。”然後他起身抱了琴走了。

想來真是不甘心,自己貴為公主,要有琴師就有琴師,居然會被一個小小的優伶拒絕了面子上過不去,想罷就更煩躁了。故有今日,她一把推開閑散居小築的門,“留音!”卻沒有人在。

茗文從屋裏出來,朝下人訓叱道:“愣着幹嘛,去找!”她不信自己堂堂一國公主,如此的堅持他會無動于衷。這時,有一陣低低的琴音傳來,是熟悉的曲子。茗文公主跟着琴音繞到了閑散居後院,卻不再走進去了。

他就在那裏,閑服緩帶得如同富貴公子,眼神從未見過的溫和。他身後有人,是個十分美麗的女子,着紫衣,眼神明亮,豔麗如花。

“好一對璧人。這就是你不願教琴的原因?”茗文公主冷哼出聲。

兩人同時擡頭看到她,一樣從容,如同一幅畫,不被外界所擾。

留音沒有回答,只是又恢複了以往她所見的清冷眼神,倒是那個紅衣的女子緩緩起身行了個禮,“參見公主。”她的笑容過于美麗以致于刺痛了茗文的眼。于是茗文公主不去看她,問留音:“你還是不願教琴?”

“恕難從命。”留音靜靜回答。

“好!”茗文公主怒極反笑,狠狠道:“不識好歹。”曳起衣裙,她飛快就沖了出來。到現在仍是餘怒未消。想了想,她轉頭對身後這剛剛挨打的婢女說:“你回去,将那叫丹蟬的女子給我叫來,就說我有話問她。”

婢女唯唯諾諾地應着,急忙去傳話。不多時,丹蟬果然跟着來了。

茗文公主在亭中坐下,還給她也傳了座。扣着玉石桌面,漫不經心地問:“你就是前些日子挨了訓斥罰跪的婢女吧?”

“是。”一雙明眸正視了她,回話的态度同留音一樣無禮。

“聽說是因為太子的緣故?”

“丹蟬知錯了。”

茗文公主冷笑,“知錯便好,在這宮裏頭誰能不犯點錯,有的要命,有的不要命罷了。下次記住了才是。”她細看眼前人,倒是當真生了一副好樣貌,細皮嫩肉的出水芙蕖般,怪不得太子要心動。只是……

“你同留音他是什麽關系?”

丹蟬一愣,旋即垂下眼,“是遠親。”

“遠親?”茗文玩味地重複了遍,“你們年紀相仿,莫非有婚約?”

“無。”

“沒有便好。”茗文公主一擡秀眉,“沒有婚約,我索性将你調去太子那邊侍奉吧。”

丹蟬驚得擡臉,急道:“公主何出此言?”

“怎麽,你聽了竟不高興?”茗文似諷似惱,煩躁地用指甲刮着臺面,嗤道:“我怎會不知你這樣的女子心裏在想些什麽……只是太子哥哥他情真意切,我若現在不遂了他願,他以後也只會氣惱我罷了。皇後娘娘那邊我會去說,看你也不是個沒長心眼的,往後自然記得謝我。”

豈料丹蟬的唇色越來越白,滿眼破碎情緒呼之欲出。她倏地站起來,正色說:“公主好意,丹蟬心領了。丹蟬只是個無福之人,怕是不能承太子厚愛。”

“你這是什麽意思!”茗文公主大怒,拍在臺面上長指甲斷裂開來。

卻見她淺淺露出一笑,不卑不亢,“丹蟬自小被留音公子收留,吃穿用度從未虧待過,雖然現在入得宮來知這宮中規矩繁多,要長些心眼才是……但丹蟬仍舊只是個下人罷了,伺候好公子就心滿意足,此生絕不敢背離。”

茗文聽着她一字一句說的清楚,控制不住将指甲掐進掌心,怒極反笑:“好一個貼心的丫頭!這麽說來,你的公子能娶你麽?”

丹蟬怔愣,又聽她問:“他待你好?能有多好,有碰過你麽?”

丹蟬眼睫顫抖着,如垂下翅膀的蝴蝶掩蓋掉了眼底氤氲不明的情緒。茗文公主卻已經明了,哼哼一聲笑出來:“看來是從不願意碰你……便是你的一番真心,全都作了驢肝肺!”

說完,她像是打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勝仗,曳了高貴華衣離去。丹蟬一人獨坐在亭中,靜靜不語,卻始終沒有任何淚意。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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