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祝英臺是在震天的鼓聲中醒來的。
她的意識一直很清醒,只是如有千鈞重的眼皮固執的阻止着她探索外界的心願。她迫切的想要汲取外界的信息,比如說,她在哪?還活着嗎?那個每日裏給她擦汗喂食的人可否就是傳說之中的幽冥行者?
孱弱的身體本能一直阻止着祝英臺做出這些舉動,但震天的鼓聲卻激發了她不服輸的欲望。
費勁全力将眼睛睜開後,入目是透亮的天光。借着陽光,祝英臺甚至能看清空氣中飄散的浮塵。
恍如隔世之感油然而生。多久了,她終于又一次見到光了。跌落懸崖那一刻,她以為自己此生休矣,沒想到醒來時卻是躺在冰雪之中。雪地中并沒有可以參考的坐标物,饑寒交迫的她于是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想來是天無絕人之路,再度醒來就躺在了窗幾明淨的室內。扭動着僵硬的脖子看了看四周,祝英臺心中已經有了盤算。
這裏絕對不是化內之地,更像是傳說中的北地。如果說先前那些冰雪只是讓她隐隐有了一些猜測,那麽這室內的胡床胡凳就讓她堅定了這個想法。
墜百丈之崖而不死,倏忽之間行萬裏。祝英臺從未想過這些從來只在話本中才出現的故事會如此真實的反應在自己身上。然而很可惜,她不是周穆公。至于為什麽?哪有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周穆公啊。
門“吱吖”一聲被推開,一個窈窕的身影端着一個木盆走了進來。似是習慣了祝英臺的昏迷狀态,女子自将木盆擱在盆架上,擰幹了毛巾就要來給祝英臺進行日常的喂食。
“呀。”費盡氣力,祝英臺才從喉中擠出一個音節。音節很弱,仿佛是剛出生的小馬低吟一般。
即使是聲如蚊蚋的低吟,但也成功引起了那個女子的注意。木盆一下子就翻落在地,熱水流了一地。
“你醒啦!我要去告訴爺爺!”年輕女子似乎只注意到了祝英臺醒了這一事實,興沖沖的就往門外而去。
這番舉動倒讓祝英臺忍俊不禁,性急如火,雖然魯莽但仍舊有一分不失質樸的可愛。剛才那驚鴻一瞥也讓她安心不少,至少從面容來看,這個少女并沒有北地蠻子們常見的寬目、異瞳、高鼻梁,也沒有着胡服,荊釵布裙,是正正經經的漢家少女打扮。
不多時少女又噔噔噔的跑了回來,對着祝英臺疑惑的眼神露出了一個羞赧的笑:“對不住,我忘了最近在打仗,爺爺帶着阿弟上前線防着軍士們受傷了。”
“打仗?”南地偏安一隅,承平日久。即便祝英臺從小幾次三番恨自己何不為男兒身,那樣便可殺敵報國,建功立業。但卻被父兄們用一句話堵了回來:“想要打仗?九妹,那得去千裏之外的北邊了。”于是心有不甘的她毅然決然辭別了父母,邁上了前往杭州求學的路途。
她想的很清楚,既然不能手提三尺劍,蕩平天下寇。那就要勤修聖賢書,撫慰一方民。
她怎麽也沒想到,這一次墜崖,居然真把她送到了心心念念的戰場。
那麽,當務之急就是要搞清楚自己生在何方,局勢如何,自己又能做些什麽了。
看着仍沖着她傻笑的少女,祝英臺心中有了計較。這,就是一個極好的突破口啊。
與寧靜祥和的小院不同,花木蘭三進的大院中此刻彙集着十來個人,七嘴八舌的讨論着城外突兀出現的一彪騎兵。
花木蘭揚手止住了他們的議論,點了一個混在人群中的小兵:“八隊三伍葉平是吧,就是你最先發現的那彪騎兵然後回來報信的?”
小兵猝不及防被點,年輕的臉上浮現一絲因激動而出現的紅色。那可是整個城內都奉若神明的幢主啊,居然和他說話了,還能叫出他的名字。
還好也只是一剎那,作為斥候,戰場上接敵遇險的情況多的去了,葉平很快就調整好了心态,出列叩首大聲答道:“正是屬下。”
“好,那就由你來和我們介紹一下這彪人馬的來路。”
葉平仔細回憶了一下,答道:“他們旗號很雜,單屬下就看到了三路旗號。而且武器很差,十人中僅有二人披甲,箭矢有人少有鐵矢,多為銅矢和骨矢。就是人數很多,單就列陣來看,不下于一千。”踟躇了一會兒,葉平繼續說道:“而且,打法很怪,不似柔然人一般遇見咱們就要趕盡殺絕,倒是一觸即潰,不肯……”
花木蘭仔細聽着,聞言接了一句:“不肯傷亡?”
葉平心底的迷霧被花木蘭大手撥開,當即大聲應諾:“是。”
似是有了計較,花木蘭說道:“幸苦了,這回出去巡弋的兄弟都去領五鬥糧食吧。”
葉開開心極了,他是真沒想到這天大的餡餅會落到自己手上。那可是五鬥糧食啊,漠北荒僻,缺錢少糧,糧食就是市面上的硬通貨。有了五鬥糧食,他都能給家裏的弟弟改個良籍,不用隐蔽在豪長門下做幫庸了。日後無論是從軍經商,都算是有個好出身。
斥候是個高風險高福利行當,每次出去都得做好再也回不來的準備,葉平平時沒少抱怨這十死無生的行當。可這回居然無驚無險的拿回了五鬥糧食,全都仰仗幢主心善大度。聽着同屯兄弟的恭賀,葉開打定主意這輩子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跟着幢主混了。
花木蘭自然沒有心思管葉開這種小人物的心理變化,她的精力,全都放在了這幾路來路不明的人馬身上。
“幢主?”親衛葛進試探着叫了一句在沉思的花木蘭。
這一句就像是打開了花木蘭身上的開關,一連串命令就噼裏啪啦傾瀉出口:“一隊二隊持我手令,去武庫搬出箭矢。三隊四隊步兵上城,斥候輪伍而出,我要知道那群賊子的動向。五、六、七、八四隊作為預備隊,四門各守一隊。”
“報……”一聲悠長的聲音傳入了內城,衆人臉色都是一變,又是哪裏出事了?
好在傳令的小兵很快就為他們答疑解惑:“禀告幢主,南面烽火臺燃起烽煙,兩柱黃煙,人數不下于一千的敵襲。”
“南面,黃胖子!”一隊隊長陳顯低呼出聲。在這一段線上就沒人不知道黃胖子是個外強中幹的烽臺幢主,吃空饷,好博戲,可謂是五毒俱全。但偏偏是屹立不倒,誰叫大家臉皮都沒他厚,肯把自家如花似玉的妹子送給督軍做第十七房小|妻呢。是以黃胖子的轄區直接就劃在了花木蘭附近,就指着有事讓花木蘭救他一救。
“救?還是不救?”這個問題都萦繞在衆人腦中。黃胖子的确是個該死的人,但大家搜不敢讓他死。軍中之人都有些隐蔽渠道知道京城的消息,今上時日不多了,若是在這個關口讓他耗盡一生心血的漠北防線又被攻破,怕是在場所有人都要連坐,通通在菜市口被砍腦袋。
畢竟京城裏的官老爺們才不會管是誰喪城失地,他們只管拿自己的腦袋讓君上消氣。
但要是救,出多少人合适?兩邊都有一千人襲擊,出多了,自己這邊懸,出少了,又不能幫黃胖子守住城。真是老鼠鑽風箱——兩頭受氣的局面。
花木蘭聽了禀報之後就呆在了原地,眼神卻是銳利無比,緊緊地盯在了地圖上。
随後在衆人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的氛圍中揮手讓傳令兵下去,繼續下令:“改變計劃,五、六、七、八四隊去黃城主那支援。”
“幢主!”周行第一個反對,雖然他知道花木蘭高風亮節,從不吃空饷,但礙于編制,即便是加上手下的親衛,全幢人數也就九百不到。這一下分出一半人,以四百人對一千,可是兩頭危局啊。
按他的想法,派個兩百人意思意思也就得了,要是敗了,由他進漠北城向都護告罪。都護最是愛護幢主,想來是會為幢主在那群官老爺面前分說的。
花木蘭卻止住了周行的話頭,繼續說道:“五隊率姜華,你為長,到黃城主那就将防衛全接下來。他要是不肯,你就告訴他,想活命就聽你的。不聽你就回來。”
花木蘭此言一出,衆人大嘩。雖然大家都鄙夷黃胖子,私底下也從無尊敬。可官面上的禮數也是從來不缺,齊武脾氣再爆,在聽到黃胖子嘲諷花木蘭後都沒揮刀朝他砍去。
但他們幢主,居然派一個隊率,就要去接管防務。這樣已經不能說是霸氣了,簡直是摁住打臉。但以黃胖子那恬不知恥的性子,怕是先唾面自幹,再背後陰人。
似乎知道屬下的擔憂,花木蘭解釋道:“這回輪不到他寫軍報參我,我還得寫軍報告他屍位素餐呢。好好的漠北防線,居然出了他這麽顆老鼠屎。”
随後繼續叮囑道:“你們去後,不必出城應戰,去井裏取水澆于牆面上凝成冰面堅持三天就行。”
“幢主,這是何意?”姜華畢竟是此次主官,不清楚花木蘭的意思就必須多問兩句。萬一理解不到位,出了岔子,就得用兄弟們傷亡去填了。
“原因很簡單,這次來襲的僅僅是一幫馬匪,烏合之衆罷了,不足為慮。目标是咱們,黃轶只是個佯攻的添頭,所以咱們只要去做個樣子,讓他們別得手就夠了。而且,你家幢主我真沒那麽多箭矢去給別人打仗。對了,黃胖子沒兵但是有錢,讓他出六百石糧食勞軍,不給你們也走,去吧。”知道這一仗就是白撿功勞的四個隊率都歡天喜地的抱拳應諾,出門去調集自己的手下了。
目送走四個去撿便宜的同僚走後,房內的氣氛瞬間高漲了起來。還是跟着幢主有肉吃啊,不聲不響就坑了六百石糧食過來,軍需官那老臉都要開花了。出門的弟兄門都有功勞分潤,他們這些待在幢主身邊的只會多不會少。
“你們也去讓弟兄們從井裏取水澆在牆面上。沒我的命令讓弟兄們都不要出城,心裏憋着氣的讓他們吃飽喝足,過兩天有的是讓他們使力氣的時候。”
“是。”衆人齊齊抱拳應諾,對花木蘭所說的大戰充滿期待。
男兒本自重橫行,功名唯從弓馬來。這就是亂世,一個殘忍但簡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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