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萬幸的是,柔然人并沒有攻過來。

确定這個情報時已經是五天後,這五天裏,祝英臺幾乎要被成堆的驿報壓倒。城中能夠識文斷字的并不多,分的清各種驿報标記的就更少,營內重金聘請來的讀書人還偏偏回漠北城過年了。所以這幾天祝英臺跟着花木蘭忙活,完全就是充當了主簿的角色。辨識各種驿報,層級高的送給花木蘭決斷,層級低的她就要自行處置。

在确定危險已經解除之後,積攢已久的疲憊上湧,祝英臺只覺得渾身上下哪都疼,唯一想幹的事情就是睡覺。

她也的确這麽做了。

花木蘭掀開帳簾的時候就看到了這樣一幕,散落了幾縷頭發散在櫻唇邊的“少年”正在呼呼大睡,面前是堆得比她人還高的驿報軍情。

“好膽,居然睡着了,卑職這就去叫醒她。”跟着花木蘭身後的齊武一見帳篷裏的人居然睡着了,當即大聲請命。

回應他的只有花木蘭分量十足的一腳,以及:“滾出去。”

齊武很委屈,無比委屈。執事時睡着了,擱他們這群親衛身上都是二十軍棍的責罰,怎麽換了個小白臉就不一樣了呢,自己還被幢主踹了。

周行一看齊武臉上的表情就知道自己這個心腹兄弟在想什麽,恨鐵不成鋼道:“你委屈什麽,那孩子才十四歲,刨去在娘胎裏待的那十個月,也就十三出頭。這幾日什麽光景你不知道啊,幢主急得咳出來的痰都帶血絲。更別說這孩子了,成日裏送來的公文驿報都能把她壓死,還愣是一個人幹了三個人的活,陪着咱們沒事沒夜的戒備着。現在好不容易得口氣能休息一會,你小子還嚷嚷着要把人吵醒,別說幢主了,我都想踹死你。”

齊武撓頭一想,還真是這麽個理,轉眼間氣也不生了,厚着臉皮問周行該送點什麽東西去賠禮道歉。

花木蘭出來的時候就看到兩個親衛在各種眉來眼去,眼神之複雜多變,令她嘆為觀止。

瞪了兩人一眼,花木蘭繼續巡查營地去了,周行齊武兩人趕緊跟上,途中還不忘繼續交流。

“幢主身上的熊裘,不見了。”

“肯定是留給那個小孩了,別磨叽了,趕緊跟上!別讓老子陪你一起挨軍棍。”

不知過了多久,祝英臺使拳揉開了惺忪的睡眼:“呼……”

帳篷內一片漆黑,想來是天黑了。

案幾上全是文書驿報,最怕火星。下意識的裹緊了身上的熊裘,祝英臺縮成一團着去拉開帳簾,借着月光點燃了帳內的油燈。

一燈如豆,正是這如豆的微光給了她光明與勇氣。

伸出手來呵了一口氣,祝英臺下意識的就要繼續分揀驿報的工作。

一愣神才覺得不對勁,不應該啊,看天色,她肯定睡了四個時辰以上,這四個時辰裏居然沒人來打擾她安眠,其中必有蹊跷。

老儒生還在漠北城阖家團圓呢,不存在回來接手事務的問題。那麽唯一的可能性就是,有人吩咐了不要來打擾她的安睡。順着這個思路想下去,是誰已經顯而易見了。

驚訝于花木蘭的貼心,祝英臺心中湧出一絲暖意。那種遠離故鄉,還有人為自己着想的感覺而帶來的感動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

揉了揉臉頰,迫使自己清醒一些,祝英臺開了之前未完的工作。

可還沒整理到三份,一個聲音就在帳外響起了:“醒了?方便進來嗎?”

祝英臺趕緊檢查了一下,确認通身無誤之後才說道:“可以。”

當然,并沒有錯過那件熊裘,一想到花木蘭居然還給自己披上了她的熊裘,祝英臺心裏就臊的慌,有一些思緒在瘋狂滋長蔓延。

帳簾被掀開,祝英臺首先看到了一個巨大的食盒。

滿腦子盤旋的問號很快就被花木蘭解開了,“那日走得匆忙,連累你年夜飯都沒吃好,想你孤身一人離家千裏,倒是我有愧于你。如今軍情稍緩,也可稍作放松。這是我讓後廚做的,你嘗嘗合不合口味。”

三層的食盒被一層層打開,葷素湯俱全,誘人的香氣止不住的往鼻孔裏鑽,激發人最原始的口腹之欲。

到了最後一層的時候,祝英臺發現了一大碗餃子。疑惑的看向花木蘭,這前幾日不是吃過了嗎?

“好歹是當年夜飯來吃的,缺了餃子便不成席了。上次你沒吃夠,如今也算以償前願了。”

看着花木蘭鼓勵的眼神,祝英臺鉗起一個餃子放入了口中。

熟悉的金屬質感。

“啪嗒。”這是銅錢掉落在桌面的聲音。

花木蘭溫和的嗓音适時響起:“來年發

財。”

聰慧如祝英臺,怎麽會不知道這個餃子裏的銅錢有多少作弊的成分,九成九是因為對面這個正笑得陽光燦爛的将軍為了逗她開心而故意放進去的。

她也不當面辯駁,只是發出了花木蘭足以聽到的小聲嘀咕:“上次已經吃到一個了啊。”

花木蘭臉上的笑意突然就僵住了,旋即輕笑道:“吾之賢主簿欲求雙俸?”

這回輪到祝英臺尴尬了,她從未想過這個人可以如此輕巧的将皮球給踢了回來。現在好了,怎麽答都不對。

憋了半天,祝英臺給了一個毫無攻擊力的反駁:“吾非君之主簿,望君慎言。”

花木蘭自然看出了祝英臺底氣不足,接言笑道:“若君有意,虛席以待。”這幾日連軸轉已經很好的證明了祝英臺出色的能力,這種人才,她才不會放給謝驅做一個辎重官呢。還是自己截下來當主簿比較好!

有自己照看着,總不會讓人欺負了她。

一顆顆眼淚就這樣砸進碗裏,微小的啜泣聲倒像是花木蘭剛剛欺負了她一般。

“乖、乖、乖。”花木蘭有一下沒一下的拍着祝英臺的小腦袋瓜,安撫着面前少女太過激動的情緒,就像多年前哄自家小弟一樣。

最近漠北有件新鮮事:金湯城來了個新主簿。

其實這件事要是單說,一點也不新鮮。

邊地烽火臺有多苦,大家都知道。也就活不下去的流民會去邊地找生路,所以哪怕金湯城是邊地裏富庶程度能排上前三,比北域一些小城都強,但在內地人眼中那就是邊荒蠻域,不通教化。

寧要漠北一張床,不要金湯一套房這種話絕不是說說而已,而是大家忠誠踐行的鐵則。

所以哪怕是這些邊地城主年年開出高價禮聘讀書人前去管文事教化,也鮮有應征之人。就算有,那也只簽短期文書,長則一年,短則三月。讀書人過個年一去不複返是太常見了,常見到所有人都麻木了。

每年一開春,漠北各個幢主的親衛就會守在讀書人的門前,求爺爺告奶奶的請他們赴任。

在這種背景下,金湯城來了個新主簿根本就不算個事,扔時事的湖裏連個水花都濺不起來。

可這回就奇在,這個新主簿上任過程充滿了曲折。

故事是這樣開始的,金湯城老主簿休完年假,鮮有地按時回了軍營,表達了自己願意續約的意圖。

要知道這可是這麽多邊地烽火臺設立以來頭一次有讀書人願意主動續約,按常理來說,讓金湯城幢主降階相迎都不為過。可偏偏這回邪了門,老主簿只得到一句營中已經有了新主簿,可以派人送他回漠北城的話。

老主簿當即就惱了,讀書人,多麽珍貴的身份。驕傲如太|祖,馬背上争來的天下,多少武将被斬于刀下,還不是照樣被讀書人吐了一臉唾沫,之後還笑嘻嘻的自己擦幹了。

如果說東漢黨|锢之亂,權宦把持朝政,已經動搖了讀書人的根,使文化傳承陷入低谷。那麽季世之亂則是把兩漢崇學尚儒之風給削沒了。一百多年混戰下來,別說是精通經書的大儒,就連識幾十個字的人都可以稱自己是讀書人了。

以老主簿自己的看法,讓他去做漠北城城主的主簿都綽綽有餘。不過都護家底殷實,本身就是朝中有數的貴族出身,下車伊始就有族中心腹助他掌握大局,沒有禮聘于他而已。

但金湯城,一個小小的,在邊陲茍延殘喘的城主都敢拒絕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肯來還是看在了這個城主年輕,英武敢戰的份上。以他之見,這個姓花的年輕城主并非池中之物,只是欠缺一場風雨洗禮,未到成龍之機罷了。

而他給自己謀劃的也很簡單,就是牢牢占住主簿這個位置。

主簿這個位置在兩漢之際可以說是主将一等一的心腹人。百年流轉之下,雖說地位已無以前煊赫,可一旦得主将信用,那就是軍中的“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老主簿都計劃好了,只要有耐心,吃得下苦。連着三年都在金湯城當主簿,與主将搞好關系,靜候風雨之時,就可得雞犬升天之機。

可他千算萬算,依舊沒有算到祝英臺這個突兀出現的變數。

十四歲的少年郎,連胡子都沒長出來,居然能頂下他成為一幢主簿?

若說是其它他相識的讀書人,他也只能自認倒黴,誰叫他腿腳不靈便慢了一步,看好的主公就被人搶了呢。

可用一個十四歲的少年郎将他頂替了,這心裏就一萬個不樂意了。姜還是老的辣呢,這麽做是膈應誰呢!明擺着罵他一把年紀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啊。

于是老主簿不服氣了,賴在營門口大吵大鬧,非要花木蘭出來給他一個解釋。

結果花木蘭沒出營,先把新上任過的祝主簿給逼出來了。于是老主簿就提出以文會友,祝英臺欣然應諾。

結果顯而易見,家學淵源的祝英臺對付老主簿就跟玩似的,從詩書禮樂到經史算歷,完全是碾壓式的勝利。

結局并沒有話本中所描寫的吐血三升氣絕身亡,反而是把祝英臺給搞蒙了。

因為,鬥文失敗的老儒生最後決定拜祝英臺為師,甘為門下一走狗,持弟子禮。

祝英臺畢竟歷事不多,被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拜師弄得手足無措,灰頭土臉,最後幾乎是落荒而逃。雖說學不分先後,達者為先。可讓她接受一個年齡都夠做她爺爺的弟子,那還不如讓她去練箭練到手脫力呢。

這是一奇。

二奇就奇在金湯城的司庫謝驅聽了這件事之後,匹馬沖營,和城主大吵了一架。嘴裏不停嚷嚷着臭小子不守規矩,明明答應好放人去軍需處,轉眼就翻臉不認人,截胡截的那叫一個理直氣壯。

然而無論謝驅怎麽鬧,花木蘭就是咬死了不放文契,氣的謝驅連砸了三個茶杯。雖然他來一趟并非是一無所獲,總歸是把那個在營地門口呼天搶地的老主簿帶走了。聘請費用也很簡單:謝驅答應了以後多多帶他與祝英臺見面,方便請教學術問題。

三奇就奇在這個十四歲的少年主簿是有真本事的。

上任六天,獨自一人厘清了營中一年的往來賬目,查出來數額不小的虧空。不僅如此,還親赴糧倉武庫,揪了幾只僞造賬目中飽私囊碩鼠出來,有一個算一個,家産充公,腦袋全都吊在了營門口随風飄揚。

新官上任的這把火,把全幢的人一個不落全都點着了。然而不管祝英臺怎麽折騰,一貫對老兵優渥相待的幢主就是不吱聲。被問煩了之後幹脆把周行借給了祝英臺。

一時間,每天晚上都有人往銀庫扔東西,從布帛到米面銀錢,種種不一而足。小半個月下來,不僅虧空補上了,還有了富餘。

祝英臺也見好就收,将調查及時停止了。只是這寧罪幢主,莫惹主簿的名聲還是傳了出去。

惹了幢主不要緊,頂多是三十軍棍的事。可要是惹了主簿,得,還是趕緊找個風水好的地等死吧。保證主簿先錘一頓,幢主再錘一頓。混合起來,呵,小命都得沒半條。

然而在外人眼中無所不能的祝主簿現在正心煩着呢。

秦宅後院。

“喜歡,不喜歡,喜歡,不喜歡……”祝英臺正揪着樹枝上剛剛萌發的新芽,口中念念有詞。而從散落一地的嫩芽來看,顯然不是第一次了。

“九哥哥,九哥哥……”伴随着急促腳步聲一同傳來的還有秦舞的呼喚。

不同于花木蘭只知兵事,不得列入秦遠門牆。祝英臺可是十分受秦遠喜愛,不僅一次像祝英臺說過假如她願意恢複女兒身不從行伍,不出十年就可繼承他的衣缽。

但是祝英臺婉拒了,因為她有着比成為一名醫者更為崇高的理想。即使是這樣,也絲毫沒有影響到秦遠對她的賞識,連帶着秦舞秦豫都改變了對她的稱呼,由從姓氏稱呼的“祝哥哥”改成了以她在族中排行稱呼的“九哥哥”。

“咦,九哥哥你幹嘛呢?難得休沐,不是應該出去高樂麽,怎麽一個人待在這擇花期?可是有什麽為難之事?”

祝英臺垂下了頭,總不能說她是因為感覺自己喜歡上了花木蘭而羞于啓齒,所以現在躲在後院自閉吧。

秦舞倒是十分熟悉的樣子,撫掌笑道:“我猜猜看啊,九哥哥你是不是喜歡上我花哥哥了。”

“小丫頭你瞎說什麽呢?”被戳中心事的祝英臺着急的往周圍看了一圈,确定沒有他人之後又急着去捂秦舞的嘴。

一陣打鬧之後。

兩人都有些氣喘籲籲,占了上風的祝英臺反剪了秦舞的雙手道:“小毛孩子,年紀不大,鬼心思不少,還編排起我來了。”

秦舞雖被鉗制,嘴卻不肯饒人:“我哪有瞎說八道,像九哥哥你這樣的,我見的可多了。說句不誇張的話,整個漠北想嫁我花哥哥的人能從金湯城城頭排到城尾,這其中還包括都護的小妹呢。九哥哥你是沒見着,那都護的小妹當初追花哥哥追的那個樣,走哪跟哪,我好險沒那女人用眼刀剜死。”

祝英臺一怔,心裏突然閃過一絲明悟:“是了,這樣優秀的人,怎麽會無人去追求呢。”

都護的小妹,也是名門之後了,就自己這個不知家在何方的無根之人,又怎麽配得上“他”。

趁着祝英臺愣神而逃脫鉗制的秦舞揉了揉手腕,擡眼就看見了祝英臺這副心如死灰的枯槁神色,心道要糟。要是把九哥哥的打擊傻了,大父非得打死自己不可。

所以趕緊搜腸刮肚的補救:“不過我還是覺得花哥哥對九哥哥你最好。”

“真的?”只一句話,秦舞就見到了什麽叫做枯木逢春。

秦舞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答道:“真的啊。花哥哥還沒對人這麽好過呢。九哥哥你要學箭術,花哥哥就把她以前的配弓都給你了吧。九哥哥你要學騎術,也是花哥哥給你親自去馬廄裏挑的溫馴又有耐力的良馬吧。更別說每日都還給你送宵夜,齊武上次都被踢了一腳……”

說着說着,秦舞把自己都給說惱了,怎麽突然感覺自己的哥哥就被人搶了呢!

祝英臺反而聽高興了,當下心情大好,不由出聲逗秦舞:“可我聽軍中将士們說,他們都把你當未來主母看啊。”

秦舞頗為成熟的白了祝英臺一眼:“九哥哥你別激我了,不可能的。”

“怎麽不可能啊?”

“很多原因啊。第一就是我大父根本就不會不同意。我父親和我從父,都是死在戰場上,連屍首都沒有見着。我母親因為驚聞我父親死訊,生下我和阿弟之後就血崩而亡。可以說我一家都不喜歡打仗,所以大父是絕對不會允許我與軍伍之人共度餘生。”

“那個……”

“不要緊的,習慣了。”秦舞對着祝英臺露出了一個不符年紀的釋然笑容。

“第二就是,我和花哥哥真的只是兄妹關系啊,也不知道他們怎麽想的,成天搬弄是非。要說喜歡,我更喜歡九哥哥你這種寬袍大袖的儒生,可惜了,九哥哥你也是女兒身。”

引火燒身的祝英臺:不知道該百出什麽表情好。

幸好秦舞很快就轉移了話題:“第三呢,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大父說,花哥哥志不在此,內闱私事反而會絆住她的手腳。我想,花哥哥應該是先要那種能與她并肩攜手之人,而絕非嬌柔弱質的閨閣女子吧。”

于是花木蘭很快就有了一個無從傾訴的煩惱:她的新主簿祝英臺,跟的太緊了。

花木蘭有能力支開那群視她如神靈一般的親衛做點私密之事,但卻阻攔不了祝英臺這種聰慧之人無孔不入的侵襲,尤其實在兩人的關系目前還是将軍與主簿。

主簿這種心腹要職,怎麽賴在主将身邊都不為過。

周圍之人都不以為然,唯有花木蘭自己苦不堪言。就在思忖着要不要把祝英臺送到軍需處給自己一點喘息之機時,她馬失前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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