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柔然人攻過來的時候,祝英臺正在私塾裏教書。孩童們有男有女,大多在七八歲,稍長的也不超過十二三歲。

這是祝英臺提出來的點子,她自己也算是一個學富五車的讀書人。很是看不慣漠北這邊文風不盛,粗粗讀了一本論語的半調子就敢說自己是一個讀書人的風氣。

更何況,那些半吊子讀書人還一個個都架子大到沒譜,非得三催九請才肯出來任職。這也就算了,動不動就撂挑子給主家使臉色。

祝英臺以前是個小驿卒,也不願去觸這個黴頭,安安心心的過着自己的小日子。後來成了主簿,才知道這群酸文人有多難搞,禮聘書雪花一般得灑出去,應者寥寥。

這也就罷了,常态嘛,經歷過多次以後祝英臺自己都麻木了,禮聘書照發,來幾個就看命了。真正促使她建私塾的原因還是在于花木蘭又一次拖着傷腿出去,親自去漠北城中請一個營建師傅回來修繕城牆。

結果呢,拖着傷腿去,吃了閉門羹,再拖着傷腿回來。那日祝英臺給花木蘭傷腿上藥時看着流膿的創口,氣就不打一處來。什麽玩意,自家将軍在邊境打生打死護得後方平安,不思箪食壺漿相迎就算了,居然還給吃閉門羹。

祝英臺是很能幹,但她沒有三頭六臂,所以一個人也不能分成三個使,不能面面俱到。但金湯城正處于上升期,到處都缺人,尤其是識字的人。別的不說,城主府簽發手令就得識字的人看過之後再組織大家一起摁手印吧。

于是祝英臺幹脆一不做二不休,趁着冬日農閑之際,直接将軍中那些戰沒士卒的家中适齡子弟組織起來,由城主府出錢,她牽頭,興辦私塾。

其目的有四:一則給戰沒士卒一個交待,二則收買現役士卒之心,三則為幢中培養新鮮血液,四則揚出一批屬于自己的識字人。

祝英臺要求也不高,根本就不求他們了解聖賢經義,只求他們能掌握一些基本字詞和歷算,于軍中實務有所裨益。

什麽樣的因得什麽樣的果。在這種目的的鞭策下,很快就有了成果。一批又一批的孩子走出軍中私塾,回到家中。現在城主府派人去鄉下貼告示,就能由這些已經學成的孩子向鄉民宣講,不再需要借助那些“清高”的人讀書人,上下命令傳達比以前快了十倍有餘。

你不是給我們家将軍吃閉門羹麽,那我就掘了你們的根。識字了不起啊,大家都識字的時候你就什麽都不是了。

然而出乎祝英臺意料的是,那些軍屬居然給她和花木蘭立起了生祠,每逢初一十五就前去上香祭拜。

心內不安的祝英臺在晚上蜷在花木蘭懷中取暖時說出了自己的惶恐,惹得花木蘭一陣輕笑:“無礙,他們表達自己的心意罷了。”

這句輕描淡寫的話并沒有安慰到祝英臺,要知道在南地,唯有德高望重牧守一方的太守縣君才有資格設生祠祭拜。如今她年不過弱冠,職位也僅僅是一個主簿,何德何能立于生祠之中受人香火叩拜。

花木蘭聞言只是摟緊了她:“北地不比南地,這裏一直都在打仗,打得百裏荒無人煙也不是什麽稀奇事。我曾經聽都護說過一句話,昨日為鄰,今日為仇,揮刃相向,誰之過也。”

覺察出花木蘭低落情緒的祝英臺轉身回抱住了她,花木蘭拍拍祝英臺的背,繼續說道:“在漠北,死并不是一件值得稀奇的事。活下去,才顯得稀奇。”

祝英臺想了想,還真是。無論是戰沒士卒的家屬來領回親人的屍體,還是為先皇服喪,他們的表情都很平靜,平靜到這一切似乎理所應當。

“英臺你應該很清楚我治下這些人在來城中拓土實邊之前是什麽身份。”說到這,花木蘭頓了頓,将祝英臺的一縷頭發從自己臂彎中拿出,換了個舒服姿勢躺着繼續說道:“朝廷給我配發的士卒十中無一,其餘人中,有囚徒,有流民,有犯上作亂之人。可無論是那種人,都不是良家子。他們來漠北,是來掙命的。在軍中多活每多活一天,那就算他們掙來的。”

“可如今呢,我給他們分地置房,攜家帶口的有了依靠,獨身的也許他們有了中意的女子就請假回去成婚。這就已經給了他們活下去的希望,所以全幢上下都願意為我效死。”

“英臺你就更了不起了,還給了她們盼頭。”

“盼頭?”

“對啊,盼頭。不論何時何地,人總想過更好的日子,人在朝不保夕的時候,就想着一口熱粥活下去。等到有了熱粥,他們就想着肉粥了。我充其量只是那個給熱粥的人,不比英臺你,給了他們肉粥。”

花木蘭說的很隐晦,但祝英臺何等聰明的人物啊,稍一思索就明白了。

按北燕軍制,由軍戶家中出适齡丁壯成軍,父死子繼,一旦家中無有男丁承擔兵役又出不起高昂的代役錢,軍戶的身份就會被剝奪,淪為下等民,承擔比軍戶重許多倍的賦稅雜役,家破人亡淪為流民只在頃刻之間。花木蘭就是因為這種情況,毅然女扮男裝替父充軍。

如今在私塾中讀書的男孩都不超過十四歲,都未到征兵年紀,想來是家中長兄頂上了兵役。他們作為次子,只要長兄無事,自然就有很多其餘的機會供他們選擇。而在漠北這個地方只要粗通文墨,就有許多上升之階,足以帶着家庭騰飛,這就是花木蘭所說的肉粥了。文字就是他們的進身之階,至于能爬多高,全看他們的造化了。

“想明白了?現在不慌了吧。還是說英臺你不願與我并列同為鄉民祭拜。要不要我明天下個命令下去禁絕你的生祠啊。”

祝英臺剛想明白記憶得了花木蘭這麽一句話,簡直是怒從心頭起,她家這個大将軍真是越來越調皮了,居然拿這種話來撩撥她。平素看着也是個正經人,怎麽一獨處就開始嬉皮笑臉呢。

于是祝英臺惡向膽邊生,狠狠的踹了花木蘭一腳,誓要表達出自己的憤怒。

沒成想這一踹卻引出一聲低嚎。

“英臺,嘶……”

身側之人微微顫抖祝英臺又那裏不知道,以為自己一腳踹到花木蘭傷口的祝英臺急急掀開被子就要去查探花木蘭的傷勢。

卻被反手制住,一個熾熱的吻就落在了額頭上,還有一句調侃:“主簿勿憂,某騙你的。”

那日晚間被吻得七葷八素的祝英臺在心中暗暗發誓,花木蘭在床上說的話,一個字都不能信,大騙子!

不過一碼歸一碼,從思緒中走出來順帶着把今天上午處理的軍報分門別類的整理好,想着一會兒就讓人送回去讓花木蘭加印。祝英臺終于有時間擡頭看了看在私塾裏的學童們。

祝英臺一直很放心他們,因為作為窮人的孩子,他們知事更早,知道在私塾免費讀書意味着怎樣的機會。所以祝英臺的活計也很輕省,只要稍稍教導再布置他們練字就好了,根本不用費心。

可這回祝英臺擡頭卻發現了不一樣的景象,孩童們并沒有如往常一般伏案練字,而是都支愣着脖子費勁往窗外望去,仿佛外間有什麽奇景一般。

祝英臺也沒有立即喝止,而是順着孩童的目光望去,想要一探究竟,再給這些臭小子一人一頓竹筍炒肉。

就只是淡然一瞥,祝英臺的目光就凝住了,手中毛筆也啪嗒一聲掉在桌面上,暈出一個又一個的墨圈。

祝英臺看到了一柱烽煙,紅色的。

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初來北地什麽也不知道的雛兒,自然很清楚紅色烽煙所代表的意思。

一柱紅煙,代表着有五千柔然軍隊叩邊了。她和花木蘭商量過軍情,已經做好了柔然人前來犯邊的準備。只是沒料到柔然人會來的這麽急,人會這麽多。

指甲陷入掌心,劇痛使祝英臺定了定神。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看着私塾裏這些幼童,語氣盡可能平靜的說道:“今日的學就上到這裏,你們各自歸家。傳幢主軍令,柔然犯邊,無事不得外出,各自據城寨自守。”

學童們轟然應諾,他們是在烽火中長大的孩子,對于戰事的敏感程度還要勝過祝英臺,自是收拾行囊趕回家不提。

在送走最後一個學童後,花木蘭派來的傳來兵也到了。

“主簿,有緊急軍情,幢主派我前來護送主簿歸城主持大局。”

祝英臺此刻反而平靜了下來,将裝有軍報的布袋扔給了傳令小兵,自去騎乘了那匹花木蘭給她挑選的良駒,如風一般朝城內趕去。

祝英臺掀開營帳簾走進去時,花木蘭正在系着甲胄。見着祝英臺進來正想笑着說什麽,就被她的低氣壓給壓了回去。

祝英臺沉着臉上前,打開花木蘭的手,踮着腳給花木蘭系起铠甲來。臉色是很差,手法卻很溫柔,反正花木蘭覺得比自己系要好多了。

由于花木蘭身為女子,不好叫親衛替她披挂,所以一般只穿輕便可以自己穿的皮甲。這回情況特殊倒是穿了鐵甲,正愁着不能彎下腰穿甲呢,及時趕到的祝英臺就替她解決了這個大麻煩。

如提線木偶般被祝英臺指揮着将鐵甲穿好,花木蘭回身才看見了正紅着眼睛在無聲流淚的祝英臺。

花木蘭現在才明白過來,她的小主簿,在害怕。

有些費勁的擡起胳膊,花木蘭将祝英臺擁入了懷中,摸了摸小主簿柔軟地發頂,保證道:“放心,能要我命的蠻子還沒出生呢。”

※※※※※※※※※※※※※※※※※※※※

開始打仗。

最近真是各種事情忙到頭禿啊_(:з」∠)_ 更新難免慢了點,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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