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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嘴裏套上嚼頭,四蹄上裹着厚布,一行三十人腰間都別着環首刀,手持趁手的兵器,或皮甲或鐵甲披挂在身,在月光照射下散發着冷厲的光芒。
他們是花木蘭的親衛,也是金湯城中裝備最優良的士兵。所有人都保持靜默,等着花木蘭發號施令。
花木蘭自己也很糾結,因為這是一次不得不進行的夜襲。她原本計劃全本來是仗着柔然人不知道城中底細,虛虛實實的守上幾陣,拖上個三四天功夫,視之以威。那麽傷亡慘重且內部不齊的柔然人就會自行退兵,金湯城危機就可以解除了。再不濟那時都護派來的援軍也應該到了,所以在她的原計劃內守住金湯城還是沒有一點問題的。
可人算比不上天算,計劃趕不上變化。花木蘭苦心編織的一個謊言,被祝英臺的得意門生給硬撕開了一個口子。逼得她不得不冒着巨大風險去實施這次夜襲。
其實所有的開端都源于一個意外。齊武來報時說的很明白,祝英臺帶進軍營裏的那十個來協助她少年人之中,最機靈的進那個被推舉進了軍需處打雜。
本意想着是好好鍛煉一番然後送到謝驅那做副手的,沒成想年輕人得志便猖狂,偷摸喝酒之後和前來領弩|箭的士兵們打起了賭,把剩餘弩|箭的數量給照實說了出去。
這個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軍營裏還能喘氣的士卒們就都知道了。軍中最不缺的就是打老了仗的,老兵油子們自然知道兩千支弩|箭意味着什麽,而弓|弩這種利器在箭枝缺少的情況下也就是一堆廢料。
至于弓手,嗬,城內也就幢主的箭能形成有效殺傷,中原來的流民後生仔還沒學會怎麽開弓呢,頂多齊|射三輪就得歇菜。指望也指望不上。
老兵們還好,沒有因為遠程攻擊武器缺乏就軍心渙散,反正以前也是這麽過來的,頂多是這回柔然蠻子人數更多些,只是閑暇時将手中的刀磨的更快了些。
新兵就不一樣了,他們原本是流民出身,近來才被招到了金湯城,看中的是告示上寫的分發荒地農具且三年內免去口賦。沒成想來了之後鋤頭還沒摸上,先被分發了刀|槍,這些人都想在漠北守着一畝三分地過安生日子,對打仗保衛家園的事情并不熱衷。一群無根無源之人只要能稍稍填飽肚子,給誰賣命不是賣命啊。
因此他們是最容易被煽動,也是最容易叛逃的。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流浪摧垮了他們的心志,操守和志向早被饑餓感絞了個粉碎。弩|箭不足之後,騷亂不止的也正是這些新兵,逼得花木蘭不得不親自帶隊出城夜襲,提振全軍士氣。要是能把那些攻城器械燒了,柔然蠻子就是被拔了獠牙的野豬,只能用鼻子哼哼了。
一想到是這個原因,花木蘭就更窩火了。放往常,她都不會正眼瞧一瞧這些當預備兵員都磕碜的人,可如今城裏青壯年不足,也只能拉這些流民來做一些不涉及核心的雜事,而且也能預防這些流民有|奶就是娘,為了性命在城中作亂。
身為主将,再窩火也得自己憋着。不僅得憋着,還得避免将情緒帶到指揮中去,所謂将不因怒而興師就是此理。
拉住缰繩,摸了摸愛騎的鬃毛,讓駿馬躁動不安的馬蹄停了下來。沒人說話,唯有一輪明月緩緩升上夜空,城門洞裏滿是清冷的月光。直到這時,花木蘭才睜開了雙眼,目光銳利直視前方,沉聲道:“打開城門。”
三十騎呼嘯而去,厚布包裹的馬蹄并沒有發出太大的響聲。看城門的小兵向往的看着出城的騎士們,憧憬的問向同伴:“诶,三狗子,你說這回幢主能勝嗎?”
“我說你小子也沒喝酒,怎麽滿嘴胡吣呢。幢主誰啊,怎麽可能會輸。站在這守門也無趣,銅鎖,敢不敢打個賭?”
“賭什麽?”
“賭幢主這回回來能帶多少個柔然蠻子的頭吧。輸了的把這兩天的配額酒給對方。”
“好嘞,成交。”
在小兵眼裏,花木蘭是無所不能,戰無不勝的。甚至從來都沒有設想過這場戰争會有輸的可能性,興致勃勃的為夜襲開賭局。
然而承擔了士卒們期望的花木蘭卻遠沒有這麽輕松寫意。
北風呼嘯,刮在臉上如割肉一般。三十人借着夜色掩護躲開了柔然人的斥候,成功潛伏到了距離柔然營地一裏多地的地方。再不敢近了,因為再近就要瞭望樓上的士卒發現了。
“放!”随着花木蘭一聲令下,十餘只野兔被撒放出去,朝着柔然大營跑去,至于能不能回來或是在外面成家立業,那就不好說了。
一刻鐘之後,柔然大營發生了多達三處的騷亂。即便花木蘭隔着這麽遠,也聽到了一連串的抓漢人拿賞錢的胡語,随後便是懊惱之極的怒號。
花木蘭還是同往常一般,一衆親衛卻都在她和齊武身上打轉,沖着齊武擠眉弄眼。
齊武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拍馬上前:“幢主,是屬下錯了。”
花木蘭嗯了一聲,并不搭理自己這位心腹。
得了花木蘭一聲回應,齊武樂得和什麽似的,馬上就想溜。卻被眼明手快的周行在他的坐騎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馬兒吃痛,一溜煙的竄到了花木蘭跟前。
幢主不喜人近身,這是親衛們都知道的事,齊武不敢觸黴頭,趕緊拉開馬頭避到了一邊,在兄弟們宛若淩遲的眼神逼視下,最受寵的他問出了在衆人心中積聚已久的問題。
“幢主,您是怎麽知道蠻子們在防備咱們啊。”
“赫古烏斯今日攻城,未及三通鼓,就下令收兵。本為強手卻示我以弱,定是想誘我出城夜襲。”
“啊?那咱們還出來……”
看着自家幢主玩弄着手中的馬鞭,齊武識趣的退了下去。
周行及時湊了上來,掩護着齊武撤退,問道:“那幢主,咱們接下來怎麽辦?”
“柔然斥候一個時辰之後會改變方向,在他們過來之前,咱們就離開這裏,去柔然辎重營。”
花木蘭手中的馬鞭一甩一甩的,在黑暗裏仿若一條伺機而動長蛇。
有人歡喜就有人愁。
花木蘭在冰天雪地裏被風吹,心情卻很愉悅。赫古烏斯坐在溫暖如春的帳篷裏吃手扒羊肉,但感覺自己比荒野上的石頭還要涼。
多少年了!作為草原上人人稱頌的天生智者,赫古烏斯一向算無遺策,這回卻被一個小輩狠狠的打了臉!她怎麽敢,怎麽敢用野兔來應付自己精心為她準備的夜襲!
豎子!鼠輩!狡詐的中原人!只會用這種見不得人的卑劣手段!
下首的諸部族長都在悶頭吃羊肉,吸溜聲不絕于耳,怒火攻心的赫古烏斯卻覺得所有人都在嘲笑自己,嘲笑自己枉為智者!畢竟他上一次的挫敗,還得追溯到五歲的他第一次爬上馬背想去狩獵肥羊,卻被馬兒無情的颠了下來。
年幼的他因為摔傷而躺在了床上一個多月,再下地時就變成了日後聞名草原的智者。
如果說被花木蘭屠滅部落,前幾次的傀儡也被打破赫古烏斯可以用自己不在現場來推诿,那麽這次夜襲的失敗就足矣證明他遇到了一個旗鼓相當的對手。
他要開始認真了。只是已經沒有人願意給他嘗試的機會了。
三杯奶酒下肚,一直和赫古烏斯不對付的赤術首先撂下了酒杯,拍拍手就想離開。
赫古烏斯叫住了他:“赤術族長,酒正熱,肉正香,何故離席啊。”
“枯坐無趣,困意上湧,某要睡覺去。”
前半句還算客氣,後半截就是實實在在的挑事了。
赫古烏斯還沒說什麽,身後兩個親衛就拔出了腰刀,怒喝道:“赤術,你大膽!居然敢對國師大人不敬!”
赤術的親衛也不甘示弱,四人持刀上前把赤術圍了起來,沖着着赫古烏斯的親衛頭子瞪眼。
一時間,大帳內鴉雀無聲。
赤術率先打破了沉寂:“嘿,我倒不知道枯坐在此有何意趣。今日鳴金收兵之後,赫古烏斯就調兵遣将,多番生事,以防備夜襲為由換我駐防。此為軍令,赤術不得不從,然其後廣撒斥候,一刻未停。我這個做族長的尚能在此喝酒吃肉,憐族中勇士,夜色出巡,雪沒馬蹄,未至一天,已折股數十人。男兒不在戰場上殺敵争先,反而受創于國師亂命之下,吾如何走不得!”
這一番話,有理有據,氣勢十足,赤術氣的長髯抖動,雙目圓睜,逼退了上前的赫古烏斯親衛隊,帶着自己的親衛氣沖沖的走了。
赤術前腳剛走,赫古烏斯就将匕首插|進了面前的案幾上,将整盤羊肉都給掀翻了。
看着噤若寒蟬的一衆小族長,赫古烏斯也沒了生氣的心思,揮揮手讓他們都退了出去。一衆人如蒙大赦,趕緊退了出去,免得被波及進戰火之中。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趕緊跑吧。
出了大帳的幾個小部落族長走在了一起低聲商議,順帶攔住了溫都爾汗。
“溫都爾汗,咱們是老兄弟了,在咱們之中就你和國師走的最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你也得給咱們出出主意啊。”幾個和溫都爾汗交好的小部族長攔在了他面前訴苦,非得讓他拿出個主意來。
溫都爾汗能說什麽,他自己都想摔刀罵娘了。作為鐵杆擁汗派,他是在場諸人裏最擁護赫古烏斯的。可赫古烏斯最近這幾步昏棋讓他都不知道怎麽開口相勸了。
畢竟誰部落裏的勇士都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啊,為了報仇,防備一個不知道會不會出現的小城城主,損失那麽多個精銳斥候,別說赤術那個暴脾氣,他自己都憋不住火。
可不是每個人都像赤術那樣兵強馬壯,又和汗後有着親緣關系,連大汗都要禮遇他幾分,自然敢和國師鬧脾氣掰腕子。可自己這些小部族可沒有讨價還價的本事,只能捱着了。
只不過,他不會再有拉這些老弟兄進入大汗的直屬部族的行列了。
上有所好,下必附焉。赫古烏斯這常人難以理解的命令讓下層士卒怨言頗多,以至于說出了亂命的話。
可不嘛,忙活了一宿,逮了一只野兔。什麽玩意,盡糟踐人。
如今各族族長都散了,熬了一宿戒備的他們也只保留了兩個暗哨,各自鑽回帳篷裏睡覺去了。
寅時四刻,正是快要破曉之時。當過小兵的花木蘭知道,這是最容易犯困的時候,也是最适合偷襲的時機。
将長槍從雪中拔出,各自喝了幾口烈酒暖了暖身子,花木蘭輕喝一聲:“走。”
“夜襲,漢人夜襲!啊……”
一個值守的柔然士卒揉開惺忪的睡眼時就看到了一行三十人沖到了自己值守的辎重營營門前,剛剛呼喊出聲,就被一支弩箭貫穿了喉嚨,從瞭望樓上栽落。
“速戰速決!”既然已經被發現了,花木蘭也就不做遮掩了,高呼一聲,提升馬速,一馬當先越過了那并不深的陷馬坑。
槍如游龍,攔拿紮刺,寒芒乍現便是血光紛飛。如同猛虎入群羊,花木蘭極為強勁的個人實力在群戰中展現的淋漓盡致。
營外一陣騷亂,自然驚醒了不少還在沉睡中的柔然士卒,生性兇悍的他們甚至沒有穿衣服就沖了出來。
這麽做的後果自然就是成了活靶子。尤其是在面對齊武的時候。
齊武軍戶出身,家傳一套好戟法,善步戰。入營沒多久他就棄馬從步,如今又追不上騎馬的花木蘭,眼前又出現了這麽多赤膊的蠻子,自是喜不自勝,虎吼一聲沖入了敵陣。
兵器相接,勢大力沉的鐵戟很快取得了優勢,齊武又人高馬大,雙手發力竟将柔然士卒中的鐵刀磕飛了出去,雙戟直入腹腔,挑出一團腸子來。
“痛快,痛快!”仗着甲胄精良,齊武硬抗了許多攻擊,到最後幾成一頭出籠兇獸,雙戟劈斬如入無人之境。
周行一貫機敏穩重,正在後方壓陣,看着齊武殺到了興頭上,不由心急如焚,在一箭射穿了一個逼近柔然士卒的肩胛骨,終于瞅準機會喊了一句:“老五,別瞎闖了!快去護着幢主!出一點事老子活剮了你!”
齊武這才回過勁來,沖着花木蘭的方向殺了過去,一路上劈波斬浪,直殺得是血流成河。
可齊武卻一直都追不上花木蘭。
一騎絕塵,不外如是。
不同于齊武的力量型拼殺,身姿并不長大,力量也不占優勢的花木蘭走得是技巧流。
迅疾如火,其徐如林,不動如山。槍尖刁鑽,專門刺向咽喉,眼窩,手腕這些甲胄護不住的地方,馬後留下一堆人倒地慘嚎。雖然沒死,但卻是生不如死。
軍人可以接受慘烈的死法,但那種将死未死,還很難死去的慘狀是他們不願意面對的,所以造成了花木蘭突進速度比齊武還快的現狀。
柔然嗜武成性,好鬥成風。花木蘭如此勇武自然激起了某些勇士的争強鬥勇之心,在她将要逼近那些大型攻城器械放上一把火時。勇士出現了,并且拉住了花木蘭的馬缰繩。
花木蘭也殺的眼紅了。這時候突然出來一個攪局的,也是怒從心頭起,槍杆一轉,直沖來人咽喉。
和以往并不差別,但是這一槍卻沒能得手。
因為馬倒了,是被人拽倒的。
巨大到難以抗衡的拖拽力令駿馬發出一聲哀鳴,坐在馬上的花木蘭也随着馬往地下倒去。而失去速度優勢的她,将面對的是十幾把雪亮的彎刀。
千鈞一發之際,花木蘭棄槍抽刀,避開了那個力能敵奔馬的柔然勇士,一刀砍在了旁邊一個士卒身上,借力躍到了旁邊的空地上,逃離了被亂刀分屍的下場。
“好勇士,且與我一戰如何?”
又劈翻了兩個士卒之後,一個帶着狗皮帽子,手握狼牙棒和半截拽斷的馬缰繩的壯漢分開人群走了進來,對花木蘭發起了挑戰。
花木蘭沒有言語,只是持刀做了一個起手式。
衆人圍着觀看,卻并不上前,靜待這兩個勇士分出勝負。
随後便傳出了兩聲高亢入雲的慘叫。當齊武近前時,渾身浴血的花木蘭已經拖着斷刀,在柔然兵士的注視下,走上去用火折子點燃了巢車和雲梯。
那一場火燒的很大。
搶了幾匹馬颠簸在路上的花木蘭不會知道,她放的這把火,讓赫古烏斯把帳篷中名貴的瓷器給通通砸碎了。就算是知道了,她也不會心疼,說不得還要小酌幾杯以示慶賀。
之後一天一夜,雙方相安無事。就好像兩頭正在默默舔舐傷口的野獸,專心致志的準備下一次攻擊。
在沉寂了兩天之後,新一輪的攻擊開始了。
攻城器械十去七八的柔然人這次工具就沒有上次那般容易了。以戰事激烈程度來看,指揮權完全可以交給各個隊率,但是渾身都裹滿了繃帶的花木蘭還是執意回到了城頭上督戰,拗不過她的祝英臺也只能強硬的給花木蘭多加了一件大氅,希望能讓她更舒服一些。
一日前夜襲大獲全勝,軍心大振。所有人都知道柔然人的攻城器械被燒了,而沒有攻城器械的他們就如同上岸的魚,蹦噠不了幾天了。
但是到現在還沒有人知道金湯城不會再有援軍了。
也就是說,因為一道輕巧的命令,花木蘭爬冰卧雪鏖戰一夜的成果直接被抹平了,而她這個當事人還蒙在鼓裏,渾然不覺。
祝英臺從城牆上下來了,因為她實在不忍心讓重傷的花木蘭在指揮的同時還分心照顧自己。
別看花木蘭坐卧如常,披重甲而面不改色,只是偶爾輕咳幾句。實則是受了重傷,肋骨都斷了兩根,氣都不敢喘急了。惹得祝英臺偷偷抹了一夜的淚,還生怕花木蘭知道了。
祝英臺又一次認識到了戰争的殘酷性,往昔揚威沙場的志向在給花木蘭上繃帶時全數消失,她比以往的任何一刻都渴望天下太平。然而事情并不會因為祝英臺的願望就改變,該來的還是來了。
失去了大多數攻城器械的柔然人反而被激發了兇性,僅有的兩架雲梯被架到了城牆之上。
花木蘭這邊也好不到哪去,為守城所準備的弩|箭、擂石、滾木也在無窮無盡的攻擊中消耗殆盡。于是乎人數占優的柔然兵士們更加瘋狂地湧了上來,健壯勇猛的甲士在城頭立好的盾牌被彎刀硬生生劈退。
人海戰術和不要命的打法很快就讓一些先登死士在城頭占據了一席之地,铠甲的碰撞聲,踩踏慘嚎聲,兵器的交接聲亂成一團,連在城樓下幫着秦遠打雜的祝英臺都不由擡頭觀看,想一窺究竟。
“英臺,別愣着,木棍。”正在給傷員定骨的秦遠不滿地呵斥了一句。
“哦,好。”祝英臺回過神,将木棍遞給了秦遠,随後将協助秦豫将傷兵摁住,讓秦遠可以放手施為。
不斷有己方傷員從城牆上擡下來,城牆上的厮殺也在不斷給柔然人增加傷員。
“小婢養的賤|種,給乃公滾下去!”花木蘭傷重,由周行這些穩重人陪着站在安全處觀戰,只起一個定海針的作用。所以在城頭東游西走,拼命救火的人就成了齊武。此時正是他在揮動鐵戟,将湧上來的柔然先登士一個個的打下去。
“幢主!”素來穩重的周行帶上了顫音。
花木蘭知道周行想說什麽,但她不能下令,因為現在并不是一個好時機。
又是一撥人湧了上來,勢頭最猛的齊武逐漸陷入了重圍之中。
“槍陣!”花木蘭一聲令下,充作預備隊的長|槍手們就湧上了城牆,百人成列,三輪齊刺,剛湧上城牆的柔然士卒就如一個個餃子,紛紛落下了城牆。
“上金汁。”
三桶金汁潑下,帶着熱氣的黃色液體又讓不少的柔然士卒把持不住從雲梯上滾了下去。
千萬別以為金汁是什麽好東西,而是由人的排洩物煮沸後制成。惡臭無比,因其色金黃,而時人喜雅避惡,故呼為金汁。這些本應灑在地裏肥料現在卻成了收割人命的利器,不得不說是一種莫大的諷刺。
铠甲防得住刀槍這等銳器,但卻不是密不透風,總會有縫隙,防不住金汁這種液體。金汁從盔甲的縫隙中流入,滾燙的液體澆在肌膚上,會讓人下意識|搔撓痛處,進而從雲梯墜下。就算運氣好沒有當場摔死,也會由于金汁蘸在傷口引起高燒和寒症,而已當世的醫術水平,十之八九都會離開人世。
按照時下交戰雙方的規則,一旦守城方用上了金汁這種絕戶手段,就代表着死戰不降了。
花木蘭堅決的态度讓赫古烏斯下令鳴金收兵,他還沒有愚蠢到用自己的勇士去斬殺那些注定要死并且懷揣死志的漢兵。
赫古烏斯擺出了圍三缺一的陣勢,只待城中守卒死志散去,金湯城生起內亂,就趁亂奪城,手刃花木蘭那個小賊,報仇雪恨。這一套他已經在柔然練得爐火純青,以此平定了許多個部族的叛亂。包括這次,他也不會認為自己會失手。
花木蘭忍着痛,一步步挪下了城牆。不過卻沒有在第一時間內看到想見的人,更沒有素手輕撫傷,為她換下染血的繃帶。
至于祝英臺為什麽沒能在第一時間趕到城牆 下看花木蘭,是因為她正在經歷一次生死離別。
滿臉稚嫩的少年懷抱着一個氣息微弱的青年,嚎啕大哭:“栓子哥,栓子哥!你醒醒啊!你不是說好了會護着我,會教我學習槍|術的嗎,你睜開眼睛再看看我啊!我保證以後當值的時候再也不打盹,配額酒也全給你,我保證……我保證……”
祝英臺雙手沾滿血腥,愛潔的她卻沒有馬上擦去,只是将頭偏到了一邊,兩行清淚無聲落下。
少年力竭,幾乎暈厥,卻不知道從哪來了力氣拽住了祝英臺的袍角重重磕起頭來:“大夫,大夫,求求您救救栓子哥,救救栓子哥啊!他還有十天,十天就退伍了啊!他和我說過要退伍回家用攢下來的錢賣幾畝地再娶個媳婦生幾個大胖小子的啊!”
祝英臺想狠心把人拽開,卻怎麽也下不了這個手,只能沉默以對。
少年見求祝英臺無望,又轉而求起了幾個被花木蘭強征過來幫忙的藥商,同樣的說辭,只是頭磕得越來越重,不多時,額上已是血肉模糊。
藥商們都是走南闖北多年,見慣生死離別,見少年求他們也只是長嘆一聲,連忙把少年攙了起來,好言寬慰:“非是吾等不肯盡心就你家兄長,而是你那兄長送來之時已是箭入肺葉,氣息奄奄,柔然人又是陰險狡詐,于箭上開了棱口,吾等醫術淺陋……”
“三杏……三杏……”青年回光返照,不停呢喃着一個名字。
“栓子哥,哥……”少年聽到動靜,連滾帶爬的撲了回來。
“三杏,哥,哥十年的積蓄……積蓄都在……”
“哥,哥我不要。你會好起來的,不要睡,不要睡……你的積蓄你自己去拿,你還要娶媳婦呢。”
“別騙我了,冷靜點……聽我說。呼……呼……積蓄就在通鋪底下的褥子裏,你拆開,拆開就看到了。聽着……你不能白要哥的,戰事結束之後,替哥送一點回家。”
少年哽咽失聲,泣不成聲的喉嚨裏擠出了一個好字。青年想擡手給少年拭淚,但終究心有餘而力不足,手伸到一半重重地落了下去。
兄弟重義相托,此種情誼讓在場之人無不動容。不過祝英臺卻受到了更深一層的教育。
剛幫助一個士卒取出箭镞的秦遠繞到了祝英臺身後,意有所指的說了一句:“醫者必是游走在生死之間,英臺你不必介懷。然今日你為醫,只需見一人生死,若你明日為将,便擔萬人生死。”
祝英臺聞言神情恍惚,看向了那個正被衆人擁簇着緩步踱下城牆的花木蘭。
那個人,肩負全城生死,一定很辛苦吧。
城主府。
剛被祝英臺強壓着換了藥的花木蘭穿着一身寬松長袍,緩步從內室中走了出來。
“花某忙于守城,竟不知牛隊率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怠慢之罪萬乞寬恕則個。”不知道牛奔為什麽突然帶着都護全部親衛來此的花木蘭朝牛奔拱手施禮,笑呵呵打着官腔。
“我的花大城主喲,都什麽時候了,還在這說這些!”牛奔本就是個急脾氣,在等花木蘭換藥的空檔又被喂了兩盞茶,此時還聽着花木蘭給他打官腔,直接就着了。
什麽世道啊,都護不給解釋就直接把自己打發過來就算了,畢竟那是頂頭上司,惹不起。可花木蘭這小子居然也敢人五人六的和他兜圈子就讓他很惱火了。
在漠北軍中誰不知道花木蘭這小子是都護的心腹愛将,論起在都護心中的地位,比他這個親衛隊長不知道高到哪去了,指不定早就得到了信在這裏拿自己開涮呢。
混賬王八蛋。
花木蘭胸腔受損,稍稍一動就是恨不得直接離世的痛楚,不敢高聲說話的她只得掩拳輕咳了幾聲,低笑反問道:“那依牛兄之言,咱倆不這麽見,該怎麽見啊?”
牛奔吃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悶虧,氣反而消了,反正他也不指望自己這個腦瓜能和花木蘭這種人精鬥法。
嘴上交鋒之後,雙方分賓主落座,摒退左右只留了了下祝英臺之後,花木蘭急切的問道:“牛隊率,都護可有命令于我?”
牛奔卻擺了擺手,示意先不談這個,而是先問起一件事:“花幢主可知,這沿城防線,還有幾個關隘尚存。”
花木蘭頓了頓,悲痛道:“只有我駐下這一個了。”
“什麽,可我昨日還看到周圍兩關有烽煙啊!”情急之下祝英臺的疑問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
花木蘭又掩面咳了幾聲,道:“今日早上已是沒有烽火了,想來是昨夜被裏應外合攻破了城池,今日下午應該就會有潰兵湧入咱們這了。”見祝英臺猶自不解,花木蘭再度說道:“主簿在城下救治傷者,自然無暇探查敵情,只是這收攏潰兵直視,還要勞煩主簿了。”
祝英臺心中五味雜陳,抱拳應聲道:“是。”
牛奔也注意到了祝英臺這個清秀少年,只是為人憨直的他卻并沒有直接去問出這個問題,只是在心中揣測了一番二人關系之後就将眼光克制的收縮在了面前的一畝三分地上。
看不出來啊,花木蘭這個狠人居然喜歡清俊少年,怪不得當初幾次三番拒絕大小姐好意呢。可這事就算知道了也只能爛在肚子裏,要不讓大小姐知道了他還活不活了。
花木蘭并不知道自己這番作态落入人眼會是什麽觀感,只是照例将事情吩咐了下去,她相信自己的小主簿一定會将事情打理好的。
牛奔自認為自己已經掌握了真相,于是在等二人商議完之後就将信雙手托着遞給了花木蘭。
“這是都護讓我轉交給你的信,都護要交待的事情都在裏面。”
花木蘭急急拆開看過之後卻劇烈咳嗽起來,整個人伏在桌上不停顫抖。
“幢主,幢主!”剛剛才經歷過生死的祝英臺臉色巨變,連聲音都帶上了哭腔。牛奔也是方寸大亂,他實在想不出是什麽事情能讓花木蘭如此激動。
幸好最壞的事情并沒有發生,在咳嗽之後,花木蘭重新挺直了腰杆,除了面色更為蒼白以外,身體并無大礙。
少了剛才的言笑晏晏,花木蘭整個人變得無比嚴肅:“信上說,牛隊率你的隊伍将在到來之時就受我軍令節制,牛隊率你可知曉?”
牛奔同樣嚴肅以待,沉聲答道:“末将知矣。”
“那好,牛奔聽令。”
“末将在。”
“爾等千裏而來,馬倦人乏,着爾等持吾軍令,先于軍需處領用幹糧馬料,休息之後去軍營報道。”
“是,末将領命。”牛奔接了軍令,抱拳就要離開,但是走到半途卻又折返了回來,掏出一瓶藥膏放在了桌上:“這是羽林軍配發的上好傷藥,你用用看。殺蠻子的事情就放心交給我老牛吧。”
祝英臺感激地将藥瓶收了起來,想要道謝時卻被牛奔給托住了:“不用謝我,有時間多看着你們幢主一點,她才是最苦的那個。”
送完牛奔,祝英臺回來就看見花木蘭人不見了,一問才知道去了書房裏。
說是書房,其實就是一個小小的軍議室。初到漠北之時,內城的軍營還沒有建好,沒有地方議事的花木蘭直接在城主府了開了一個隔間,用作商議軍情。等到軍營建好之後,軍議室也就逐漸荒廢下來,畢竟花木蘭喜歡清淨,身邊跟着的人并不多,連上馬夫仆役和當值的親兵在內,都住不滿這一間三進的大宅子。
還是祝英臺來了之後看不過眼,勸導花木蘭要多讀些書,還找了幾個木匠打了幾個書架百寶架放了進去,這才有了由軍議室改造而成的書房。
書房并不大,尤其是當中還有一個花木蘭怎麽都不肯挪走的沙盤,把木匠們費勁心思才打造出的幾個小巧架子往裏一放就顯得更為逼仄。
幸好此番布置讓書房內更添了幾分尋幽探秘的雅趣,不然祝英臺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得了在裏面讀書。
書架上的書并不多,多是行商們從中原帶來的不知多早以前的異聞雜談合集,并不能從中學到什麽。不過祝英臺還是最喜歡這裏,因為在這她與花木蘭相處得最為融洽。花木蘭手把手教她學習沙盤,軍争謀略,她就旁征博引,令花木蘭可以舉一反三。閑時讀幾個奇聞異事,兩人一同樂樂。
此一時彼一時也,書房裏沒有了昔日的歡樂,有的只有凝重。
花木蘭低頭看着沙盤,不停的走來走去,不時地還用手在沙盤上比劃幾下。只是用不了十息,先前的布局就被會自己全數推翻,然後進行下一局推演,周而複始。
祝英臺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或者說就算是知道了也無能為力。
将沏好的茶杯放在了沉吟不語的花木蘭手邊,不打算打擾花木蘭的她緩緩退去,留花木蘭一個人面對沙盤沉思。
正在輕輕合上門的祝英臺聽到了花木蘭這樣一段話:“咱們不會有援軍了,守城之責在肩,我不能走,所以……對了,英臺,我等會修書一封,你去交給牛隊率,城破之時,你和他一起退……退往漠北城。還有……”
沒等等花木蘭說完,門就已經完全合上,花木蘭從淩亂的腳步聲可以得知她的在小主簿是哭着跑開了。
想挽留,但終究是站在原地沒有動彈。
她注定不會是一個逃兵,死則死矣,與城共亡乃是榮耀和職責。血不流幹,一步不退。
只是希望英臺不會怨自己當初做出的那個決定,唉,一響貪歡,終究夢碎。
一個女扮男裝從軍,走在懸崖邊上的小幢主,又有什麽資格去許諾其他人幸福呢。
美夢由自己親手打碎也好。小主簿那麽博學多識,去中原後定能找到更好的歸宿,想來不久後定會将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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