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吳穹帶着小徒弟回了無字觀。

大弟子孟谯又挺開心地跑到大門口來迎接。

他這種情緒外露的情況,還是祁烈來了以後才有的事情。

孟谯跟了吳穹也不少的年頭了,一開始,吳穹就是借他來發洩心中怨氣的,有事沒事就把孟谯當成封吾的替身欺負,讓他幫自己捶背捏腿、做飯收拾倒洗腳水,看他低眉垂眼順從乖服的樣子,吳穹心裏就覺得舒坦。

後來孟谯太過聽話了,任憑吳穹怎麽使喚全都悉數接受,沒有一絲半毫情緒上的起伏。

漸漸的,吳穹便沒了最初的興致,畢竟木頭一樣只知道聽話的孟谯,再怎麽樣都不可能是真的封吾。

無趣得緊。

吳穹不再将孟谯當成封吾的“替罪羊”,只将他當成自己的大弟子,這麽多年師徒二人也就這麽過了下來。

孟谯依舊對他恭敬順從,凡事以吳穹的意志為準則,幾乎完全沒有自己的情緒表達。

只是順從有餘,親近不足。

直到祁烈出現,大徒弟的情緒表達相比從前有了些許不同。

吳穹和祁烈一前一後踏進無字觀的大門,站在門邊迎接的吳穹叫了聲“小師弟”。

這一次沒有上次那樣透着一絲熱烈,反而有些畏懼一般。

吳穹斜觑了一眼,就看見孟谯下意識地揉了下胸口,帶着些小心地看着祁烈。

而這次的祁烈不像上次恢複封吾神智時那樣高冷,也沖着孟谯打了聲招呼:“大師兄,好久不見。”

孟谯便把揉胸口的手放了下來,樂呵呵地回了祁烈一句:“小師弟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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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好像跟從前沒什麽兩樣。

小徒弟黏在吳穹屁股後面幾乎寸步不離,大徒弟勤勞地去做飯收拾。

只有吳穹明白有哪裏不同。

“好好坐着。”吳穹呵斥小徒弟,讓他在面前的矮凳上坐好,別總過來靠着自己。

祁烈聽話地坐好。

吳穹上下打量審視半晌,逼問:“那天為什麽跑了?”

祁烈呆鵝一樣愣了半天,迷迷噔噔反問:“哪天?”

吳穹又把不知從何而來的那幾張記載着情蠱信息的紙拿出來,放到祁烈面前,問:“是不是你弄來的?”

祁烈依舊一臉懵的表情,卻也不否定,只說:“……我記不清了。”

吳穹“哼”了一聲,用那幾張紙在祁烈腦門上拍了拍,心情看起來卻是很不錯的樣子,道:“看在你有點兒良心的份兒上,我暫時不跟你計較。過幾天我跟一起去什麽T學院報道,要好好表現,聽見了沒?”

祁烈乖巧點頭。

吳穹暫時滿意了,回身坐到炕沿上。

祁烈立馬湊上前,跟吳穹肩并肩緊挨着坐着。

“師父,陪你玩幾局?”

這一陣子還挺忙,吳穹有段時間沒玩游戲打發時間了,倒也有點兒手癢。

不過……

他轉頭看向旁邊貼過來的小徒弟,繼續打量他。

“你是誰?”他又問。

小徒弟:“我是祁烈。”

吳穹又問:“那你怎麽忽然變得厲害了?以前不是連個凝神聚氣都做不到,如今随便一個擡手就能打掉半片山壁?”

祁烈有些茫然。

吳穹便叫了一句:“封吾?”

祁烈擡眸看向吳穹,眼神時而清澈時而糾結時而熱烈。

吳穹隐隐有些擔心,忙伸手點向祁烈的眉心助他安神。

其實他就是想試探一下,什麽樣的情況下祁烈會變成封吾,然後順便看看能不能問出有關情蠱的線索。

但看見祁烈這幅樣子,他又怕一個搞不好逼得太緊了小徒弟忽然發瘋。

不急,慢慢來,吳穹心道,一萬多年都過來了,不差這一時半會兒。

入夜,小徒弟還在觀中,他今晚要留宿。

這本是件十分平常的事情,祁烈從三五歲開始,就經常在無字觀裏留宿。

但今天吳穹對此提出了要求。

“留宿可以,自己住一間。”

小徒弟問:“為什麽?”

吳穹反問:“你在自己家也讓你爸媽摟着睡?”

小徒弟癟了癟嘴,道:“師父又不一樣。”

若在以前,吳穹肯定會問:“哪裏不一樣?”都是一個腦袋兩條腿的人。

但這會兒他不會問了。

不止是因為知道小徒弟身上的情蠱之毒,還因為封吾神智恢複之後,他終于把自己的思想給板正了過來。

祁烈是祁烈沒錯,但他同時也是封吾。

抱着小祁烈睡還可以,跟封吾挨在一起睡……

吳穹一下子回想起那天熱血正烈的少年人,趴在自己身側朝氣蓬勃的樣子……心裏不由就打了個突。

“少廢話,我是師父你是師父?要麽你自己找間房睡,要麽你就回你自己家。”吳穹斬釘截鐵地回複了徒弟的黏黏糊糊。

如果不反常,大部分時間,小徒弟祁烈還是很聽吳穹的話的。

他抱了被子去了吳穹隔壁的一間房去睡。

到了半夜,吳穹屈了下手指,感覺小徒弟在隔壁已經睡熟了。

吳穹斂了聲息悄悄起身,出門往孟谯的房間走去。

輕輕推門進去,從來沒什麽煩惱心事的大弟子正睡得香甜。

吳穹站在炕邊,擡起兩根手指輕點在了孟谯的眉心。

下一刻,他的神識進入到了孟谯的靈識中。

探魂術,按照常理來說,施展起來并不是那麽容易。

每個人的意識外層都有自然的保護結界,并不是誰都能随意探查。

尤其是意志堅定的人或者修士,靈識更是強大到一定的程度,可以輕易将施展探魂術的人反噬。

不過吳穹對孟谯施展探魂術,倒是沒有任何的危險和難度。

因為,孟谯是吳穹搞出來的。

孟谯自己的魂魄早已經沒入輪回,是吳穹用了他的軀殼,填入了一些東西,讓他變得能說能動。

所以,吳穹探查他的魂識易如反掌。

吳穹的意識往裏深入,穿過最近這些天獨自待在道觀裏無所事事的孟谯的記憶,來到了他和祁烈從凼域出來,祁烈恢複封吾神智的那一天。

在孟谯記憶中的那一天,外出歸來的小師弟很冷漠,讓人不敢親近。

他做了飯,又洗了碗,收拾完回自己房間的時候看見了捏着符咒有些着急慌亂的師父。

再後來,他就回去睡了。

睡到三更半夜忽然覺得冷,睜開眼睛就看見面無表情站在炕頭前的小師弟。

不等他開口說什麽,就看見小師弟朝他伸出了手。

隔着空,并沒有觸碰到他的身體,但他卻像是被什麽禁锢住一樣,一動都動不了了。

接着,心口的地方傳來涼涼麻麻,還夾雜着一絲絲疼痛的感覺,仿佛心口被什麽給剖開了一樣。

小師弟漠然的目光一直盯着他心口的位置,孟谯覺得又冷又怕,那是他從來沒有過的感受。

腦子裏有一些奇怪的念頭閃過,他覺得,下一刻就會被小師弟撕成碎片。

好在并沒有,也不知小師弟在他的心口裏看見了什麽,明顯愣了一下之後,周身冰冷的氣息和緩了下來。

然後漠然給了個“留你一條小命”的眼神,就那樣轉身走了。

吳穹抽回點在孟谯眉間的手指。

隔着被時間淡化了的記憶,他都能真切的感受到孟谯當時不自覺地畏懼和顫抖,可以想象當時封吾身上散發出的冷冽和狠絕。

他可能是真地想要把孟谯除掉——如果不是在孟谯心口看到什麽東西的話。

“病得不輕……”吳穹低聲輕喃。

從凼域回來之後,他不止一次看見孟谯揉胸口,一開始也沒怎麽在意,回頭越想越覺得不太對勁兒。

這會兒一番查探,果然。

“病得不輕!”吳穹又說了句。

封吾聖主可以高冷,可以桀骜,但他絕不會亂動殺心。

恢複神智之後居然想要殺人,而且殺的是傻呆呆沒什麽心眼兒的孟谯……

吳穹被這一發現驚到了。

腦子嗡嗡地轉身,差點兒被門口的人影吓出心髒病。

小徒弟祁烈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了門邊,無聲無息地站在那兒。

“你要幹什麽!”正在為封吾“病得不輕”而驚訝的吳穹惱怒不已,沖着小徒弟喊了一聲。

音量一時沒控制住,驚醒了沉睡中的孟谯。

“啊?”他茫然睜開眼睛看向門邊面對面站着的師父和小師弟。

只見小師弟一擡手,一道柔和勁氣打在他腦門上,打的他腦袋一歪,又睡了過去。

“……”吳穹見他又對孟谯動手,更氣了。

誰知還不等他呵斥,小徒弟就先開了口,語氣帶着些幽怨,道:“師父不讓我和你一起睡,為什麽自己跑到大師兄的房間裏來?”

吳穹:“……”

倒打一耙?

“我上哪兒你管不着,我問你,你為什麽要剖他的魂?”

小徒弟聽了這話,忽地彎了下唇角,笑意很淡,卻透着看得見的愉悅,他反問吳穹:“你用了我的魂氣填他的魂?”

吳穹不知道他樂從何來,他的确是看中了孟谯與封吾有幾分相似的皮囊,又故意在封吾的碎魂中弄了些魂氣出來,再費了不少小心思,才将已死的孟谯體內填上魂識,令他“複活”,這樣他才可以把他當做封吾來出氣。

這有什麽可樂的?

“你別管我用了什麽,我只警告你,就算中了蠱毒也不能亂來。”

他本來只以為情蠱只會讓封吾瞎動情而已,誰能想到還會改變他的心智和性情?

這話讓小徒弟的唇間淡淡的笑意消失,他盯着吳穹悠悠道:“師父是在護着他嗎?為什麽?我也能聽師父的話,陪着師父幫師父做很多事情。”

吳穹:“……”

這是說不清楚了。

他擡了擡手,想要給小徒弟一些教訓,可又知道他現在身種蠱毒、魂魄不全,不能跟他計較。

吳穹邁步往外走,伸手要扒拉開擋道的小徒弟。

說不清楚,不如不說。

但他想走,小徒弟卻不讓他走。

吳穹斜目去看祁烈拉住他手腕的手:“幹什麽?”

祁烈道:“師父來過師兄的房間了,那也該到我的房間去才算公平。”

吳穹心說,公平你妹!

他揚手想要甩脫小徒弟,自己找個地方消消火。

誰知……沒甩掉。

小徒弟固執地握着他的手腕不放手。

吳穹微眯了眼睛,語氣裏透出冷意:“要動手?”

手臂一震,掌心暗紅色的靈氣焰升騰,吳道長要發威。

那天夜裏,小徒弟握着他的手腕試着為他解除封紋咒印。

後來他又便失去了知覺,本以為是小徒弟故意作弄于他,誰知醒來卻發現,有什麽不一樣了。

束縛他一萬多年的封紋力量……減弱了。

吳穹一開始是難以置信,随後在去南疆和魔族的路上數次驗證,發現那是真的。

暗紅色的咒紋印記還在,但他沒有功德和找人打架的時候,那種限制真的沒有了,沒有動不動就迸發的雷火懲罰。

不知是封吾有意,還是小徒弟無心,讓他頭疼了萬年之久的封紋咒印,真地開始松動了。

吳穹由南至北走了一圈,心頭雀躍感慨。

自己的心血總算沒有白費,自由就在眼前。

這會兒面對神經兮兮的小徒弟,面對這個把自己約束萬年的死對頭,吳穹心中豪氣烈烈。

“來啊,封吾!”

一萬年過去了,又能跟這家夥痛痛快快打一架了。

吳穹心想,我不信這次還打不過你!

提氣運力,掌心裏的靈焰暴漲,猛地照亮大半個夜空。

下一刻……一切歸于平靜。

吳穹難以置信地轉動着眼珠,周身麻軟。

就在剛剛他要一展神通的時候,一股力量從小徒弟的手上傳來。

只是一個眨眼的時間,四肢脖頸的封紋再次蹿過了一股暖流。

然後,他就又癱了。

除了腦子和眼睛嘴巴還能動之外,渾身上下像是中了軟筋散一樣癱成了一團。

小徒弟嘴角帶着笑意,彎腰抄手把師父抱了起來,低垂着眼睛看着師父怒瞪着他的模樣,也不看路,就那麽抱着往他剛剛睡過的那間房走去。

吳穹依照他這一萬年來對于封紋的琢磨和研究,竭盡全力想要沖破束縛。

然而,這被解了一半的封紋,跟以前的完全不一樣了,任由他怎麽費盡心思只是紋絲不動。

好像他這一萬年間對于封紋的鑽研全都做了廢。

最後吳穹放棄了掙紮,繼續去瞪抱着他的小徒弟。

這會兒他終于明白過來,什麽小徒弟誤打誤撞解了他一半的封紋都是他自作聰明的猜測。

這家夥根本就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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