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孟谯知道師父和小師弟又出去了。

其實以前還沒有小師弟的時候,師父也總會出門,有時候一走就是幾天甚至幾個月。

也有的時候,師父會帶着他一起出門。

在道觀裏懶塌塌的師父,到了外面也是這幅樣子。

誰都不想看,誰都不愛搭理。

但他會做事。

幫助被困的小妖、迷路的幽魂、遇上大麻煩無助哭泣的世人。

由此得來的功德,會被師父小心翼翼地裝進流光溢彩的功德袋裏,帶回道觀。

聽說那些功德拿去靈市裏可以換取很多稀奇寶貴的東西,還可以融進修行者的氣海靈田裏,用以增進修為。

但孟谯從沒看見師父去靈市換過什麽東西,也不見他為了增進修為融灌功德。

他只将那些功德收藏起來,厚厚地堆在布下結界的特質爐鼎裏。

有一天,那麽多那麽多的功德被師父用掉了。

再之後的某一天,他就有了個黏人的小師弟。

當然,小師弟不會來黏他,只會黏師父。

那樣子親密地黏着師父,跟着師父。

以至于很長時間以來,師父都沒有再帶他出過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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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谯想到這裏覺得胸口有些悶悶的,尤其是上次被小師弟盯着看過的靠胸口左邊的那個地方,裏面不太舒服。

他不知道自己心底隐隐躍動的那種感覺叫做“羨慕”,也不知道在看見師父和小師弟再一次離開道觀之後心裏的那種情緒叫做“失落”。

他只是搖了搖腦袋,驅散籠罩在心頭淡淡迷霧,起身去開門,想看看師父和小師弟回來了沒有。

門一開,他便愣住了。

眼前的這個地方……還是他所熟悉的無字觀嗎?

黑袍束冠的小道士們在原本空曠的庭院裏來回走過。

有的獨自一人、有的三五結夥、有的慢悠悠邊走邊背誦着什麽、有的則急恍恍往前跑去。

孟谯覺得稀奇極了,他走出房門,直愣愣地看着這些突然冒出來的小道士們。

“你們是誰?”

他開口朝着那些小道士問。

沒有人回答他,那些人完全不搭理他,也不知道聽到沒聽到。

孟谯忍不住跟着兩個并肩前行的小道士往前走了幾步,大聲地在那兩人耳邊又問了句。

那倆小道士同樣置若罔聞,對他那大嗓門的問話沒有半點兒反應。

孟谯有限的智商轉不過彎來了,只茫然地站在那裏,看着那些憑空冒出來的小道士們發起了傻。

忽然,他像是感覺到什麽。

轉頭看向一旁高聳的鐘樓,樓角處站着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熟悉的是那張略顯稚嫩的臉龐,不熟悉的是那身素色道袍的打扮。

孟谯并沒有太多的辨別能力,雖然覺得哪裏不太像,他還是高興地伸出了雙手,高高舉過頭頂,朝着那鐘樓樓角上的人大聲喊道:“小師……”

“弟”字還沒出口,就被一道金燦燦的光擊中了身體。

孟谯軟塌塌地倒了下去。

巷子口的另一頭,吳穹無奈嘆息:“你怎麽又打他?”

祁烈在一旁一臉無辜地道:“他這樣大聲喊會影響我。”

吳穹放眼整個被浮生幻術籠罩住的無字觀,對小徒弟的話明顯不以為然。

浮生幻術這種将某個地方發生過的事情,以幻境的方式重新展現出來的術法,極少有人能夠像祁烈這樣随意施展。

就拿吳穹來說,他有能力施展這種浮生幻術,但卻沒辦法具體到哪一年甚至是哪一日,尤其是相隔萬年前的遙遠歲月裏。

而且他能施展法術的範圍也有限,沒辦法像小徒弟這樣可以使法術将整個無字觀覆蓋。

昔日靈界三大家之一的無字觀盛景,被這浮生幻術恢複得一如當年。

至于說浮生幻術施展途中不能有人打擾,正常來說的确是那樣的。

但對于覺醒了聖主令的祁烈來說……明顯孟谯這一嗓子半點兒影響都沒有。

為什麽小徒弟還要把他的大師兄打暈……鬼才知道!

吳穹這時候也顧不上去管倒在冰冷地面上的大弟子了。

他擡眸望鐘樓上看去。

那是當年的小封吾。

瞧着年紀打扮,跟如今的祁烈倒是沒什麽二致。

不過神情氣質就差得多了。

鐘樓上小封吾跟吳穹當年見到的封吾聖主是一個表情的,冰冷、漠然、可遠觀而不可……

哪兒像旁邊的小徒弟,粘人得要命。

“來了!”身旁的小徒弟忽然開口說道,伸手拉了吳穹的手,快步往道觀大門方向走去。

還沒走到地方就聽到了“當當當”的敲門聲,聽起來铿锵有力,透着一股子精神勁兒。

等到祁烈拉着吳穹來到大門旁,已經有守門的小道士開了門。

大門外站着的人果然精神抖擻,一襲素色長袍,長身玉立,背後背着一柄古樸長劍,金黃色的劍穗迎着山風烈烈而舞。

這是吳穹第二次在浮生幻術看到自己前世的樣子。

相比上一次在凼域的山洞裏看到的巴掌大小的虛魂,這會兒在道觀門口站着的這個可就鮮活得太多了。

啧啧!吳穹在心裏暗贊了兩聲,心說自己這模樣還是挺出衆的。

他斜了旁邊的小徒弟一眼,果然看見小徒弟看向門外那人的眼眸閃爍着異樣的光彩。

像是感覺到他看過來的目光,祁烈也朝他看過來。

吳穹莫名有些慫,忙搶先一步轉回了頭。

繼續在幻境裏看萬多年前,那位名字叫做顧清染的家夥,來到無字觀時的情景。

原來,這不是顧清染第一次到無字觀來。

常年雲游在外,顧清染交友遍天下,包括這個無字觀裏,也有他的許多熟識。

但他這次來的目的并非是拜訪舊友,而是來挑戰的。

不久之前的靈界試劍大會上,一位修真奇才橫空出世,打遍天下無敵手。

萬分可惜的是當時顧清染有事在身,沒能前去觀摩一二。

過後聽人說了那天縱奇才如何如何了得,如何如何驚才絕豔,顧清染不由起了好勝之心。

要知道前兩一屆的試煉大會,魁首可都是他。

“打遍天下無敵手”的稱號白白被人奪去,顧清染自然不會就此甘心,怎麽也要打過了再說。

于是,他專門來到無字觀,想要找那位奇才切磋一下。

這會兒,那“奇才”就站在道觀的鐘樓上,原來觀裏的晨鐘每日都要有人值守,今天恰巧輪到那位奇才。

顧清染說明來意,恰好跟他相識的一位小道士路過,聽見了便勸他道:“顧兄,我見識過你的身手,知道你的厲害。不過……我還是奉勸你不要挑戰我們千千師叔,他太強了!”

顧清染“噗嗤”一聲笑出聲來,道:“啥?千千?那絕世天才叫這名字?該不會是個毛還沒長齊的小家夥吧?啊哈哈哈……”

那位無字觀的道友:“……”

一旁看熱鬧的吳穹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如果千千只是千千也就罷了。

關鍵在吳穹的印象裏,初次見到的是那個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封吾聖主。

一想到封吾有個小名叫千千,吳穹就要忍不住捧腹大笑。

千千……還萬萬呢!

要是早知道,他一定會在見封吾第一面的時候就這麽喊上兩聲,那封吾的臉色一定會很精彩。

但随後吳穹想到祁烈說的那句“我忘了”,想到之後發生的很多事情,他又覺得,這麽笑不大好。

而且,他已經感覺到一旁祁烈的情緒起伏,明顯感到難為情,于是忙收斂了笑意。

他收斂了,多年前的顧清染卻沒有絲毫收斂,笑得甚是歡暢。

一旁的道友倒是好脾氣,一臉無奈地等着他笑完,擡手往鐘樓的方向一指,說道:“千千師叔在鐘樓值守呢,你要真想挨揍,那便去吧!”

顧清染擡眸望去,笑意仍濃,評價道:“果然是個小毛頭!”

沒過多久,這位笑話別人是個小毛頭的家夥,真地被揍了。

修真界絕世天才,絕不是浪得虛名。

那位好心提醒過的道友問顧清染:“服了嗎?”

顧清染揉着腰連連點頭:“還行。”

道友一聽他這話就知道不是真的服,便問:“還要比?”

顧清染點頭:“當然要比!”

于是,顧清染就此賴在了無字觀中。

除了每日裏苦思冥想夠勝過千千的招式和方法,還有在跟千千比試的時候不可避免地挨揍之外,顧清染在無字觀的小日子過得還算逍遙自在。

整個無字觀,上至觀主長老,下至剛會走的小道僮他都混熟了。

就連經常揍他的千千道長,也跟他相處得分外融洽。

比如,吳穹跟道友們聚在一起談天說地的時候,會把千千也拉過來,按在他身邊湊熱鬧。

再比如,他沒隔幾天下山一趟回來的時候,一定記得千千帶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還有好多次,無字觀的道友們看見顧清染下廚做精致的點心端過去找千千聊天。

而整個無字觀的道士們都知道,千千是個啞巴,不會說話。

“你們啊~”顧清染在一次跟其他道士們喝酒聊天的時候數落他們:“不要因為他不會說話就不理他,難道你們不覺得他挺招人憐惜?總是一個人待着,肯定會覺得清冷孤獨,就算很厲害,他也還是個小孩子。”

道友聽了都覺得冤枉:“我們哪敢不理千千師叔,分明是他嫌我們聒噪不肯理會我們。”

顧清染兀自搖頭道:“他不說你們又怎麽知道他是想有人理他,還是不想有人理他?他看起來很冰冷的時候,其實也像要熱鬧的,你看上一次,我拉他跟咱們一起喝酒聊天,他不是也沒有抗拒,還在咱們講笑話的時候豎起耳朵來聽。”

一說到這兒那幾個道士就指着顧清染的鼻子嫌棄起來。

“顧兄你還有臉說,千千師叔不通世事,你怎可拿那些俗世的風月豔史來污濁他的視聽?”

顧清染似是想起了他講葷段子時千千一臉茫然不解的表情,也低低地笑了起來。

笑了半天才道:“修行乃是一個入世再出世的過程,只一味在功法上進境,最後也難登大道,我這也是為了他好。”

一番強詞奪理頓時招在場的道士們一陣噓聲。

顧清染由着他們奚落,完了之後依舊堅持己見:“我說真的,你們的千千師叔沒那麽讨厭與人相處,是人都會孤單,何況他一個小毛孩子。你們難道沒看見我從山下給他帶禮物的時候,他的眼裏有光閃過?”

那幾位道士沒了言語,顧清染咕咚咕咚喝光了壇子裏的酒,又說道:“我說這些還不是為了你們無字觀,這麽能打的一個寶貝,你們自己不寵着誰還能替你們寵?”

那位一開始提醒過他的道友打趣道:“顧兄如此細心,不如就你來替我們寵着千千師叔吧,說不定你把他哄開心了,他就讓會你贏個一招半式了。”

顧清染無奈搖頭:“讓個一招半式算讓嗎?讓我徹底贏一回才算!”

頓了一下,他才又說:“我是不能替你們寵他了,明天我就要走了。”

在無字觀賴了數月,挑戰千千道長三十三場,被狠虐三十三場,一場未贏。

顧清染帶着一身的挫敗去找千千辭行。

“我可能再修行千年萬載也不是你的對手。”他的開場白毫不吝啬地給千千戴了頂高帽:“你真的太厲害了!”

“不過這幾個月我還挺開心的,”他接着說道,看着少年的目光溫暖,直透人心:“千千是個好孩子。”

“明天我就要走了……”顧清染常年居無定所,離別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

但不知為何,這會兒他對着面前沉默的少年,辭行的話說得有些艱難。

“還會再見的。”他最後說道。

少年一如既往的安靜沉默,只是一雙眼睛一直牢牢地盯着顧清染,直到他轉身離去,背影消失在冰冷的門板外。

祁烈轉過身抱住吳穹,腦袋埋在他的頸窩裏,小貓小狗一樣嗚咽:“師父……”

吳穹被他如此哀傷的情緒感染,手掌擡起,猶豫片刻,還是搭在了小徒弟後背,輕輕摩挲着安慰他:“顧清染後來不是又回來了嗎?”

冰冷的卷軸上看來的只是一些相聚離別記錄,真正的身臨其境,才能體會到其中的滋味。

就算吳穹沒有當年顧清染的記憶,但還是在心裏湧起了奇異的感覺。

他就是顧清染。

而那個沉默不語的千千,面對離別的時候心裏在想些什麽?

後來呢?情蠱是什麽時候被種在了封吾的心裏的?

小徒弟抱了吳穹好久,最後終于放開,複又拉了他的手,站在一旁看浮生幻術記的景象。

顧清染第二天就要離開,千千默默坐在房間裏,一直坐到了天蒙蒙亮。

早課的鐘聲響起,他還是沒有動。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過窗棂灑到了床前。

早飯時間已過,該離開的人,這個時候也應該已經離開了。

一剎那,沉默的少年像是終于鼓起了勇氣,起身出門。

躲過道觀裏所有的人,去了山下的十裏長亭。

春日的微風拂過野草黃花,卻不見半個人影。

千千微微塌下了肩膀,垂頭沉默。

單純的他,以為是自己的猶豫不決,而錯過了送別那個挨了自己三十三頓揍的家夥。

靜靜地站到了日上三竿,身後,有腳步聲響起。

“千千?”有人叫了聲,語氣很是驚訝意外,還流露着藏不住的欣喜。

“你是來送我的嗎?我說怎麽到處都找不到你人。”

顧清染三步兩步轉到千千身前,看着他的面容喜笑顏開。

“看來沒白白相處幾個月,你已經把我當朋友了對嗎?”

千千不語,只擡頭定定望着顧清染。

朋友……是像觀裏的師侄師弟他們那樣的嗎?

“有個朋友要成親,我去喝喜酒。”顧清染面帶笑意說道。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玩兒?咱們去看看新娘子長得好不好看。”他看向少年的眼眸裏泛着瑩亮的光彩。

可千千卻搖了搖頭。

原來顧清染的朋友除了觀裏的那些,在外面還有很多。

他也只是其中的一個。

“那好吧!”顧清染看起來有些失望的樣子,忽然伸手捏了下千千的臉頰,道:“看在你來送我的面子上,等我喝完喜酒,再回來找你玩兒。”

說罷,他轉身,高高地揮舞着手往前走去。

走出好遠又回頭,一邊倒退着走一邊沖着長亭裏的少年喊:“小千千,等我帶甜甜的喜糖回來給你吃。”

少年不自覺地往前邁了幾步。

臉頰邊還殘留着那人手指的觸感和溫度。

春日溫暖的陽光灑下來,映在少年清澈的眸子裏,也将他唇角微微翹起的弧度照得分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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