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這麽怕啊

桑枝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出現在她的學校,甚至她的班級裏。

暈倒前一刻她在封悅手機上看見的那樣一張普通的面容,是一張她并不算特別陌生的臉,因為她有時會在回家的路上遇見那個男生。

他似乎就住在對面小區的某一棟單元樓裏,桑枝有許多次都見過他一個人背着書包穿過窄巷,手裏時常捧着一個小的單詞本,目不斜視,沉默寡言。

那時候桑枝并沒有覺得他有什麽不妥。

他看起來就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人。

可那天出現在教室裏的那位新同學,又是怎麽一回事?

在除卻了她的所有人眼裏,那位新同學的樣貌都與她之前見過的那個住在附近的男生幾乎如出一轍,但看在她的眼裏時,他卻又分明是另外一張容顏。

這原本該是出現在電影裏的魔幻情節,卻是那麽鮮明直觀地展現在了她的眼前。

桑枝當時就被吓暈了。

縱然她也曾在那幾個月的時間裏,悄悄喜歡過住在她對面的那個少年,但那說到底也不過只是一種不甚明晰的朦胧情思,她也不過只是驚豔于他那一張過分出色的面容。

她分明,一點也不了解他。

仿佛是剛剛催生出的一簇星火,在還未來得及趁勢燎原時,就已經被那天的一場暴雨毫不留情地澆熄按滅。

桑枝借着那天暈倒,在家裝病兩天,最後還是被她爸爸給硬是從被子裏抓出來,送到學校來了。

“我今天要跟你黎叔叔他們騎車去玩兒,你在家沒人給你做飯吃。”

出租車裏,桑天好摸了摸坐在自己旁邊的女兒的腦袋。

“就不能帶我去嗎爸爸?”桑枝歪着頭望他,有點蔫噠噠的。

“我們兄弟的聚會,不能帶你。”

桑天好果斷拒絕,并且和她講了講道理,“你媽昨天還問你最近學習怎麽樣呢,我要跟她說你連學校都不願意去了,她還不得立刻從國外跑回來揪你耳朵?”

“……”

桑枝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她哭喪着臉,神情萎頓。

“不是我說你,你到底怎麽了?怎麽忽然就不願意去學校了?”

桑天好也沒覺得她有什麽厭學的傾向啊。

“……學校有鬼。”桑枝悶悶地說。

桑天好聞言,像是被逗笑了,他捏了一下自己女兒的臉蛋,“我看你就是。”

“憑什麽天天你吃喝玩樂,我就得去上學……”

桑枝躲開他的手,抱怨得很小聲。

無論是離婚前,還是離婚後,桑天好一直是家裏最閑的那個人。

他原本也有一份軟件工程師的工作,但桑枝的爺爺桑福意外車禍死亡之後,他就辭掉了那份工作。

桑家原本并不是什麽富戶,桑福原本也做過一些小生意,但都以失敗告終,後來他就在餐館裏給人做廚子,維持生計。

桑天好的母親在他上高中的時候就因病去世,就剩下桑福一個人帶着他。

桑天好大學畢業後,桑福又失了業,也不知道他那時是怎麽想的,從來沒有買過彩票的他,竟臨時起意就在附近買了一張彩票。

而誰也沒有料想到,桑福買來的這一張彩票,竟然讓他中了五億。

一夜暴富的桑福先胡亂買了十幾棟房子,又臨時學着炒了一下股,結果就又大賺了一筆。

除卻慈善捐款,他手裏的錢還剩下許多,那明明是他曾無法想象的天文數字,可那時候,他卻真的在一夜之間就輕易擁有。

這件事在當年的林市也曾引發一時轟動。

無數人眼熱于桑福這樣的好運氣,無數“彩民”化身酸檸檬,想不明白那麽大的一張彩票掉下來怎麽就沒砸到自己頭上。

這或許就是生活才能賦予人生的戲劇性。

你越是期盼一樣東西,它就越是不會到來,而旁人的無心插柳,卻能成就一片濃蔭。

而桑天好和趙簌清的婚姻,也緣于桑福的這筆天降橫財。

趙簌清是本地趙氏企業董事長的千金,趙氏企業當時急需資金周轉,所以趙家就盯上了桑家。

為了讓公司度過眼下的難關,他們就有了想要讓趙簌清跟于天好結婚的意思。

桑福把那麽大一筆錢握在手裏,一時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用,正好趙家抛出橄榄枝,桑福看趙家那個項目像是有利可圖,他也就有些意動。

但他也并不是那種賣兒子的人,桑天好和趙簌清的事情成不成,都全憑他們年輕人自己的意願。

于是兩家人商量着,讓他們一起吃頓飯,看看他倆能不能看對眼。

結果趙簌清和桑天好居然都覺得對方還不錯。

趙簌清爽朗大方,桑天好幽默健談,兩個人聊天也不尴尬,甚至還挺合得來。

兩個人試着在一起了幾個月,就被安排着結了婚。

當時他們年紀輕,以為那樣忽然而至就已經足夠熱烈的情感能夠抵擋住歲月的變遷。

但事實卻是,當他們的婚姻生活進行到第三年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明顯察覺到了對方和自己在生活上的種種問題。

但當時的趙簌清已經懷孕,而趙家和桑家合作的項目也進行得十分順利,趙家也因為秦家桑福大大方方投過來的資金而度過了這一次的危機,桑福甚至還賺回來不少錢。

趙簌清和桑天好盡力彌補彼此之間的裂痕,因為桑枝的到來,兩個人誰也沒有要離婚的意思。

但是日子久了,兩個人還是會因為彼此在許多事情上的不同意見而争吵。

就在兩個人考慮着要不要再維持這段婚姻關系的時候,趙氏企業卻因為趙簌清的哥哥趙希明的種種錯誤決策而宣告破産。

桑福投進去的錢全打了水漂。

趙家老頭原本就已經生病,又聽聞公司破産,他心灰意冷,沒過多久就去世了。

禍不單行,

在這件事過去的兩年後,桑福就因為車禍而喪命。

那時的趙簌清說不出離婚的話,一是因為桑家的錢都損失在了趙家的投資裏,她覺得自己對不起桑天好,二是因為桑枝還小,所以她沒有辦法說服自己在這種時候離婚。

趙家和桑家的事情,早年在林市也算是許多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曾經那些羨慕過錦鯉本鯉桑福的人,最終都只剩一片唏噓。

雖然桑福的錢沒了,但他先後買下來的那幾十棟房子卻都還在,桑天好根本不用朝九晚五地去上班,收的房租就已經比他的工資不知道高出多少倍了。

趙簌清卻并不是那種能閑得下來的人,仍然堅持着自己的工作。

所以桑枝的童年,都是桑天好陪伴她的時間最多。

因為從那時候起,桑天好就已經是家裏最閑的那個人。

他的日常就是要麽在家陪桑枝玩兒,要麽就是騎着自己的愛車出去跟他的那群朋友們玩兒。

就像今天一樣。

下了車,桑枝站在路邊,手指捏着書包肩帶,看着對面的三中校門,她還有點挪不動步子。

“桑枝,等你下午放學,爸爸來接你哦!”桑天從車窗裏探身出來,沖她招手。

那副笑容實在有點紮眼。

桑枝哼了一聲,自己往前面的斑馬線走。

她從來都沒任何時候像現在這樣,害怕踏進學校大門的感覺。

但在校門口來回猶豫好久,桑枝聽到預備鈴聲響起來的時候,她還是迅速地沖進了校門,在跑上教學樓四樓的時候,她又停在了走廊上,躊躇着不敢走進高二三班的教室裏。

“桑枝?”封悅正啃了一口面包,往玻璃窗外望的時候,沒瞧見老師,卻瞧見了站在那邊一動不動的桑枝。

“桑枝你傻站在那兒做什麽?”

封悅推開窗,朝她招手,“你快點,等下班主任來啦!”

桑枝閉了閉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邁着沉重的步子,往教室門這邊走過來。

封悅咬着面包,眼見着桑枝磨磨蹭蹭的,好不容易走進教室裏,拉開她身邊的椅子坐下來,她連忙湊過去問了一句:“你好點了沒?”

桑枝點了點頭。

“那就好,”封悅說着,又想起來那天的事情,就又道:“你那天忽然暈倒可真是吓死我了……”

桑枝聞言,幹笑了一聲,剛想說些什麽,她擡眼卻見教室門口有人走了進來。

落在她眼裏的,仍是那樣一張幹淨無暇的面龐。

桑枝的表情有一絲龜裂。

這一整天的時間,桑枝都一直僵硬着脊背,連打瞌睡也沒敢。

他來這裏的目的是什麽?

難道,難道僅僅只是因為她能發現他的存在,所以他就要來殺人……滅口?

桑枝渾身一抖。

窗外的陽光漸漸不再那麽刺眼,轉而暈染成天邊一片暖黃的顏色,溫柔又绮麗。

因為是下課時間,桑枝趴在自己的臂彎裏,調整了一下角度,睜着一只眼睛往後瞟了瞟。

只是這一眼,桑枝卻發現他此刻正偏着頭,像是在看誰。

桑枝不由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

發現那不就是中午才過來學校,然後就趴在桌子上睡了兩節課的……孟清野?

……他為什麽要盯着孟清野看?

桑枝稍稍皺了皺眉。

而那邊的少年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麽,他回過頭,那雙冷淡的眼瞳就那麽直勾勾地望向她。

桑枝一下子就像是被火燎了尾巴的小動物似的,瞬間把腦袋沖進埋進臂彎裏,雙眼緊閉,動也不敢動。

一直到放學,桑枝都沒敢再往後看一眼。

走出校門後,桑枝就站在人行道的綠蔭下等着桑天好過來。

但當她不經意地往四周張望着的時候,正見孟清野正打着哈欠從校門裏走出來,校服外套懶懶地搭在肩上,他一手插在褲袋裏,直接往對街走去了。

而那位被叫做周堯的新同學,就那麽不緊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後,始終隔着适當的距離。

那一瞬,桑枝的腦海裏忽然閃過了許多她以前看過的恐怖片裏的殺人場景。

難,難道……

桑枝怔怔地看着就要消失在對街的那兩抹人影,她指節稍稍用力,攥緊了書包肩帶。

在狹窄潮濕的小巷裏,空氣裏都是灰塵的味道。

容徽垂着眼簾,似是漫不經心地瞧着自己手指間細微閃爍的淡金色光芒。

再擡首看向這個站在他眼前的少年。

腦海裏有關于十五年前的陳舊記憶似波瀾微泛,那許多張面龐如今想來,仍舊令人憎惡。

他的眸底像是攏着朦胧不清的寒霧,卻又像是不知道想起了些什麽,有片刻的迷茫。

目光停在他眼前這個少年的脖頸間良久,

微青的血管在淺薄的肌膚之下,痕跡仍舊隐約可見。

他指節微動,

忽然伸手。

卻是此刻,似乎有人沖破了結界,他忽然聽到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然後就有一只手,準确地攥住了他的手指。

彼時,原本戴在孟清野脖頸間的那枚玉墜周身忽然凝聚起一陣強烈的淡金色光芒。

光芒盛大,幾乎刺得人睜不開眼。

星星點點的光影凝成了一道符紋,卻又好像在瞬間被空氣生生割裂,一半刻進了容徽的手掌,而另一半則印在了那個握住他手指的人的手心裏。

“啊啊啊!!”

桑枝眼見着自己的手心着了火,她吓得驚聲大叫,驟然松開了他的手。

女孩兒帶着哭腔的驚叫聲就在耳畔,容徽那張沒有什麽表情的面容上終于多了幾分細微的煩躁之色。

又是她。

這大約是他第一次這樣仔細地打量着眼前這個上蹿下跳,鼓着臉頰去吹自己手掌裏燃燒着的火焰的女孩兒。

他讨厭她的聒噪。

手心的火焰終于熄滅,桑枝跪坐在地上,吓得眼淚都掉出來了,她轉臉又看見容徽站在那兒,正低睨着她。

她嘴唇顫抖,腦子裏一片空白。

眼見着他一步步走過來,那清晰的腳步聲每一下都好像踏在了她的胸腔,碾着她的心髒。

當他俯下身來的時候,桑枝忽然嗅到了一抹隐秘的香味。

桑枝無比後悔自己為什麽要跟過來,幾乎是在他俯身的剎那,她就哭得鼻涕泡都出來了,她雙臂抱緊自己的腦袋,閉緊眼睛喊,“對不起我錯了……你,你不要吸我的陽氣!”

……?

容徽像是有片刻怔愣。

然後,他修長的手指扣住了她的下巴,逼迫她擡頭,用那雙泛紅的眼睛望向他。

他在她的眼裏,看清了恐懼。

于是他微彎眼眉,鮮少有情緒表露的面容驟然像是冬末的冰雪消融在了初春柔軟的風裏,潋滟動人。

桑枝幾乎是當場呆滞。

她愣愣地看着他,幾乎忘了反應。

直到她聽見他忽然開口:

“這麽怕啊……”

嗓音清冽,敲冰戛玉。

像是荒雪原裏吹進這夏末的一縷凜冽的風,明明語氣平緩,卻仍舊令人無端生寒。

似無端的哂笑。

作者有話要說:  桑枝:QAQ不要吸我陽氣球球了!!!

容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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