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帝妃息蕊

眼前的這個女人分明和顏霜有着同樣一張臉, 就連左邊太陽穴上的那一點殷紅的小痣都如出一轍,可她卻說,她叫做息蕊。

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

桑枝從浸着淺淺水波的青玉鋪就的地面上爬起來, 她皺着眉打量着那個被鎖在雕刻着一瓣瓣栩栩如生的蓮花瓣的圓臺上的女人,一時分辨不出這到底是不是顏霜的陰謀詭計。

這是要玩精分?

桑枝握緊手裏的那枚玉牌,也沒有貿然靠近。

“徽兒他不願過來,所以我就只能趁此機會, 尋你過來。”

女人的手腕和腳腕都已經被鐵索束縛,她站在石刻蓮花的中央, 銀白的衣衫在周遭通透微青的光線裏,周身都似泛着瑩瑩華光。

如同枝頭凝了剔透冰晶的雪玉蘭, 脆弱又美麗。

她是息蕊,是仙島蓬萊的神女。

三千多年前,她被父君許給了初登帝位的帝君容晟, 成為了九重天的帝妃。

但沒有人知道, 在息蕊成為帝妃之前, 她的身體裏, 就已經多了另一抹名為顏霜的魂靈。

就在昆侖仙山的那場拭劍大會上,當昆侖神君最看重的首徒秋昀慘死于魔域公主顏霜手裏的那時候, 昆侖神君震怒, 傾整個仙山之力方才使得已經繼承顏烈魔君強大傳承的顏霜當場肉身損毀,修為被封印了大半。

她的魂靈如一簇暗紅的流火,只在息蕊的眼前那麽一晃,就已經在所有人都沒有察覺的情況下, 侵入她的識海。

息蕊是蓬萊神君唯一的女兒,是蓬萊金尊玉貴的神女,只可惜她母親當年被侍女暗害,誤食了東海芸草,致使修為再無法精進,而她生下的女兒息蕊,自小更是修煉不濟,身體羸弱,更無法獲得永生。

也是因此,蓬萊神君才會甘願與容晟的父君訂下親事,将自己這唯一的明珠,嫁給容晟。

天家秘法,不但可重聚損毀的魂靈,也能幫助息蕊重塑仙身,免去修行不濟,體弱多病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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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因為息蕊的羸弱,顏霜才有可乘之機,侵入她的識海,并在得知天家秘法可重聚灰飛煙滅之魂靈時,她掌控了息蕊的身體,應下了這樁親事。

息蕊當初并不願意嫁給一個素未謀面之人,即便對方是初登帝位的年輕帝君,誰料她前一日才态度強硬地拒絕父君的提議,第二日她在毫無知覺地情況下,就已經莫名其妙地應下了親事。

息蕊起初并沒有發現顏霜的存在,因為那時的顏霜還很虛弱,并不能長時間的掌控她的身體,但随着後來她越來越多次的記憶缺失,再到後來,她甚至可以清晰地聽見另一個女子仿佛就在她耳畔說話的聲音。

息蕊無法将這件事告知任何人,因為顏霜已經對她種了共生咒。

共生咒的禁制令她無法對任何人吐露有關于顏霜的任何事情,從此她的性命便與顏霜綁在了一起。

顏霜不死,她便不滅。

息蕊那時很絕望,是因為那一樁忽然而至,便已成定局的親事,也是因為她身為神女,身體裏卻還住了另一個來自深淵魔域裏魔女的魂靈。

那時息蕊并不知道她就是魔域公主顏霜,也并不知道她後來搶占她的身體,強硬地應下這門親事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息蕊和顏霜不同,她活在父君與母親為她所築造的溫室裏,從未見過風雨,而顏霜卻自小被她父君囚禁,苦修術法,不明善惡,心智還曾懵懂時,手上便已經沾了鮮血。

如此截然不同的兩抹魂靈,卻偏偏共存于一副軀體裏。

但令息蕊沒有想到的是,容晟帝君卻并不像是她想象中那副高高在上,目下無塵的模樣,他生得一副俊美容顏,就像是息蕊閑暇時看過的那些由仙娥從凡間尋來的話本上的溫潤公子一般,光風霁月,溫柔純善。

他尤善下棋,書畫之工也堪稱一絕。

息蕊那時并不知,她想拒絕的這樁親事,原是容晟向他的父君求來的。

年少的容晟,早年便在蓬萊隐去真實面容,在蓬萊神君的默許下,拜入門下修習蓬萊陣法。

那時的他便以蓬萊弟子的身份,見過息蕊多次。

容晟對息蕊,是早有預謀。

而息蕊對容晟,則是日久生情。

這些事情一開始息蕊都瞞着顏霜,瞞得很好,因為那時的顏霜靈力太弱,并不是每日都有機會掌控息蕊的身體。

直到後來,息蕊懷孕。

顏霜甫一出世,就替息蕊經歷了好一番強烈的孕吐。

息蕊瞞着她和帝君容晟“暗通款曲”,還有了身孕,這令顏霜大怒,并當即服下靈草,想要這個孩子從此消失。

卻不曾想,她始終未能如願。

也許,是那個孩子命大。

後來息蕊以死相逼,言其若再敢傷她腹中孩兒,便與她同歸于盡。

顏霜無法,便只得妥協。

“容徽”之名,亦是顏霜定下的。

于息蕊而言,這個孩子是她與容晟之間最深的羁絆,但于顏霜而言,他卻是一種束縛。

“徽”,便是束縛。

無論顏霜究竟願或不願,容徽也的确是她和息蕊共同懷胎,最後也是她替息蕊誕下的。

後來,如願得到天家秘法的顏霜修為恢複大半,随後便強行封印息蕊,從此消失在神界衆多人的眼前。

神界的帝妃與太子殿下無故失蹤,魔域的魔修們,卻迎回了他們的女君。

也許是因為這個孩子是她辛苦懷胎,最終誕下的,這位手上自小便被父君逼着殺人殺到麻木的魔域女君将自己內心裏最後的一絲憐憫與不忍都給了他。

她沒有殺了他,

卻将他送去了人間。

“共生咒無解,一旦種下,便只能永遠依附彼此而活,同生共死……我修為不濟,每年或許只有趁着顏霜舊疾複發的這個時候,才有機會掌控我自己的身體。”

女人的嗓音像是無端帶着某種令人安寧的意味,溫柔得不像話。

“但共生咒有唯一的破綻便是,這禁制能阻止我對任何擁有靈力的神仙妖魔說出真話,卻無法阻止我對一個本沒有任何收聚靈氣,煉化修行的普通凡人說出這些事情。”

她深深地嘆息着:“這麽多年來,我藏了太久,”

她擡眼望向桑枝,“好在終于等來了一個你。”

兩抹魂靈,一體同生,這對于桑枝來說,實在是一件聽起來便覺荒唐的事情。

如果是曾經,當她還未遇見過容徽的那時候,或許她并不會相信這世間真有如此離奇的事。

但當她遇見容徽,當她知曉這個世間原來真的有神明,有妖魔,所有的光怪陸離似乎都已經變得不那麽遙遠荒誕。

在桑枝打量她的時候,息蕊也在打量着桑枝。

其實近兩年來顏霜給息蕊的封印有些許松動,但息蕊為了不讓顏霜發現端倪,所以一直沒有顯露出任何異樣。

可她沉睡在識海裏,也偶爾會聽到顏霜的聲音,知道了一些顏霜所做的事情。

可她始終無法掌控自己的身體。

更加沒有辦法在容徽墜入熔岩神淵的那日有所阻止。

顏霜親眼看着容徽跳了下去,那時的息蕊也看到了。

可她卻什麽也做不了。

這或許是息蕊這麽多年來,第一次同顏霜鬧得如此天翻地覆,甚至不惜傷害自己,也要顏霜為此而疼。

也是那時,顏霜為了故意刺激她,特地将容徽在人間最不幸的那十幾年的時光,如同電影放映般化作一道光幕,每一幀,都如同一把鋒利的刀刃深深地刺進自己的胸口。

“徽兒的眼光真好。”

息蕊細細打量桑枝許久,她忽然想起來那天容徽跳下深淵之前,這個女孩兒湊近顏霜手裏的刀刃,那副決然赴死的堅定模樣。

她忽然紅了眼眶,大約是想起自己的兒子,她心中痛苦與愧疚更甚,再同桑枝說話時,她的聲音已經近乎哽咽,“謝謝你……給了徽兒,活下去的希望。”

她無法想象他在這凡世裏的那些年,內心裏到底承受了多少的苦痛折磨,她也恨自己,身為他的母親,卻始終未能為他做些什麽。

“我……”

桑枝這個時候,望着那個淚眼婆娑的美人,嗓子有些發幹,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說些什麽才好。

她眼中的悲恸不似作假,通身的氣息與眼眉間的神情也與顏霜截然不同。

若非是那樣一張與顏霜一模一樣的面龐,桑枝或許根本不會将這兩個人聯系在一起。

也許是意識到時間不多了,息蕊深吸了一口氣,稍微平複了一下心緒,便對她道:“姑娘,我接下來的每一句話,你都要牢牢記住。”

“容徽他如今還未完全入魔,但若等到他的心髒石化的那時候,他或許不但不會再記得你,還會徹底一個只知道血腥與殺戮的惡魔,到時即便是你,他或許也不會放過。”

與天生的魔不同,無論是凡人還是神明入魔,他們的心髒就會漸漸石化,而與此同時,他們也會失去對任何情感的感知,淪為欲望的化身。

“所以你必須趕在他徹底魔化之前,去打開星辰之境,與九重天取得聯系。”

息蕊被鎖鏈纏住的手腕微轉,下一刻她手指上的那枚幽藍的寶石戒指便已經從她的指間脫落,朝桑枝飛去,落入她的手掌裏時,戒指發出碎裂的聲音,幽藍的光芒散開來,眨眼之間,那枚戒指便已經化作了一枚冰藍的水晶花。

“你拿着這個,讓孟衍帶你去星辰之境,它能讓星辰之境被擾亂的氣流重新恢複如常,也能傳訊給九重天。”

息蕊定定地望着這個看似普通又柔弱的女孩兒,她的神情流露出幾分凝重,夾雜着哀傷,“姑娘,一切,便看你了。”

“這件事十分危險,倘若……”

她頓了頓,嗓音仍舊柔和,“倘若你不願,我也不願強求。”

凡人的生命不過匆匆幾十載,若非被逼無奈,息蕊也不忍将此事托付給她。

“我願意的。”

桑枝捧着那枚冰晶花,恍惚中聽見息蕊這樣的一句話,她便連忙道,“我會去的!”

息蕊微怔,那雙美眸裏仿佛有水霧微攏,她久久凝望眼前的這個女孩兒,半晌她忽然對她俯身彎腰,深深一禮,“謝謝……”

“您不用這樣,”

桑枝連忙也彎了彎腰,“為了容徽,我願意去。”

息蕊聽見她的這句話,她身形微頓,再擡首時,她看着桑枝那張白皙鮮妍的面龐,“徽兒能遇上你,是他的幸運。”

身為容徽的母親,息蕊無比慶幸,他能遇上這樣一個純善勇敢的姑娘。

在那堪比永夜的那些歲歲年年裏,他所經歷的痛苦與折磨,也都該因為眼前的這個女孩兒而慢慢結痂,愈合。

忽的,息蕊眉頭一皺,她氣息稍亂,回神之際她連忙掐了決,自封經脈,下一秒她整個人便已經倒在了地上。

“您怎麽了?”

桑枝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往前。

“不要過來!”息蕊卻大聲呵斥。

桑枝愣在原地,看着她在周身黑紅與銀白兩種氣流糾纏湧動間,在圓臺行翻來覆去,脖頸間連着手臂的青筋都已經微微鼓起。

銀白如霜的衣裙便好似凋落的花瓣,她将自己困在鐵鏈之間,一雙眼睛已經有血絲蔓延。

桑枝只見她的神情忽然變得陰沉,開口亦是充滿戾氣,“息蕊,你長進了,敢暗算我?你不知道這麽做你自己會經歷什麽?你修為太弱,你這麽做會反噬自身你難道不明白?”

下一秒,她就又變回了剛剛同桑枝說話時的那副溫柔無害的模樣,此刻她咬着牙,手指也握緊了鐵鏈,“顏霜,我說過,你不能傷害我的兒子……”

“那是我的兒子!他屬于魔域!”

“你和秋昀的孩子早就已經死了……”

“住嘴!他沒有死!他就是容徽!他是我的兒子,他是我生下來的……”

如同兩種不同的人格在同一個軀殼裏來回掙紮,争吵,桑枝親眼見着那個女人自說自話,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态。

“桑枝,你快走!”

息蕊努力地維持着自己的神志,逼迫自己不要松懈半分,讓顏霜有絲毫的可趁之機。

桑枝如夢初醒,轉身便跑。

但顏霜卻在這一刻掌握了身體的主動權,她周身的鐵鎖牽制着她暫時無法靠近桑枝,于是她幹脆施了術法,黑紅的氣流如火一般映照着她那張蒼白的面容更顯妖冶詭秘。

火光朝桑枝襲來的瞬間,她正在往這密室的出口奮力跑去。

女人的神情驟然一變,好似痛苦不已。

她看向桑枝的背影的目光陡然一變,連忙伸手,銀白的流光飛出去,及時打散了那團黑紅的火焰。

也是這一刻,桑枝一直握在手裏的那枚玉牌忽然散發出灼熱的溫度。

她整個人頃刻間便被玉牌散發出來的光芒包裹,一瞬消失在了這間潮濕昏暗的密室裏。

桑枝一屁股坐在石頭上的時候,她的腳接觸到了極寒的池水,便渾身一顫,下意識地縮回了腿。

“夫人,你沒事吧?”

孟衍和周堯連忙走過來。

桑枝搖搖頭,還沒弄清楚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擡頭時,她卻看見了靠在寒潭石壁,雙眸緊閉,臉色慘白的容徽。

她連忙跑過去,“容徽?容徽你怎麽了?”

大約是聽到了她的聲音,容徽掙紮着睜開眼,在對上她的那雙杏眼時,他似乎還反應了好一會兒,然後才遲疑地喚了一聲:“桑枝?”

“殿下的心髒已經出現石化現象,他渾身的血管都在承受着劇烈的疼痛……”

孟衍垂着眼眸說道。

桑枝聞言,再一次看向容徽。

容徽玄色的寬袖浸潤在水中,當他擡手時,便牽連出一陣水聲泠泠,他的手指帶着池水冰涼刺骨的溫度,輕輕地撫過她皺起的眉心。

“很疼嗎?”桑枝忍着眼眶裏的淚意,問他。

“不疼。”

他望着她的目光從來專注。

桑枝俯身,額頭抵着他的額頭,眼淚到底沒有止住悄悄滑下眼眶。

她說,“容徽,我必須要離開這裏了。”

果然,一聽她這句話,容徽臉上唯一的一絲笑意瞬間湮滅,他的手扣住她的肩,“你想去哪兒?”

當桑枝擡眼,便對上了他那毫不掩飾占有欲的晦暗目光。

他說,“你只能待在我的身邊。”

桑枝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臉,她又俯身去親了一下他的嘴角,然後她一根根掰開他扣着她肩膀的手指,站起來。

“容徽,我要去幫你找到你的家。”

她勉強彎起唇角,卻對他露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

現在的容徽十分偏執,他忘記了那許多的事情,同顏霜所期望的那樣,他本能地覺得自己就該屬于魔域。

可桑枝,卻不能讓他從此淪為真正的惡魔。

“我會回來的。”

她說。

可他死死地盯着她,那雙眼睛裏有怒意,也有驚慌。

他輕輕搖頭,“你不會的。”

桑枝抿緊嘴唇,她知道息蕊或許根本拖不了多久的時間,所以她對孟衍道:“孟衍,你帶我去星辰之境,越快越好。”

她捧出那朵冰晶花。

孟衍一見那朵冰晶花,他滿眼驚愕,有許多想問的話卻都被他壓在心頭,他知道現在或許并不是細問的時候。

“容徽,我會回來的。”

轉身要離開時,桑枝看着無力地坐在寒潭池水裏,正奮力地想要朝她伸手的容徽,又認真地說了一句。

“桑枝,”

容徽那雙眼睛緊緊地盯着她,眼眶已經有些泛紅,他咬着牙,威脅她,“你敢離開我……”

眼底明滅不定的光影被揉碎成更加陰郁病态的痕跡。

他忽然冷笑,“你最好不要被我找到,否則,”

“我一定會把你鎖起來。”

不見日月天光,不見任何無關緊要的人,只需要看着他一個人,就足夠了。

“變态,”

桑枝聽見了,哭着哭着又笑了一聲。

她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回頭最後望他一眼,淚眼模糊間,她并看不清他的臉,但她還是沖他笑,“好啊,等我回來,讓你鎖。”

作者有話要說:  桑枝:小變态,還想鎖我……(其實也行。

——

今日份更新送達,這本文也進入完結倒計時階段啦!謝謝大家一路辛苦地追文陪我到現在!!愛你們啵啵啵!!我們明天見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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