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醫院床位緊缺,關山海給黎政租了張陪護的折疊床,他沒有勸黎政回去,想來也知道,這孩子不願意離開徐倩半步。
徐倩病入膏肓,知道自己時日不多,早晨起床後,顧不了太多,躲進衛生間裏打電話。
電話剛被接通,對方聽說她是誰,立馬冷酷地挂斷。
她自嘲地笑笑,早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何必不切實際地去嘗試呢?
慢吞吞地從廁所裏出來,扶着牆,艱難地挪到病床上,徐倩側過身,注視着躺在她身邊的兒子。
自黎成璨去世,她和黎政一次次搬家,每一次兒子都像這樣,睡在她身旁。這孩子從小就異于常人的乖巧,永遠把舒适的床讓給她,他自己卻堅持打地鋪。
以後黎政醒來,見不到自己會不會難受?會難受多久?這世上,還有人會真心待他嗎?
徐倩心裏頭堆滿了不确定。
關山海來的時候,徐倩正對着黎政流淚,她抹去淚水,想要把自己撐起來。
關山海趕緊制止她,為她搖起床頭:“徐姨,您怎麽樣了?”
“還好。”其實是很糟糕。
黎政的燒尚未完全退去,在退燒藥的作用下睡得格外沉。
想起早上被挂斷的電話,有些事迫在眉睫,不能不安排了。徐倩招招手,讓關山河靠近自己一些,她壓低聲音,而現狀是她也無力發出太大的聲音。
“這些年我省吃儉用省下不少錢,在我床頭櫃的抽屜裏,密碼是小政的生日。老爺有本事,認識的人多,等我死後,能麻煩他幫忙問下身邊有靠譜的朋友願意收養小政嗎?如果沒有的話……就……”接下來的話,實在難以出口,徐倩狠下心,若不是走投無路,她絕對不會說出這種話,“就送他去孤兒院吧。”
話音落下,眼淚嘩嘩地往下流,徐倩望着熟睡中的黎政,恨透了自己。
關山海遞給她幾張紙巾,筆直地站着,讓自己看上去能夠被信任,更顯擔當些:“徐姨您放心,小政一天是我弟弟,永遠都會是我弟弟,關家會收養他,供他讀書,養他一輩子。”
徐倩面露難色:“關家已經有三個孩子了,老爺和夫人……”
關山海打斷她,言語間帶着不容小觑的堅定:“三個又怎樣?哪怕是三十個,關家都養得起。昨晚我已經跟爸媽商量過了,他們都很喜歡小政,也願意多一個兒子。小政和我們家的關系您是清楚的,關家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徐倩又怎會不知道呢?他的傻兒子,一直希望有個關山海一樣的大哥,在關家生活的這一年,也是兒子最開心的一年。
除了感謝,徐倩發不出別的聲音,她抓緊關山海的手,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黎政醒來沒多久,關家的其他家庭成員也來了。
年底公司忙,關之洲開完會就趕過來,曾雅柔從關溪的學校領了成績單,直奔這裏。
關山河和關溪站在父母身邊,關山河叫了聲“徐姨好”,祝她早已康複。關小溪依葫蘆畫瓢,他雖然作,也知道分場合,加上從曾雅柔那邊聽說了一些,這會兒不吵不鬧地站着,如同一個乖寶寶。
礙着小朋友在場,一些話不好明說,大人們聊了些無關痛癢的話,無非是早日康複之類的祝福,其實大家心裏都清楚,康複已是不可能了。
徐倩現在身體狀況很差,說了一會兒話便顯疲态,告別時,曾雅柔拉着她的手,讓她好好休息。
徐倩直勾勾地望着她,千言萬語俱都寫在眼裏,曾雅柔迎着她的視線,嘆了口氣,緩緩點頭。
徐倩嘴皮微顫,小聲道了聲謝。
晚上入睡前,徐倩問黎政今天幾號了。
黎政報了個數字,徐倩說:“是農歷,不是陽歷。”
黎政瞅着日歷:“臘月二十六。”
徐倩想了下,忽而說:“明天就是洗福祿之日,家裏還有幾件髒衣服沒洗。”
按傳統,洗福祿之日,需要洗衣洗澡來去晦氣的。
洗衣服是不可能了,洗澡還有點可能,黎政側身望着徐倩說:“媽,明天我幫你擦擦身體,把晦氣和病都洗掉。”
“好啊。”徐倩摸了摸他額頭的溫度,發現還有些偏高後,監督他把退燒藥吃了,才笑着說,“好啊,快睡吧。”
近幾日,黎政根本不願意離開徐倩半步,連水都很少喝,就為了少去幾趟廁所,多陪陪母親。
藥物雖然能控制病情,但生病的人,尤其是發燒人群,最要多喝熱水,黎政的體溫正是因此反複無常。
吃了藥,黎政很快入睡,睡夢中徐倩的病好了,黎政高興地手舞足蹈。
一覺醒來,徐倩如夢中一樣,不僅是精神,就連氣色也好了許多。
黎政偷偷地想,一定是老天爺聽到他的祈禱。
徐倩讓黎政扶自己起來,她現在沒什麽力氣。
外面陽光正好,隔着窗戶照進來,灑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徐倩看向兒子:“小政,陪媽媽曬曬太陽,好嗎?”
逆光中,黎政看不清目前的臉,他連連點頭,扶着徐倩坐到窗前。
兩人看着窗外的景,窗外的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小政,你喜歡關家嗎?”
“喜歡。”
“老爺夫人的話,你會聽嗎?”
“會。”
“關家你最喜歡誰?”
黎政搓了搓手,不好意思地說:“大少爺。”
徐倩莞爾一笑,評價道:“傻小子。”
黎政嘿嘿笑起來,母親身體好轉,連帶他的心情也好了起來,就像這天一樣,陰雨轉晴。
坐在小凳子上的黎政托着腮,歪頭問徐倩:“媽,怎麽突然問這個?”
“去年從關家搬出來,你不是難受了好一陣子嗎?以後,你又可以搬回去了。開心嗎?”
“開心!”徐倩說的是你,不是我們。黎政脫口而出後,敏感地抓住了這個字眼,呆呆地又問,“那你呢?”
“我啊……”笑容凝固在嘴角,徐倩慌張地不知如何去解釋。
“徐姨,小政,看我給你們帶什麽好吃的來了?”負責送飯的關山海打斷了母子倆的交談也替徐倩解了圍。
黎政卻不受他幹擾,執拗地抓緊徐倩的手,問她何去何從。
徐倩無助地向關山海投去求助的目光,蒼白的臉色仿佛瞬間蒼老的十歲。
關山海不明所以,見黎政一副快要急哭的表情,上前哄道:“怎麽了?有什麽話,吃了飯再說,我看徐姨也餓了,好不好?”
黎政咬緊下嘴唇,點了下頭。
可他再也沒有等到徐倩的答案。
徐倩安靜地離開了,她坐在窗邊,像是睡着了一般。陽光灑在身上,她的手軟且暖着,一點兒不像是死人。
手裏的碗摔落在地,稀飯灑了一地,濺得到處都是,黎政撕心裂肺地哭叫着,目前卻再也不會哄他一句。
黎政兩眼一閉,昏死過去。等他醒來,徐倩已被确認死亡,一塊白毯子從頭到腳的蓋在她身上,隔離了生死。
白天的一幕幕在眼前回放,黎政想,那大概就是所謂的回光返照。徐倩說他要回關家,卻不提自己,是因為她早就知曉,自己根本沒命回關家。
接下來的事不是關山海和黎政能解決的了,全權交由關之洲和曾雅柔代為處理。
關山海把燒得不省人事的黎政帶回家,這小孩半夜醒來沒多久後,又昏過去。
關山海沒轍,只能帶他去吊水,等兩大瓶藥水吊完已經是第二天了。
從醫院出來,又趕去火葬場。
孤兒寡母沒有親戚,就連葬禮也比一般人簡單許多。
曾雅柔幫忙挑選了一張照片,作為遺像。
晚上,黎政抱着徐倩的遺像重回關家,他如行屍走肉一般搖搖晃晃地回到原來的房間。
房裏擺設與之前一樣,關家把他所有的東西都搬回來了,徐倩的衣物跟着屍體一起被火化,只留下一些小玩意,讓人有個念想。
關之洲和曾雅柔與黎政說話,他除了點頭和道謝,什麽話都不會說。
關山海叫他的名字,黎政總算有了其他的反應,但也好不到哪裏去,只會機械地重複:“大少爺,我媽媽沒了。”
關山海摟住他:“你還有我。”
黎政置若罔聞:“昨天是洗福祿日,我們說好的,我要給她擦澡去晦氣的。都怪我,我沒洗澡,我身上都是晦氣,一定是我的晦氣害媽媽死掉的。”
放下徐倩的遺像,黎政跌跌撞撞地跑進浴室,打開水龍頭,不管冷熱,對着花灑沖洗。
發燒的人哪能這樣折騰,關山海沖進去,一把将黎政抱住,安慰他,徐倩的死與他無關。
直到水溫适中,關山海才脫去黎政的衣服,用溫水幫他恢複體溫。
黎政站着,一直哭,關山海束手無策,只能幫他洗澡,一遍遍地告訴他,他身上沒有丁點兒的晦氣,徐倩的死與他無關,哪怕有晦氣,這麽洗,也被洗掉了。
他驢頭不對馬嘴地碎碎念,時常前言不對後語,可他根本顧不上那麽多。
黎政站在崩潰的邊緣,随時都會完蛋。
他不忍心讓這個乖小孩入萬劫不複之地。
不會照顧人的關大少把黎政洗幹淨,擦幹淨,用大毛巾包起來,慢半拍地發現自己全身衣服早已濕透,粘在身上,走一步滴一地的水。他煩躁地把自己扒個精光,随便找個條大浴巾裹住下半身,然後抱起黎政走出去。
關山河和關溪趴在門口,透過門縫往裏看,關山海找了套衣服給黎政換上,再将人塞進被窩,又讓弟弟們幫自己拿套換洗衣服下來。
關溪去而複返,叫了聲:“小政。”
“你閉嘴。”生怕不靠譜地小弟說出逆天的言論,關山海提前制止他,把兩個弟弟都攆走,反鎖上門,一轉身,黎政從被窩裏鑽出來了。
關山海問他想做什麽。
黎政不說話,從櫃子裏拖出被子鋪在地上。
這狀态很吓人。
關山海抓住他的手,又問了一遍:“怎麽不上床睡?”
黎政六神無主地說:“那是媽媽的,我不睡,說不定媽媽會回來。”
即便是關山海,也詞窮了。他長嘆一口氣,任命般跪在地上陪黎政打地鋪。
一切搞定,黎政鑽進被窩裏,他摸了摸床沿,閉上眼,不到兩秒,兩行眼淚順着眼角湧出來,直把關山海哭的,心都揪成一團了。
關山海也躺進被子裏,大手一撈,把黎政帶入懷中。他沒經歷過生死,人生閱歷有限,遇到眼下的情形,腦袋裏就是一片空白,只能憑借本能反應。
黎政哭,他便輕輕拍打他的後背,讓他別哭。
黎政睡不着,他糾結一番,清清嗓子,在他身邊輕聲唱安眠曲。
關山海嗓音不錯,可惜唱歌功底實在不怎麽樣,連安眠曲這樣簡單的歌曲唱起來都有點兒走調。他兀自尴尬,沒想到效果驚人。
總算入睡的黎政不安地翻來覆去,關山海怕被子漏風讓他受涼,索性兩手一圈,把人鎖在懷裏,倒是自己半邊身子露在外面。
黎政下意識地抓緊關山海胸口的衣服,終于安穩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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