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不知道是傷心過度,還是疲勞使然,黎政直到中午才醒來。他悶了一身汗,發燒奇跡般的好了,反倒是關山海,稍帶少許鼻塞。
雖說黎政不再哭泣,但整個人渾渾噩噩的,吃飯的時候徑自趴在廚房空蕩蕩的小桌子上。
關溪從餐椅上跳下來,拉着黎政的胳膊把讓往餐廳拽,讓他和自己坐在一塊兒:“以後這就是你的位置啦。”
黎政擡起頭,曾雅柔對他點點頭:“快吃吧,馬上菜要涼了。”
黎政張口道:“謝謝夫人。”
曾雅柔笑了笑:“以後叫曾姨吧。”
黎政淡淡地“嗯”了一聲,一口一口吞飯。
飯後,關溪又拖着黎政回自己卧室,說他有幾道題目不會做。
關山海如同發現了新大陸:“你竟然知道學習了?”
“當然!”關溪大言不慚,舉起兩根手指頭,“今年我學習可認真了,有兩門及格的!”
音樂依舊滿分,這個不提,另外一門是體育,剛好踩線。
關山海“嗤“了一聲,笑得關溪顏面盡失。他擺擺手,不想與給他難看的大哥交流,靠在黎政的肩膀上蹭了蹭:“小政,還是你最好。”
數學難題講完,關溪又翻出語文和英語,就連社會、自然這種課程他也不落下,活生生問了黎政近兩個小時。
未來幾天,關溪一直持續這個狀态,關山海一本正經地調侃,讓要曾雅柔女士帶關小溪同學去醫院看看腦子是不是摔壞了,畢竟這樣刻苦求學的人,絕對不會是他的熊孩子小弟。
“我奮發雄起不可以啊!”關溪哼道,“我看你是害怕了,怕我有朝一日成績超過你!小政老師超級棒。”
這小子最近臉皮賊厚,求教的時候一口一個小政老師,別說黎政被他叫的不好意思,關之洲聽了都覺得手癢,想在關溪屁股上解解癢。
關山海冷笑一聲:“我看你被人魂穿了吧。”
被魂穿的顯然不止關溪一人。
關山海不放心黎政,怕他一個人多想,最近一直陪他睡。睡覺前,竟讓他發現黎政捧着一本書看,封面六個碩大的黑體加粗字——《面癱自治方式》。
倘若他沒記錯,這本書是他去年過年時送給關山河的禮物。
詢問之後,果不其然,真是關山河給黎政的,讓他多看多學,并聲稱這本書讓自己受益匪淺。
這特麽完全是胡扯!
關山海是一點沒發現關山河的變化,而且黎政現在的情況明顯是悲痛,跟面癱一毛錢關系都沒有啊!
關山河在搞什麽?
關山海搖搖頭,抽走黎政的書,不讓他看,要看就看點歡快的,再不濟去看動畫片也成啊。
黎政謝過關山海的好意,鑽進被子裏,見他也要進來,想了想說:“大少爺,我一個人睡可以的。”
“叫大哥。”關山海最近特別不喜歡這個稱呼,在黎政身旁躺下後,把人揪到自己跟前,“我不行,你陪我。”
黎政只能眼睜睜的讓自己被關山海鎖死在懷裏。
黑暗中,均勻的呼吸分外清晰。
黎政在漆黑的房間裏睜大雙眼,盯着天花板說:“你不用這樣的,生死有命,媽媽跟我說過。”
這份冷靜,不像是這個年歲的孩子該有的。
關山海倏地睜開眼睛,黎政哭,他心裏不好受,黎政不哭,他更不好受了。
“睡覺,不要想那些有的沒的。徐姨不在了,難受是應該的,但人要生活啊,不能一味地沉浸在悲痛中,這樣徐姨在天之靈也不會好受的。”
黎政點點頭,像是在保證:“嗯,我就難受這幾天。”
幾天?
可能嗎?
關山海默嘆一口氣,又開始唱那首不在調上的安眠曲。
明天就是年三十了,辭舊迎新的日子,希望新年能夠沖淡黎政的悲傷。
關家人與關山海想法基本一致。
關小溪實在裝不下去,把課本一丢,拉着黎政玩這玩那,白天逛超市,買新衣,晚上大吃大喝,調皮搗蛋,圍在客廳沙發前看春晚。
春晚剛開始,這小子就開始唱難忘今宵,唱的別人連小品說啥的都聽不清。
關之洲用砂糖橘丢他,讓他安靜一會兒。
關溪撿起砂糖橘吃得津津有味:“真甜,爸,你再丢幾個。”
關之洲舉起柚子吓他,關溪連忙抱住頭到處逃竄求饒:“爸!爸!別!手下留情啊。”
關山河鄭重其事道:“爸,小弟本來就不聰明,您這一柚子過去,明年他連音樂都及格不了了。”
關山海落井下石,哈哈大笑說:“就跟我唱歌一樣。”
這個比方太吓人,關溪頓時就紅了雙眼,想想大過年不吉利,又硬生生地憋住,委屈地撅着嘴,抽抽紙洩憤。
關山海用胳膊肘戳了戳身邊的黎政:“瞧他那傻樣。”
黎政猛地擡頭,慢半拍地“啊?”了一聲。
關山海說:“又走神了?”
黎政沒吭聲,前幾天他就沒什麽精神,今天更嚴重了。
關山海好幾次發現他望着廚房發呆,一看就是好久。至于他變成這樣的原因,不言而喻。
關之洲提早發了壓歲錢,黎政接住,悶悶地說:“謝謝老……關叔叔。”
關之洲微微一笑,摸摸他的頭:“小政真乖,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關山海很快又發現黎政開始對着紅包發呆了,這樣可不行。他上樓了一趟,然後站在樓梯口,對黎政招手讓他過來。
黎政沒過來,客廳裏另外四個人如出一轍地盯着他看。
“看我幹什麽,我又不是電視機。”關山海抓抓頭發,催促道,“小政,快來。”
黎政剛靠近,就被關山海拉上樓。
關上房門,關山海對他伸手索要:“我的紅包呢?”
黎政埋着頭:“沒準備。”
關山海兩手抱胸,佯裝生氣:“好啊你小子,這麽不重視我?”
黎政搖頭說:“我想把成績單燒給媽媽。”
一句話堵的關山海說不出話,他頓了頓說:“我要你成績單了嗎?”
黎政望着他說:“其他不知道送什麽。”
哪是不知道送什麽,而且根本沒去想。
若是以前,這小孩乖歸乖,但是猴精猴精的,現在渾身上下散發着死氣沉沉,昔日的朝氣跟着徐倩一塊沒了。
關山海把黎政按在椅子上,自己坐在床上,他把椅子拖到自己跟前,挪正黎政的臉。
四目相視,不容躲閃。
關山海說:“我先說說我送你的禮物,再說我想讓你送給我的禮物,可以嗎?”
黎政微微颔首:“嗯。”
關山海用力吸了一口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想送你一個家,我的父母以後就是你的父母,我的兄弟,也是你的兄弟。我希望你能夠接受這個禮物,這就是我想讓你送給我的禮物。你願意嗎?”
繞口的話,黎政一下就聽懂了,他呆若木雞地望着關山海,在那雙漆黑的眸子裏看到了自己。
關山海以為他沒聽懂,畢竟這反複,對一個十一歲的孩子來說,可能稍顯複雜。他語重心長地說:“我是真心把你當弟弟看的,很久以前就是。關家每一個人都真心待你,以前是這樣,以後也是這樣,希望你能接受我們,從家人的角度接受我們,你願意讓我們做你的家人嗎?”
兩人誰也不說話,關山海凝視着黎政,黎政也凝視着他。
空氣仿佛凍結,安靜地連呼吸聲都顯得突兀。
關山海不想幹擾黎政的想法,他不說話,靜靜地等,用眼神鼓舞黎政。
黎政嘴角緊繃,始終不曾回答。
趴在門外偷聽的關溪憋不住,扭開門鎖跑進來,急乎乎地說:“小政,快答應大哥啊。”
黎政望着他,垂下頭:“對不起,小溪少爺。”
少爺的稱呼脫口而出,他早已習慣這樣,想要突然改變,根本不可能,跟何況是讓接受新的家人。
關山海沮喪地垮下肩膀,讓關溪松手,這孩子沒輕沒重,黎政的胳膊都被他勒紅了:“算了小溪,小政不願意,我們不能勉強人家。”
“他為什麽不願意啊,是不是我成績不好?”關溪說着就要哭。
黎政還記得自己答應過關山海的事情,從椅子上起來,擁住關溪,輕撫着他的後背說:“小溪少爺別哭,跟你沒關系,是我不想改變。媽媽沒了,再也沒人跟我在廚房的小餐桌上一起吃飯;衣服破了,沒人幫我縫縫補補;墊被不暖和,也沒人幫我彈松軟;過年沒人給我寫小卡片……媽媽沒了,這世上除了我,沒有人能記住她。”說到這裏,黎政無法自制的哭起來,明明他想要哄關溪不哭,到後來,自己率先失聲大哭起來,“我想保留以前所有的習慣,這樣才不會把媽媽忘記啊。”
所有的困惑串聯起來,黎政不願意睡床,總會盯着廚房發呆,下午買的新衣服不願意穿,所有的留戀和不願改變都說通了。
徐倩的死給這孩子帶來了無法磨滅的痛,也許黎政接受了徐倩死亡的事實,但短時間內,他的心無法接受徐倩已經不在了。
關溪跟着他一起鬼哭狼嚎:“那麽難的成語你都能記住,怎麽會忘記徐姨啊,爸又沒拿柚子丢你!”
兩個小的抱在一起,哭成一團,鼻涕眼淚蹭的彼此身上到處都是。
關山海第一次覺得關小溪哭起來不那麽煩,反而為他的這番言論點了個贊。
費了牛鼻子勁,關山海總算把兩個小的分開。黎政被他抱在懷裏,關溪毫無疑問地塞給同樣在外偷聽,徘徊許久遲遲不肯離去的關山河。
至于年紀更長的那兩位,關山海決定給爸媽留點面子,畢竟作為長輩帶頭偷聽着實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關山海為黎政抹去眼淚,點了點他的心說:“只要徐姨在這裏,你永遠都不會忘記她,懂嗎?”
“我懂,可是……”黎政抽抽搭搭地說,“可是我只有一個媽媽。”
“笨蛋,沒人要硬塞給你一個媽媽。我們希望成為你的家人,不是想要取代徐姨在你心中的地方,只是想關心你,愛護你。”關山海撥開他額前的碎發,“好了好了,今天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答案不用告訴我,等你想通了再說,還有問題的話,還記得去年我送你的本子嗎?”
黎政點點頭:“記得。”那個本子是他的寶貝。
關溪八卦地湊過去:“什麽本子?”
“跟你無關。”關山海白他一眼,轉向黎政時,又兄友弟恭起來,把擺了個寫字的姿勢說,“有問題,寫在本子。”
黎政說:“好。”
關山海望着另外兩個人:“那還杵在我房裏做什麽?下樓看晚會。”
新年鐘聲敲響前,關山海帶黎政回房換上新衣服。
兩人站在鏡子前,關山海說:“關家每一個都會記得徐姨的,因為他是你的媽媽,也是我們的家人。”
黎政感動地紅了眼睛,好一會兒才從房間裏走出來。
關溪等得不耐煩,關山河也去房間門口轉悠了好幾圈。等他們一出來,就急匆匆地往外走。
白天買衣服的時候,黎政興致缺缺,關溪讓他跟自己買一樣的,他也沒拒絕。現在兩人穿得一模一樣,倒真有點兄弟的模樣。
關溪一手拿着摔炮,一手牽着黎政的手,煙花讓哥哥們提着:“小政,你看,我們像不像不雙胞胎。”
不僅是自己,就連徐倩也一并納入家人的範疇,仿佛他們永遠不會分開。困擾已久的問題被解決,黎政胸中豁然開朗,終于不再出神,聽到提問,立刻給出反應:“像。”
關山海的冷水也是立刻就潑出來:“哪像了?小政你少遷就他,就他那長相,比你醜多了。”
關溪氣得抓了一把摔炮丢在關山海腳邊:“二哥,你說像不像。”
聞言,關山河仔細對比起來,等到關溪快要不耐煩地時候才說:“小政比你好看。“
剩下的摔炮,沒有懸念地砸向關山河,關溪一把抱住黎政嚎叫道:“啊啊啊!你們都不是親生的,小政才是我親哥。”
黎政摸摸他的頭,直愣愣地說:“你都沒叫過我哥哥。”
衆人一怔,俱都沒想過能從黎政口中聽到這句話,而這,正是一個好的開始。
關溪松開他,兩手往腰上一掐,頤指氣使地吐着舌頭道:“等你比我高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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