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少陵師兄——”
窗子被人一下拉開, 冷風呼呼地卷了進來。床榻上驚醒的張少陵幾乎是抄起手邊的硯臺就丢了出去, 窗口那人哎呀一聲, 硯臺不偏不倚正中他腦門,墨汁糊了他滿頭滿臉, 像某種小獸頭頂的三杠花紋。
天灰蒙蒙的。漫天的雪花被吹了進來,鑽進張少陵的被子裏。被子邊緣探出幾根打着卷的鳳翎,小鳳凰迷迷糊糊地探出頭:“一大早這是——”
它停住了。
下雪了。
雪花順着窗沿調皮地飛進屋子,落在它長長的、因為一夜好眠被壓得有些卷曲的鳳翎上。它眨了眨眼:“屋頂漏了?”
張少陵:“是魏師弟。”
“少陵師兄,你也太狠了……”魏珏拿下糊在臉上的硯臺, 墨跡在眉毛上凝成了冰,讓他原本清秀隽雅的兩道細眉變成了兩道粗壯的墨條。就在他還要說些什麽的時候,又是一陣冷風灌進室內, 呼啦啦吹起床榻旁的幾張寫滿了字的紙。于是它們就在三人的注目下飛上了天, 一下順着窗子卷走了,不多時就不見了蹤影。
張少陵:“……”
鳳荀懶懶打了個呵欠:“少陵, 那好像是你昨晚熬夜抄的《道德經》哦……”
張少陵:“……”
他緩緩轉過頭,盯着依然一臉墨跡的魏珏。魏珏仿佛懵在了原地, 整張臉都開始扭曲:“少、少陵師兄……”
“就算是老齡師兄也沒用了。”鳳荀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 “快進來吧幫忙抄吧。說起來, 你來這兒做什麽?”
“我只是想告訴你們下雪了……”
魏珏依然是一如既往的作死小能手呢……
這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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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少陵與魏珏被迫呆在室內抄寫那随風而去的《道德經》,雖說篇幅不長, 不過要在一天之內完成的話, 就顯得有些緊迫了。
鳳荀呆在暖洋洋的床榻上, 一邊用鳥爪抓堅果塞進嘴裏, 一邊翻閱張少陵之前借來的有關鳳凰的書籍。他玄霄仙尊的身份已經露了出去,想必不日玄霄派就會做出反應。現在的玄霄仙尊應該是鳳荀的師父,他不太想見到師父的時候還是一只鳥的形态。
——最起碼應該變成一只成年鳳凰吧!
念及前世那個嘴賤到極點的師父,鳳荀的心情莫名好了一些。他又翻過一頁書,掃了一眼裏面的內容——大體都是說鳳凰乃是依靈力而生的神獸,只有靈力增強,鳳凰的形态才會發生變化。
這就形成了一個奇怪的悖論——鳳荀本身的魂魄是擁有強大靈力的,畢竟他前世身為玄霄仙尊,靈力足夠讓他從一只雛鳥直接化形成人。就算中間用了無妄之術,元氣大傷,他也不該依然是一只雛鳥形态,究竟是哪裏出了錯呢?
他又塞了一顆堅果在嘴裏,思索很久也沒思索出個所以然。他把書合上,覺得自己還是去藏書閣一趟,查查看究竟是什麽能阻礙他靈力的恢複和釋放。
拍拍翅膀飛到窗口上,鳳荀探頭向外看了一眼。風雪鋪天蓋地,如刀子一樣凜冽。好在他全身都是羽毛,加上本身就是火系靈力,禦寒能力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他回頭望望張少陵:“少陵,我出去一下。”
張少陵停下奮筆疾書的手:“去哪兒?”
“藏書閣。”
張少陵皺眉看了看外面的風雪:“……你早些回來。”
鳳荀正要起飛,魏珏的喊聲從裏面追了出來:“喂,別忘了回來的時候給我帶盤糕點!我要栗子糕,荷葉蒸的那個,不要芭蕉葉!”
鳳荀在空中踉跄了一下:“我是鳳凰,不是你的信鴿!”
張少陵:“魏師弟,我突然想起那天師伯在殿中還罰了你二十遍《青雲法訣大全》,你先抄那個吧。”
魏珏:“……我怎麽不知道?!”
“現在你知道了。”
鳳荀樂了:幹得漂亮,張少陵!《青雲法訣大全》比《道德經》的字數整整多了十倍!
頂着大雪飛到藏書閣,鳳荀抖了抖身上的雪花,照例無視了門口看大門的老道人,向藏書閣內飛去。
經過兩排書架,鳳荀忽地停了下來——靠左側臨窗的位置有個灰袍道人正站在那兒,靜靜翻看着一本書。似乎察覺到鳳荀的目光,他擡起頭——是張少陵的師伯,淩舒玄。
淩舒玄依然是那樣淡漠的目光。他微微颔首:“玄霄仙尊。”
鳳荀落在一旁的書架上,也微微點了點頭。
還未等鳳荀開始翻找自己想要的書,淩舒玄忽然又一次說話了:“想必玄霄仙尊是為了化形而來的吧。”
鳳荀遲疑了一下。說實在的,盡管這位師伯幫了張少陵和他,但他并不想和這位師伯有任何深交。前世他在玄霄派就聽說過這位師伯——向來只知道煉丹,鼓搗一些藥草,從來不管派內任何閑事,也甚少說派內任何閑話。後來大概是因為天命已到,他與柳雲鶴一前一後去世了。
“仙尊不必猜疑。”淩舒玄垂下目光,聲音悠然宛若一聲嘆息,“前世種種,皆應煙消雲散……可仙尊既然有所執着,以禽鳥之身重回世間,又有什麽害怕的呢。”
鳳荀終于正視了他:“你知道?”
淩舒玄淡淡一笑:“觀天象,知人事。”
難怪淩舒玄在大殿上親口說鳳荀是玄霄仙尊,然而既然能看到屬于鳳荀的命格,想必這位淩舒玄師伯的修為已經能夠達到通天的境界。假以時日,或許能化神也說不定。
鳳荀仔仔細細地打量着他:這個老人其貌不揚,雪白的頭發,雪白的胡子,身上的衣袍也是青雲門下年長一輩的普通制式,然而那雙眼睛卻淡然悠遠,不食半點人間煙火。他不由得收起自己起先的輕視之心,對這位前輩多了幾分敬重:“師伯。”
“不敢。”淩舒玄笑道,“若受了仙尊這一稱呼,豈不是要折煞老道?”
“師伯與家師是同輩,自然當得起這一聲師伯。”鳳荀恭恭敬敬地說道,“恰如師伯所言,我确是為化形一事來此。聽聞鳳凰的形态随靈力增強而變化,晚輩不才,自覺靈力雖未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可也至少能夠脫離雛鳥形态。不知為何過了這麽久,依然還是一只雛鳳……”
淩舒玄微微一笑:“你若是不才,那這修仙界就沒有能被稱為‘大才’之人了。你前世本該順風順水,可惜遇到了大兇命格,才導致慘死。”
“大兇之命……”鳳荀一怔,“是指……”
……張少陵……?
“那人的命格實在是兇悍,竟能模糊星象,老道實在是看不出他的身份。”淩舒玄輕輕搖頭,“幸好你執念夠強,否則,你恐怕會堕入輪回,從頭開始了。”
“執念?”鳳荀又是一陣茫然,“可我并沒有什麽執念啊……”
“是嗎?”淩舒玄又是微微一笑,“有時執念是意識不到的,能感覺到的,只有自己的心。”
也許是修星象的人說話都這麽缥缈吧……鳳荀思索了一會兒。師弟從小與他一同長大,他憎恨師弟背叛了自己,想複仇,也想知道為什麽師弟會殺他。這種想法從重生開始就缭繞在腦海中,那麽淩舒玄所說的“執念”……支撐着自己從輪回中掙紮而出,栖身到一枚鳳凰蛋中,哪怕變成禽鳥也要完成的“執念”,難道就是這個嗎?
“想必你們已經見過蘭馥了。”淩舒玄淡淡道,“張少陵……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世。”
鳳荀:“是的。蘭馥說……”
“此事以後再談吧。”淩舒玄重新拿起手中的書,“玄霄仙尊,別忘了,張少陵還有五遍《道德經》要罰寫,屆時請交到我這裏來。那時你的疑問,我也會給你一個答案。”
見他似乎不願再深談,鳳荀也只能壓下心底的疑惑,準備轉身離開。就在他振翅準備起飛的一剎那,淩舒玄的聲音忽然從身後缥缈地傳了過來:“若你面臨着兩難的選擇,你珍重的兩個物件,你若選擇其中一個,必會抛棄另一個……你會如何選擇?”
鳳荀停住了:“如果不能兩全其美,那只是自己能力太弱。只有弱者,才會面臨抉擇。”
淩舒玄凝視他半晌,悠然嘆了口氣:“天命難違。玄霄仙尊,願你能足夠強大……戰勝天命。”
說完他把目光落回到了書頁上,明顯是送客了。鳳荀雖然滿肚子疑慮,也只能轉身,飛出了這排書架。
在藏書閣內翻翻找找,鳳荀也沒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別無他法,他只能等着張少陵交罰寫的時候一同過去,看看淩舒玄會怎麽說。
頂着大雪回去的路上,鳳荀想起可憐的魏師弟現在還在罰抄二十遍《青雲法訣大全》,于是鬼使神差地拐進了廚房。現在不是開火的時間,掌廚姜尚初閑來無聊,坐在廚房門口叼着他那根萬年不變的剔牙簽。一見到鳳荀飛進來,他顯然是吓了一跳,眼神直愣愣的。
這可是鳳凰啊!傳說中已經絕種的鳳凰,雖然這只鳳凰還有點小……不過也不妨礙姜尚初圍觀它。嗯?它的主人哪去了?那個孤僻怪異的少年呢?
鳳荀當然不會給魏珏當信鴿,拐進廚房的時候他想起前世的魔尊似乎喜歡吃金桔蜜餞,他還嘲笑過魔尊喜歡吃甜食這個小孩似的習慣。于是他在廚房裏轉了一圈,停在盯着他發愣的姜尚初面前:“我有一事相求。”
姜尚初傻呆呆地張大了嘴:說、說話了!
鳳荀很想給他一爪子,但想想等投喂的少年魔尊,他還是忍住了:“我想要一些金桔蜜餞。”
姜尚初:“……”
鳳荀:“我可以拿東西換。”
姜尚初:“……”
“只要不是太過分的東西都行……”
掌廚兩眼一亮:“我想要一根你的尾羽。”
鳳荀回頭看看自己沒長出幾根尾羽的屁股,又扭頭看看一臉癡漢相的掌廚,微微眯起了眼——前世的玄霄仙尊雖然總是笑眯眯的好像很好說話的模樣,實際上他的脾氣真的不!太!好!
眼見鳳凰眼神不善,似乎下一刻就會過來噴火,掌廚麻溜地改了口:“一根羽毛也行!我……我只想拿來做收藏!”
算了,看在他這麽崇拜自己的份兒上……鳳荀想了想,用嘴拔下身上一根赤紅的羽毛,交給了他。
掌廚姜尚初樂颠颠地接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塞進前襟裏,鳳荀盡量裝作沒看到自己的羽毛被他和胸毛塞在了一處。
因為他拿到了一小袋金桔蜜餞。如果是成年版魔尊在這裏的話——
張少陵:“只嘗一個。”
過了片刻……
鳳荀:“……你怎麽都吃了?!一個也沒給我留?!”
魔尊大人一派雲淡風輕,漂亮的鳳目微微一挑,目光掃過對面頗有些氣急敗壞的玄霄仙尊,眼底透出一抹暖陽般溫和的笑意。
他就這樣凝視着他,輕輕舔去指尖的蜜糖,薄唇微啓,聲音輕緩仿佛意有所指。
“甜。”
鳳荀:“……怎麽不齁死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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