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阮希希從沒覺得路會這樣漫長。
在末春府的這三年,她翻過山溝溝,淌過小溪流,背着滿是野菜的沉甸甸的竹簍,即使走上半天也不覺得疲乏。可是如今背着一個人,這短短的距離,竟像是要走到了天地的盡頭。
身上的人越來越重,越來越沉。阮希希死咬着牙齒,光潔的額上慢慢地滲出一些涼薄的細汗,在這樣冰冷的、透着寒風的夜裏,阮希希孤單、纖細的影子就在慢慢踟蹰着、堅定地走向暢陽樓。
這個令她千方百計想要逃出來,卻又不得不回去的地方。
暢陽樓前,一個大甕擺放正中,就在正門口。夜色已深,這只甕就這麽孤零零地、突兀地放在那兒,像是戰場上鮮明的旗幟。
阮希希皺了皺纖眉,想不到林銷真的将張山武削去了四肢,裝在了甕裏。張山武是武林中人,林銷不能無緣無故便去殺一個江湖中人,于是便用了這個法子,昭告天下是張山武先來惹林銷,林銷才處理了他,以儆效尤。
由此一來,江湖也不會有什麽意見,因為這一次是張山武先跨越了朝廷與江湖的界限,他想要殺一個朝廷命官。
“想不到你真回來了,看來我猜的沒錯。”樓上一個聲音悠悠地傳來,既散漫又驕傲。
阮希希仰頭,見到換了藏藍便服的林銷倚靠在暢陽樓往外的過道欄杆處,正居高臨下地玩味地看着自己。
但見他俊美秀目,顧盼神飛。阮希希此時此刻就覺得這樣的臉長在一個男子身上太過可惜,若是女子,定将風華一世。
“你背上的是你什麽人?”他問。
阮希希沒有回答他,而是直接地回,“解藥。”
“我的十二衛說了,他武功不俗,絕對不是一般人。但近來江湖上從未聽說過此人的名號,我對他的身份非常好奇。”林銷像是在報複,自顧自道,不理會她的請求。
阮希希執着地回,“解藥。”
林銷嘴角一勾,慢慢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擺在那欄杆之上。“這就是解藥,你有本事便來取。”
他挑高了眉,負手在後,挺直地低頭望着阮希希,目光如夜鷹一般銳利。就像是設置好了陷阱的獵戶,在耐心引誘和等待獵物落網。
阮希希背着古錦培,咬了咬唇,然後松開,似乎下了決心。她快步跑到張山武的大甕邊上,在他身邊曲了曲腰。古錦培的袖子一動,似乎有什麽東西落在了他袖子裏。然後阮希希提上一口氣,足尖點在了大甕的邊緣……
張山武血肉模糊的臉上露出一種震驚的表情,直直地盯着站在大甕邊上的女子。
“你……你真的是……”
“別死。”阮希希側目看着他,冷冷的目光,暢陽樓的一道側影遮住了她的臉,半影半晦的光線之間,柔媚至極。
于是在暢陽樓前,一個魅影似的身影,像是會飛的鳥兒一般展開了翅膀,背着一個七尺男子,悄無聲息地落在了林銷面前,穩穩地立在那只有寸尺之寬的欄杆之上。
衣袂翩飛,袖袍鼓動。
這個名叫阮希希的少女,輕功原來如此卓絕,就像是一只蝴蝶破繭而出,捎帶着花香輕輕落在自己的眼前,淩風卓然而立。
林銷鬓角的發被她撩動,往後飄了飄,心思在這剎那間,竟然也變得漂浮了。
“你果然會武功。”半晌,林銷冷笑着仰頭看着她。
阮希希躍下欄杆,将古錦培放在地上靠着。然後轉身去拿解藥,打開瓶塞嗅了一下,倒出兩顆小巧的藥丸,遞送到林銷的面前。
“你先試。”
林銷大笑,“你向我要解藥,我給了,卻還要我試?”
阮希希皺眉,掃視四周。
“你在找我的十二衛?”林銷道,“不用找了,只有聽見我的命令他們才會出來。現在,只有你、和我。”
林銷說着伸出手,夾住阮希希的下颚,指端婆娑着她的肌膚,問,“你到底是誰?”
阮希希卻執拗地擡起下巴看着他,冷冷吐出兩個字,“解藥。”
林銷笑的古怪,“你是要你身上的解藥,還是這個刺客的解藥?”
阮希希一怔,“你對我也下了毒?”
“那不算毒,只是在你泡澡的水裏加了一味香料,這種香料能夠持續很久,唯有我的其中一位十二衛能夠追蹤,不論千裏。你也真是奇怪,明明身懷上乘輕功,為何當初不以輕功逃了?”
阮希希抿嘴不語。
林銷松開她,緩緩道,“你不肯輕易施展輕功,是因為明知打不過我的十二衛,還是在躲避仇家?”
阮希希一擡頭,斷然道,“只要你給我真正的解藥解了古叔叔身上的毒,我答應你不再逃跑。”
林銷凝視着她半晌,指了指她篡在手裏的小瓷瓶,“如今你逃得掉嗎?這就是解藥,無論你信不信。”
阮希希捏着瓷瓶猶豫良久,還是轉身蹲下去喂了古錦培。
“服了解藥後他還要昏睡幾日,我會派人照顧他,但你要同我一起上路,即使他醒來也不能在與他聯系,明白嗎?”林銷站在阮希希的背後,語調冰冷。
阮希希站起來,轉身的時候已将臉上的悲恸完全抹去,恢複之前的樣貌。
“林大人,勞累了一夜,我又餓了。”
“哦?那你想要吃什麽?”林銷看見她的表情神态,眼裏掠過一絲詫異,只隐隐覺得阮希希怕是不會這麽輕易服輸,她還是會逃。
但林銷在朝野立足多年,爬到如今的這個位置,斷不會被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女糊弄了。于是帶着三分好奇,七分的脾氣打算與阮希希鬥上一鬥,挫敗阮希希的銳氣,磨光她的尖銳,然後讓一個服服帖帖的阮希希入宮,獲得大晉天子的寵愛。
阮希希經過林銷身邊的時候,刻意停了一停,擡起亮麗的眸子,眉眼如絲。“庭湖清蒸的鲈魚。”
“還吃魚?”
“嗯。”
林銷看着她輕悠悠地穿過自己的身邊,在四周留下了她身上獨特的香味。耳邊響起她說話時候的尾音,林銷笑了,拂袖随着她而去。
天剛蒙蒙亮,林銷打開房門,十二衛恰到其份地出現在他面前,“禀報大人,江湖上姓古的人很多,但出名的高手很少見,能達到昨日那人武功水準的,只有五人左右。”
“名單呢?”
十二衛便将整理好的名單奉上,林銷收下,卻不着急張開。背着手瞧見一抹窈窕影子從樓道裏悠閑地走來。
阮希希見着十二衛便心裏添堵,抱着手仇視地瞪了他幾眼。
十二衛巍然不動,像是千年不變的寒冰。
倒是林銷先說話了,“起得這麽早,想要趁早逃?”
阮希希朝着他甩了甩自己的袖子道,“身上這股味兒,叫我能逃到哪裏去?”她頓了一頓,小心翼翼地問林銷,“那日我沐浴,你可撿了我的什麽東西?”
她丢了一樣重要物件,卻是怎麽也找不到。
“什麽東西?”
“一條絲縧,墜着玉佩。”
“我沒見過。”林銷轉過去,再不理睬阮希希,獨自下樓。他的确沒見過什麽玉佩,那一日,他只顧着看阮希希了。
阮希希站在樓梯口往下眼巴巴望了片刻,她早上曾找過古叔叔,但古叔叔早已不在了。聽小二說是林銷命人領了大夫來,讓大夫接回藥鋪醫治去了。再問小二那藥鋪的位置,小二卻是咬死再不肯說。
阮希希也不願意再為難這區區一個店小二,想着反正如果自己逃出去了而古叔叔沒有死的話,定然還是能夠相見的。
林銷總是一個人在隔間裏吃飯,從不與外面的人交流。阮希希一進來就盤膝坐下,瞪大眼睛瞅着林銷。
林銷的筷子落在一疊精致的小菜上,淡淡問,“你看着我又不能将我看死。”
“我看着你的确不能将你看死,你現在挾持了我的古叔叔,我不但不能‘看死’你,還要祈求上蒼巴望着你好端端地,這樣我才能再次見到他。”
“看來該想辦法将你的嘴封上。”林銷嘴裏嚼着一片肉,略老了些,劍眉微皺,甚為不悅。
“我剛才聽說,張山武死了。”阮希希平靜道。
“嗯。”
“你砍了他的四肢把他裝甕裏放了一夜,那血水啊,恐怕已經滿了一甕吧?”阮希希指了指桌上的一盆“毛血旺”,認真道,“喏,應該就像是這盆菜的顏色。”
林銷臉色陰沉,停了筷。
阮希希又托腮道,“大人你一來暢陽府就害死了兩個人,我想來問大人如今是要繼續往南走呢,還是要再在暢陽府留幾日,再害死幾個人再走……”
林銷聽出她話語裏的嘲諷,眉頭動了動,然後拿絹帕擦了擦唇角,起身之時低頭看着還坐着的阮希希。
阮希希一點兒也不客氣,不拿筷子直接用手去捏烤得金黃香脆的烤雞,放在小巧的嘴裏,她的唇透着一種淡淡的粉,色澤靓麗。她吃了一會兒才發覺門口要走的那個人不知道已在那兒停頓了多久,就這麽側着身子,回頭用一種奇怪的眼神注視着自己。
阮希希舔了舔粉色的唇,挑眉問,“怎麽了?”
林銷回神,這一次甚為利落地出了門。
“出發,去崎東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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