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章九

不空關。

地牢的窗戶開的很高,且小,角度也不好,只有日出或是日落的時候才能略微照入一縷陽光。

還偏偏照在自己的眼睛上,這讓柳白朗感到非常的不舒服。

其實這只是個小問題,翻個身就能解決。但偏偏如今的他連翻個身都做不到了——韓廣為了防止他逃跑,用了最絕情的手段,抓到他的當下就毫不猶豫的挑斷了他四肢的經脈。但韓廣卻沒有廢去他的內力,因為他還想從柳白朗口裏套出點有用的消息。

一套酷刑下來,柳白朗徹底連翻身躲避陽光都做不到了。

身在煉獄,死亡能帶來的解脫便成了一種極致的誘惑。

不斷惡化的傷口令他病的渾渾噩噩。夢醒之間常常困惑,是不是和盤托出後去死會比較好?

畢竟手腳筋都被廢去了,他已經徹底成了個廢人,就算活下去,又有什麽用呢?

可他不甘心啊,那樣的不甘心,仿佛到了冥界也能化作厲鬼一般的不甘心。

不甘與絕望交織,輪流控制他的大腦。

此時和煦的陽光照耀在他的臉上,他覺得糟糕透了,還是去死比較舒服。

精神仿佛也被逼迫到了極致,甚至開始出現幻覺。

——死寂陰暗的牢獄內竟飄起了一陣輕快的小調,與他熟悉的江南調很不同,那人哼唱的曲調婉轉曲折卻又時而冒出幾個尖銳的高音來,任誰都聽的出來,這人的心情不錯。

銀鈴響動的聲音也漸漸在耳畔明晰起來。

最後,銀飾叮鈴的聲音停止了,哼唱的小調也停了,柳白朗聽見了一聲愉快的輕笑聲,他再也忍無可忍,怒睜開眼睛,用喑啞的嗓音喝罵道:“滾。”

逆光中,他看不清來者的眉眼,只能看見他有一頭烏黑柔潤的及腰長發,像是長安城內最名貴的綢緞。金色的晨光穿過發梢,勾勒出他優美的下巴,照亮他似笑非笑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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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見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好久不見啊,你的眼睛還是跟以前一樣漂亮。”

花鶴翎寫藥方時的手不禁顫抖,原本飄逸俊秀的行書氣韻斷斷續續,亂了章法。寫完後,他望而興嘆,不知是自嘲還是自娛自樂,默默擔憂自己日後是否會被葉清歌滅口。

就這樣從清晨忙到午後,巫暝卻一直沒有回來。

花鶴翎在葉清歌的門口親自給葉清歌煎藥,随着時間的推移,見日頭緩緩西落,越發感到不安。

日落的時候,逐鹿坪內又來了一個通訊兵,與早上那人不同的是,這人衣擺上沾着血污。

不久後,花鶴翎在客房內聽見外面一陣鬼哭狼嚎,起身透過窗戶看見校場上的韓廣嘶吼着飛馳而出,封十七娘也在校場上清點人馬,火急火燎的,整個逐鹿坪一下忙碌了起來。

封十七娘也去找了葉清歌,可葉清歌還沒醒過來,葉貓兒又不讓她進去,只得去請了花鶴翎過來當擋箭牌。

花鶴翎很識趣的同着急上火的封十七娘解釋:葉清歌體內餘毒未清,不知怎麽經過了一夜潛伏,今天早上發作起來,現在他雖然控制住了毒素。但葉清歌一時半會還醒不過來,更別提出來主事了。

封十七娘怒罵了一句:“真他娘地倒黴!”

花鶴翎見她急紅眼,心道必是出了大事,恐不能耽擱,便問道:“出什麽事了?”

封十七娘咬牙切齒道:“他娘的,不空關出事了,阿娜依召了蛇獸洗劫了不空關,撈走了柳白朗,除了去孤山集巡邏的幾個弟兄,其他的人全死了,這狗娘養的!老韓都快瘋了!這女人真他媽不是人!!!”

花鶴翎呆愣在原地,心随着封十七娘的罵聲涼了半截。

花鶴翎的心情一時間十分複雜——如果說巫暝在浩氣盟中只能算作一個挂牌的編外人員,那麽他更只能算作借住在浩氣盟內編外人員的親屬。

一時間聽聞了這樣的噩耗,他的心情自然沉重,但更多的是茫然。

封十七娘也知道他是個不頂事的,憤懑之餘,順口問道:“對了,巫暝呢?”

花鶴翎啊了一聲,回過神來,對上封十七娘銳利的目光,一時間有幾分心虛。

花鶴翎目光不自覺的閃爍起來,避開封十七娘的憤怒眼睛,回答道:“他……今天一早就出門去了,我讓他去幫我找些藥材。”

封十七娘也覺出花鶴翎的神色不自然,但尋思着他畢竟只是個世家公子哥兒,恐怕未曾見過這些江湖上的腥風血雨,一時被吓到了,也是情有可原,便沒往心裏去。況且現在她自己心裏也是一團糟,便只是安撫的拍了拍花鶴翎的肩,囑咐他道:“等巫暝回來,你讓他多照顧一下逐鹿坪內的事兒。我不放心老韓,得帶人去不空關看看。”

花鶴翎答應下來,她便放花鶴翎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花鶴翎想起他剛開始學醫的時候,大師兄裴元對他說過的話——太過心慈手軟的人,最好不要來做大夫,也注定做不成什麽好大夫。

身為醫者,反而更要學會看淡生死。

所以封十七娘不知道,花鶴翎雖然看似弱不禁風,但他并不恐懼死人。

他确實在恐懼,但他恐懼的是另一些事物。

他敏銳的嗅到了一股不祥的氣息,像是暴風雨前漸漸集聚的黑雲,沉沉地壓在他的心頭。

他回到自己的客舍,裏面依舊空空如也,巫暝還是沒有回來。

死寂像是□□一樣蔓延讓他漸漸感到窒息。

花鶴翎站在房門前,又轉身離開,他想他現在急需去烹煮一碗茶水,讓自己冷靜下來。

結果卻令他徹底沒辦法冷靜了,因為他在儲水的大缸子裏沒有見到一滴水,卻見到了一個大活人。

唐佰越蹲在水缸裏,一臉純然無害的望着他。

花鶴翎面無表情的把木蓋重新蓋上,複又打開,唐佰越沒有消失。

這個人居然還小聲地問他:“巫暝呢?”

他想,這真是個滑稽的噩夢。

花鶴翎飛快的左右張望了一眼,确定周圍沒有閑雜人等,飛速的将唐佰越拽進了房,将門窗都栓緊了。

唐佰越一點也不怕他,他是認識花鶴翎的,他們曾經在昆侖見過面——兩三年前,巫暝确實是閑着沒事兒幹了,活了二十多年後,終于遲鈍的對他那位神秘的生父産生濃厚的興趣,他決定去查查,那到底是個什麽樣的混蛋。

葉歸舟和阿依古麗雖然都對那個人的名諱守口如瓶,但巫暝知道,線索是很明确的——葉歸舟的朋友本來就不多,又不能提起的,一定是在惡人谷裏認識的。

所以巫暝決定西出陽關去一趟惡人谷,同行的自然少不了花鶴翎。

這兩人一路游山玩水,走走停停,終于到了昆侖雪原上,不早不晚的碰上了唐佰越。

那時候唐佰越正在躲避浩氣盟的追捕,藏身在一個非常狹隘的樹洞裏面——這個人好像天生喜歡這樣待在這樣狹小的空間裏,像個冬眠的小動物似的。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警惕的盯着意外發現他的巫暝,準備采取些行動。

但巫暝只是對着他很輕且溫柔的笑了一下,放下了手裏的半把葡萄幹就默不作聲的離開了。

這件小事他回去以後也沒有告訴花鶴翎,只是一連幾天,心情都十分愉快。

再見到唐佰越的時候,已經是在惡人谷裏了,巫暝的眼睛追随着少年的身影微微發亮,花鶴翎從裏面讀出了溢于言表的喜愛,便不由對唐佰越上了心。

唐佰越和巫暝似乎真的很有些緣分,後來他們能夠安然無恙的離開惡人谷,唐佰越也幫了不小的忙。

所以雖然他們之間相處的時間不算長,但花鶴翎對唐佰越算是有一定的了解。

唐佰越進了門就安安靜靜的坐着,等花鶴翎回答自己的問題。

花鶴翎想了想,皺眉問道:“你昨天晚上見到他了嗎?”

唐佰越如實地回答道:“見到了,但我離開的時候。葉清歌來了。”

花鶴翎傻眼道:“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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