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章十
花鶴翎暈了過去。
這倒不一定是被氣的,也可能是餓的。因為悠悠轉醒時,他感到四肢無力,同時自己的胃也不太舒服——他這時才想起來,他今天早飯和午飯都沒吃。
這是花鶴翎為數不多的壞習慣之一。
他們家本是世族大家,祖上都是做官的,連他也該入仕。但到了他這一輩,經過戰火的洗禮,幾位姐姐皆覺得時局動蕩,做官未必是什麽好事了。故而如今家中只剩下長兄還在朝為官。二姐未嫁,招贅了一位郎君,投身商道,主持家業。
花鶴翎是家裏最小的孩子,與長兄和姐姐們皆差着一些年歲,很是受寵。從小到大的衣食住行,皆沒有自己插手的餘地,故而離開家後,卻反倒落了一個毛病,大抵是因為小時候被管的太嚴了,現在私底下隐隐有些叛逆——即使到了用膳的時候,不覺饑餓便不去吃飯。
平日裏在江湖上行走,他身邊的這些瑣事皆歸巫暝打理,吃飯也全靠巫暝盯着。
今日巫暝不在,他心情頗為煩躁,沒有胃口,便一直拖到現在也沒吃什麽東西。
再睜開眼睛,看見唐佰越坐在自己床頭,花鶴翎意識到唐佰越把他擡到床上來了。雖然沒給他把被子蓋上,但以唐佰越的情商來判斷,花鶴翎已經受寵若驚了。
唐佰越的神色還跟他暈過去之前一樣,面無表情,純良無害。
他見到自己睜開眼,第一句話竟然是:“吃糖嗎?”
花鶴翎的心情本該十分複雜,千頭萬緒。但因為餓着,腦子似乎也變得遲鈍了,空空如也。他竟然認真的思考了片刻這個問題,最後出于一個大夫的認知,他淡淡答道:“謝謝。”
唐佰越便從懷裏取出一個紙包,撚起一顆糖放到花鶴翎的唇邊。
這本來是一個非常親密的動作,但由眼前人做出來,卻沒有半分旖旎的味道了。
花鶴翎木然的張開口,含住了那顆糖。
他閉上眼,甘甜在舌尖迅速的蔓延開,腦子裏的思緒也漸漸理清。
采了葉清歌的那個登徒浪子是巫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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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認知讓花鶴翎感到十分痛苦,但更痛苦的還在後面。
唐佰越一語道破了他最深沉的恐懼:“不空關的事是巫暝做的。”
花鶴翎猛然睜開眼,可唐佰越的臉上還是那樣的漠然,沒有一絲的情緒,好像方才只說了一句無關緊要的廢話。但唐佰越在他的臉上卻讀出了驚詫,惶恐與困惑。
花鶴翎也知自己的失态,他很快收斂了情緒,蹙眉道:“那不是他。”
唐佰越平靜道:“阿娜依死了。”
花鶴翎讀懂了這句話,他問:“你殺了她?”
唐佰越颔首道:“師父說,他不想再見到柳白朗。”
花鶴翎明白了這是惡人谷內上不了臺面的私利之争。他想了想,又問唐佰越道:“我可以問問,你是什麽時候下的手嗎?”
唐佰越道:“見巫暝之前。”
花鶴翎心中最後一絲希望也落空了。
他又沉默了許久,才開口問:“你能帶他去惡人谷嗎?”
唐佰越認真的想了想,搖頭道:“沒把握。”
花鶴翎又沉默了,過了一會,他看向床頭的唐佰越,發現這人似乎沒有離開的意思。他知道唐佰越從來不做多餘的事,也肯定不是為了照顧自己,試探道:“越君,你還有事嗎?”
唐佰越倒:“交換。”
花鶴翎想了想,問:“你要跟我交換什麽?”
唐佰越道:“秘密。”
花鶴翎問:“什麽秘密?”
唐佰越道:“可以救巫暝的秘密。”
花鶴翎感覺到自己一身涼到底的血又重新回溫,急問道:“你想知道什麽?”
唐佰越問:“巫暝為什麽要殺盡不空關的守衛?他帶柳白朗去了哪裏?”
花鶴翎擡眸望向唐佰越,這人低垂着眼,神色淡然,一動不動的坐在床頭,像個漂亮安靜的瓷娃娃。他不禁想起了惡人谷之人對這個人的評價,忽然覺得世人對唐佰越的誤會極大。他又想起巫暝曾經說,這個人很聰明,只是懶得動腦子。
巫暝是懂他的。
花鶴翎細細思量了片刻,沒有回答唐佰越的問題,卻道:“越君,巫暝他……他很喜歡你。你也喜歡他嗎?”
唐佰越聽到這句話,竟微微楞了一下,腦海中浮現起巫暝的面容。
他沒有回答,只是微微翹起了嘴角。
花鶴翎便明白了一切。
花鶴翎心道,事到如今,也別無他法了。
他用了一些時間組織言語,過了一會,才緩緩開口道:“那個人确實不能算是巫暝,你可以叫他古紮巴布。”
瞿塘峽
江流集
午後天陰,忽起一陣秋雨,涼風寒嘯,江上白浪翻濁,激蕩東流。
這間客棧修在陡峭山壁上,窗外還斜生有一顆歪脖子的酸棗樹,被瑟瑟秋風吹的東倒西歪,似鬼影舞爪,枝葉搖晃的聲音,又似老妪夜咳,斷斷續續,十分惹人厭煩。
忽地,在這飄搖山雨中,只聞一陣銀鈴清響,一雙赤足落在那枝葉之上,輕輕一點,如鴻毛拂水,借力一躍,飄飄衣袂似蝴蝶震翅。他身上新換的苗衣已被雨水浸透,深深靛色越發襯的它膚白勝雪。
剎那間,那人真是美的驚心動魄。
柳白朗不由恍惚了一陣,回過神來,古紮巴布已經進了窗。他随手将幾朵殷紅到有幾分妖異的石蒜花放到窗邊的空瓶裏。然後轉過屏風,若無旁人般在柳白朗面前換了一身新的苗衣。
他毫不忌諱的向柳白朗展示了他那身令人羨慕的腱子肉,那優美的線條,讓人懷疑是一頭豹子成了精。他很快的換好了衣服,但穿戴首飾的動作卻十分的緩慢,分明也沒有什麽多餘的動作,卻有一種無言的誘惑和□□。
柳白朗只能将其歸結為,這個男人的神色太過邪氣又浪蕩。
古紮巴布将最後一枚銀扣拴上,轉身去找了一個炭盆,放到柳白朗的床榻之前,開始烘烤冰冷的自己。
柳白朗終于開口了,他操着沙啞的聲音,冷冰冰地道:“如果這麽怕冷,為什麽還要出去淋雨?”
“因為,我樂意啊~”
這個人笑起來,又好看又可惡。
柳白朗罵了一句,你有病啊,便扭過頭去,不願看他了。
古紮巴布将他從不空關的地牢裏抱了出來,替他清理了傷口,換了一身素白的新衣,安放在久違的柔軟的床榻上,但這一切,似乎并不能激起這個人心中任何的感激。古紮巴布也并不在意他這般惡劣的态度,只是饒有興趣的盯着他,提醒道:“加上這一次,是我第三次救了你的性命。你就這樣對我說話嗎?”
柳白朗漠然道:“我知道,你喜歡我的眼睛。殺了我,将它挖出來,它現在是你的了。”
古紮巴布嗤嗤地笑了起來,他強制捏住柳白朗的下巴,将他的臉扳向自己,逼他直視自己的目光。柳白朗在裏面看見了極端的亢奮和顯而易見的瘋狂,還有深沉的喜悅。
古紮巴布舔了舔自己的唇角,笑着低聲道:“我就是喜歡它現在這個樣子,這麽不甘心,這麽倔強。如果真想死,為什麽趁早讓韓廣殺了你呢?”
古紮巴布低沉的聲音,似有惑人心神的魔力,明明是十分惡毒的拆臺,聽他這樣娓娓道來,便有種聽情話一般的旖旎。柳白朗又一陣恍神,但很快他反應過來,又要罵他。
只是這聲低喝沒有出口,便被那人的唇舌霸道的壓回了肚子裏,這絕對是一個激烈的吻,一開始就像打仗一樣,最後卻以如膠似漆戀戀不舍而收尾。這個吻讓柳白朗徹底洩了氣,只是他還是有些餘氣未消,蔫蔫地蹙着柳眉,似怨似嗔的低語道:“你總只在這種時候來,又轉眼消失不見。我常想,其實你根本不存在,這只是我一個人的夢。因為我不甘心,所以總在絕境裏幻想出另一個人來救自己,可只要一度過難關,又只剩下我一人。”
古紮巴布聽完,停頓了片刻,沒心沒肺道:“你這是在向我告白嗎?聽起來真甜蜜。”
柳白朗怒道:“滾。”
柳白朗覺得自己快哭了,可那個人竟然還在笑,簡直可惡到了極點。他極力翻過身去,倒在床上,像一條死魚一樣。
他聽見古紮巴布離開的腳步聲,過了一會兒,又回來了,一朵紅豔的花放在他的枕邊,古紮巴布又用那種惑人心神的聲音慢悠悠地道:“送給你,別生氣了。”
柳白朗徹底怒了,翻着白眼,咬牙切齒道:“這花是送給死人的。”
古紮巴布說:“我不知道,我們苗人沒有這種說法。我只是見它生在山崖上,很漂亮,和你一樣,就帶回來了。”
柳白朗十分郁悶,他想,上蒼何其不公?這麽可惡的人,怎麽卻生了這樣一副好嗓子,連這樣平平淡淡的話,從他口裏出來,都成了甜言蜜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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