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水

沿着血腳印一直走向露臺的門檻,玻璃門大開着,帶有涼意的晚風吹進來,驅散了一些舞會殘留下來的燥熱。外面是宅子的後花園,血腳印在泥地上消失了,只能看見四周黑黢黢的造景,和遠處反射着月光的人工湖。

Mick和Jin已經動身去找圖書館,晉侯則當先走出露臺,向着人工湖的方向摸索過去。

“走吧,跟緊我。”魏子虛對年未已說,和他一起走出了露臺。

出了宅子才發現,後花園遠比他們看到的寬闊。他們只是從一樓大廳的東側走進後花園,而這片綠地實際上包圍了宅子的三面。從露臺延伸出一條小路,兩側圍着稀疏的灌木叢。這條路蜿蜒着連接許多更小的空間,這些空間由籬笆和槐樹圍城,裏面有長凳和石桌,是适合喝茶的私密空間。

花園裏散布着許多大理石雕像,每一座尺寸都差不多,約有兩層樓高。年未已路過第一座大理石雕塑,用手摸了摸底座,觸感冰涼,是真實的大理石雕塑。底座上刻了雕塑簡介:“阿波羅,太陽神,宙斯之子……”

年未已仰頭去看,雕像是一個身材健美的白人男性形象,身披希臘長袍,從卷發中露出的雙眼睥睨下方,确實是希臘神話中那個倨傲地太陽神。

年未已:“這個雕像是希臘神明,其他的雕像也是希臘神話主題的嗎?”

陳路遙接話說:“看起來像。雕像四周的植物都繞着雕像長,這些雕像擺在這裏很久了。看來卡邁克爾在被那個什麽黃衣服的邪神騙之前,審美還是正常的啊。”

“黃衣之王。”年未已善意地提醒道。

“誰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全都是Mick一個人在那說,在此之前我可從沒有接觸過這種游戲的。”陳路遙說,煩躁地把手插進褲兜裏。

這時候魏子虛默默插話進來:“确實,克蘇魯神話是一個獨特的體系,突然讓我們這幫新手進來玩,可供參考的資料太少了。Mick應該是我們這裏最了解克蘇魯跑團的人了,大概因為桌游在國外比較流行吧。”

年未已想了想說:“算是最近流行起來的科幻神話吧,我聽說過,但是沒有深入了解。我想小呆也是覺得我們不能順利完成,才在這場游戲裏設定了時間,時間一到就結束,不像前四天的游戲有明确目标。”

魏子虛:“不是…不一定,設定時間可能是因為,到了時間會發生一個事件,根據我們的應對方式會進入不同的結局。”

“那我們要抓緊了。”秦歸璨看了一眼時間:“只剩下50分鐘了…咦,有什麽,有什麽東西飄下來了。”

她扶住眼鏡,擡起右手去接,空中有一片絮狀物輕飄飄地落在她手心。她握在手裏,然後舉到衆人眼前,竟然是一根七彩羽毛。

“哦?”陳路遙湊近去看,一臉稀奇的表情。羽毛的顏色過渡非常自然,從不同角度看反射着金屬光澤,如果不是它有手掌那麽大,幾乎會讓人以為是某品種鹦鹉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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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毛是從他們頭頂飄落的,他們擡頭,看見三樓的一扇窗戶大開,窗幔從玻璃窗裏飄出來,和高處的樹冠一起間歇性地擺動幾下。三樓離地面很遠,裏面又沒有燈光,他們看不清裏面發生了什麽,只依稀看到窗戶是被打碎的,碎玻璃片中間是黑洞洞的房間。

“我上去看看。”陳路遙說,走向宅子旁邊最高的一棵樹。他爬上樹觀望了一會兒房間裏面,下來的時候臉色很不好看。

“又有人死了,死法…很奇怪。”陳路遙比劃道:“我看見一個女人被釘在玻璃窗上,被一種角——也可能是牙齒?她皮膚都被撕爛了,全是爪痕。玻璃窗不像是從裏面打碎的,倒像是被什麽東西從外面撞碎,因為有很多玻璃片紮進了對面的牆裏。”

陳路遙盯着羽毛,問道:“可能是一只染了色的隼?Mick會知道嗎,我們能不能問問他?”

“可惜不同隊之間沒法發消息。”秦歸璨說,突然朝四周看了看:“晉侯呢?”

其他人聞言也左右看看,晉侯确實不見蹤跡了。

“我們是跟着他出來的,我記得他向着人造湖走了,是不是我們走太慢被他落下了?我們繼續走吧。”年未已說。黢黑樹林掩映着的大理石雕像,他總感覺人造湖的方向傳來輕微的拍打聲。

他們一行人緊挨着,穿過蜿蜒的庭院。大理石雕像一座接着一座,石制面孔上都是冰涼空洞的笑。年未已每經過一座雕像,都掃一眼底座上的文字。文字起初規規矩矩的,年未已盯久了,有些字竟抖動起來,漸漸扭曲、纏繞成一種未知的形狀。年未已停在這一個底座前,發現他真的不認識上面的文字了。大理石雕像伫立在他面前,他緩緩向上看去,希臘長袍被無數碎布條取代,一個人形倚靠在王座上,它的兜帽裏面是一團漆黑。

“沿着河岸雲霁破碎,雙生之陽沉落湖陲,狹長的陰影降臨在卡爾克薩。”

“誰?誰在說話?”年未已猛然回頭,但聲音不是從他身後傳來,而是圍繞着雕像時斷時續,仿佛随風飄來的歌謠。

“奇異之夜升起黑星,奇異之月徘徊天頂,比奇異更奇異的是失落的卡爾克薩。”

“許阿德斯引吭高唱,王的褴褛飄搖無常,無人能聽聞的歌聲凋零在那昏暗的卡爾克薩。”

“我的靈魂還能吟歌,我的聲音早已隕殁,死而未頌者的淚水幹涸在那失落的卡爾克薩。”

“我真的很讨厭這場游戲。”陳路遙走在魏子虛身邊,抱怨道:“昨天的游戲雖然也很殘酷,但至少大白天的陽光很好,不像今天這麽壓抑。幸好你是被困在‘迷宮’裏一天,如果是被困在這裏一天,一定非常難受。”

魏子虛聽他這麽說,表情便警惕起來,說:“你不會以為‘皇後’能困住我兩次吧?”

“當然不會,老實說,我也沒想到你會被‘皇後’困住第一次。”陳路遙眼睛笑眯眯的,分不清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他随即轉向年未已:“困不住你,可是他呢?”

在他們前方,年未已正獨自對着一個大理石雕塑發呆。

“陳警官,抱怨歸抱怨,不用帶上這種令人緊張的玩笑吧。”魏子虛笑了笑,不以為然地說:“‘皇後’雖然好用,但可惜被我知道了它的限制,我覺得秦女士還是留着它自保比較好,畢竟游戲後面會發生什麽誰都說不準,別搞得像今天早上那麽狼狽。”

陳路遙聽到這話,視線從年未已身上轉回來,自然地接過話:“看來還是你的玩笑更令人緊張啊。”

隐隐帶着腥臭的晚風,還有身邊兩個大男人陰陽怪氣的對峙,已經足夠令秦歸璨發毛了,她不耐煩地插話進去:“都好好說話,Mick說這場游戲裏暫時合作,就別暗地裏搞小動作。還有你,年紀輕輕的就會威脅長輩了,我就知道今天早上那一出是你教唆小年的。”

“我?我可是受害人啊?要是您在一個露天的籠子裏吃喝拉撒一整天,會不會有點生氣?”魏子虛嘴上說“有點生氣”,表情卻非常無辜,仿佛正在非常誠懇地跟秦歸璨解釋。

魏子虛說話間,縮短了跟秦歸璨之間的距離。金絲眼鏡架在他挺直的鼻梁上,落下一圈淺淺的陰影,他的五官幾乎與周圍的大理石雕塑并無二致,外形好看的人很難讓人怨恨起來,魏子虛深谙這其中的訣竅。

幸好秦歸璨比魏子虛年長許多,已經過了會被美色迷惑的年紀。而且先前倪尚跟曾許諾的死都跟魏子虛有點關系,秦歸璨看在眼裏,早就對魏子虛的本事有了警惕。

“不要轉移話題,放狼來殺我們可不是普通人做得出的,你這小青年面上和善,實際上說一套做一套,小年對你少個心眼,被你诓去做惡,你還老是欺負他,你早晚會自食其果。”

“我欺負他了?”魏子虛不明所以,年未已這種天生氣人的主兒,他能把年未已欺負了可真是激動人心的一件事。

魏子虛這邊跟秦歸璨陳路遙兩個嘴貧,沒有注意年未已。年未已呆立在大理石雕像前聽着歌謠,歌謠的最後剩下嘶嘶的低語聲。

“卡爾克薩是什麽意思…”年未已捏着下巴,想到歌謠裏反複出現的卡爾克薩,這歌謠仿佛預言一般不好捉摸,只有“卡爾克薩”是一個非常具體的提示。“沿着河岸雲霁破碎,雙生之陽沉落湖陲,狹長的陰影降臨在卡爾克薩……是不是說卡爾克薩跟水有關呢?”這時候他們已經走到離人造湖不遠了,年未已耳中隐約聽到一些水聲,就掉個頭直接向人造湖走去,把魏子虛和陳路遙組甩在身後。

人造湖的規模跟這座豪宅相稱,一眼望出去有幾百米,岸邊有座石橋通向對岸,年未已扶着欄杆走上石橋,專注地觀察着湖中央。

有一截東西蹭上年未已的臉,年未已下意識一抓,手裏是一條白色繃帶。他順着繃帶擡頭看,宙斯的大理石雕像立在他背後,雕像孔武有力的手臂舉着一根長矛,而長矛上豎着插了一具無頭屍體。屍體中年發福,脖子上留着很粗糙的斷面。

年未已認得這裝扮,今天晚宴上打扮成木乃伊的只有阿切爾醫生,年未已還記得他對患者隐私的守口如瓶,還有他的酒量是真不錯。

【調查員受到驚吓,損失0/1D3的理智損失。roll點結果為3,尼奧損失3點理智值。】

年未已忽略了director的播報,滿腦子想着阿切爾醫生脖子上的斷面和藏在樓梯下面那把電鋸,直覺卡邁克爾當時拖的包裹就是阿切爾醫生的屍體。

一點亮光閃過,阿切爾醫生手腕亮起一塊顯示屏。年未已似乎看到上面有消息,便趕緊爬上大理石底座,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年未已扒着宙斯身體,努力踮腳去觀察,這時候他卻感到宙斯雕像平衡傾斜,這座橋高出湖面,旁邊沒有任何可以支撐的東西,年未已只覺得眼前一花,瞬間被宙斯雕像拖進了湖裏。

冰涼的湖水一下子淹沒了他,他閉着眼睛,飛速松開了手,雙腳踩水向上游去。這湖比他想象的要深,他一直沒聽到宙斯雕像沉底的聲音。

落水聲驚到了其他三人,“天啊!有個雕像從橋上掉下來了!小年,小年人呢?”秦歸璨大叫道。

“我在這,我沒事!”年未已從湖中露出頭,向岸邊揮手。

秦歸璨看見他,先是松了口氣,但是看到年未已身後,她臉上突然充滿了恐懼:“小年,快過來,快上岸!有東西向你游過去了!”

她驚恐的表情也吓到了年未已,他回頭,看到不遠處的湖面分開兩條漣漪,一道水痕徑直向自己靠近。年未已渾身冰涼,踩水對他來說都很費力氣,雙腳逐漸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噗通!”

又是一聲入水聲,岸邊留了件格紋西裝,年未已右手被一只尚且溫暖的手抓住,随即被大力拽向岸邊。

近百米的距離,年未已竟馬上就接近了岸邊。魏子虛一靠近岸邊就把年未已甩了上去,年未已落地吃痛,但至少現在安全了,他輕松地調侃魏子虛:“你不是說不會游泳嗎,這比我游的好…多了?”

年未已語氣變了,因為他看到魏子虛狀态很不對。魏子虛跪在地上,仿佛瀕臨窒息一般大口喘息,他的四肢不受控制地抖動,即便如此,他仍然顫抖地跪在地上挪動,好像根本忘了怎麽控制身體。

他臉色慘白,張着嘴,斷續地發出哭叫:“啊啊啊..唔唔..啊……”涎水不斷從他嘴角落進泥裏。

其他人都被這場景震懾住,在這裏的已經沒有那個表裏不一的傑出青年魏子虛,只有一個驚恐症發作的狼狽病人。

年未已想起第三天,他和魏子虛從密室中逃出來時,魏子虛也是這樣面色慘白,行為呆滞。原來他那時候不是缺氧,而是驚恐症發作的前兆。

年未已猶豫許久,終于小心地問道:“魏導,你……怕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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