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黃印

安撫一個驚恐症發作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事,盡管年未已很專業,也覺得魏子虛的狀況很棘手。魏子虛恐水,并不是源自某些破壞神經系統的病毒性疾病,而純粹是心因性的。他的恐懼之深,完全超出了普通人對恐懼之物表現出的驚恐症狀。但更準确的來說,魏子虛的恐懼不是對水本身的恐懼,而是對被水淹沒感到恐懼。因為在年未記憶中,魏子虛經常坐在碼頭喂鴨子,第二天被他拽下泳池時也很正常,所以他一直沒發現魏子虛會恐水。

但是令年未已費解的是,這麽怕水的一個人,怎麽會自己跳進湖裏去呢?

秦歸璨和陳路遙這時候也趕過來,圍在他們身邊。“怎麽了,有沒有受傷啊?”秦歸璨躬**子,很焦急地問道,而陳路遙用手背拍了拍魏子虛臉頰,皺着眉說:“他身上太冷了,你們兩個都得去宅子裏找套衣服換上…快按住他吧,別讓他繼續往前爬了。”

魏子虛對陳路遙的拍打毫無反應,雙眼無神,全心全意地想要遠離水源。年未已用雙手壓住魏子虛肩膀,可惜憑他的力氣根本攔不住魏子虛,他只能環抱住魏子虛胳膊,整個人壓在他背上,總算把他按在原地。

魏子虛就算不能往前爬了,他肩胛骨和大腿上的肌肉還是很僵硬,時不時痙攣一下。年未已看出魏子虛植物性神經緊張過度,一邊壓着他一邊幫他拉伸肌肉、拍打身體。

他是一下水就這樣了嗎?年未已很難想像,魏子虛是怎麽用這樣的身體狀況游了這麽遠、順利把年未已拖上岸的,按理說魏子虛早就應該沉到湖裏去了。

年未已牢牢地按住魏子虛,正思考着下一步怎麽做,突然感到胳膊被輕輕蹭了一下。魏子虛把臉埋在年未已胳膊裏,潮濕的頭發貼在兩側。年未已感受着冰冷的發梢和魏子虛臉頰的溫暖,還有他一直在顫抖的呼吸,好像抱着一只無助的小動物。魏子虛平時絕不會讓人抱,更別提露出這種脆弱的姿态。

如果換了別人,魏子虛也會像現在這樣嗎?年未已想到這個假設,腦子仿佛打結了一樣磕磕絆絆。不過魏子虛沒有給他更多假設的時間,魏子虛埋着頭,呼吸慢慢平穩,然後他用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臉,推開年未已站了起來。

“不好意思,失态了。我小時候游泳嗆過水,所以有點怕水。”魏子虛若無其事地解釋說。

“那你小時候一定嗆水嗆得很嚴重。”陳路遙說,沒有繼續深究,對待別人的痛處時他顯得比年未已更善解人意。“那個大理石雕塑的位置,”陳路遙指着橋上的缺口說:“那可是貨真價實的大理石,底座應該很穩固,不會因為多站上去一個人就倒了的。我剛才去看過,底座外沿被撬掉了幾塊石頭,重心不穩,誰靠近都會掉下去的。”

“原來你們在這啊,Mick在二樓窗戶那打手勢,應該是發現什麽,我找了你們好久都找不到,你們這是……怎麽了?”

一個聲音插進來,原來是晉侯。

“你到哪兒去了,我們才是找了你很久。”秦歸璨問他。

“你們走地太慢了。我繞了後花園一圈,沒發現什麽有價值的東西,就往回走,正好看到Mick在二樓的一扇窗戶後面叫我們。”

“是嗎,那我們趕緊過去看看。”魏子虛匆匆說道,背對着其他人大步往前走。

晉侯見魏子虛出發了,便也跟在他身後走。晉侯轉過身時擡了一下手,伸到額頭前停住了,又尴尬地放下。別人沒注意到這個動作,但年未已卻察覺到了一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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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扶帽檐的動作,而晉侯現在帶的禮帽沒有那麽寬的帽檐。

故意把底座拆的不穩固,讓弟弟掉下去摔斷腿,年未已昨天剛看過類似的故事,而這和他今天的遭遇驚人的相似。當時在橋上只有年未已一人,所以別人不知道他是因為看見屍體手上的顯示屏才上前的,這裏能控制網絡發送消息的,只有晉侯的“世界”技能。

“如果我像哥哥一樣……”昨天晉侯的自言自語,現在聽來,竟仿佛詛咒一般。

等他們回到宅子背面,Mick正扒在一扇窗後面東張西望,看見他們過來,立刻張開雙臂吸引他們注意。

Mick所在的位置是二樓靠西的一個房間。Mick面前的窗戶有鐵質的雕花窗棂,外面突出一個小陽臺,陽臺四周圍着華麗的圍欄。兩邊還有幾扇一樣的窗戶,跟周圍房間的窗戶截然不同,這幾扇窗戶從外面看起來更古色古香一點。從Mick身後透出晃動的橘黃色燈光,連同他上面一層的窗戶也透出相同顏色的光,看來這是個有兩層樓高的大房間。

他們從出來時的那個露臺走進去,原本堆在牆角的兩具屍體不見了,血腳印也被清理幹淨。但他們顧不上研究是誰做了這些事,因為宅子裏的氣氛明顯不同了,就連舞廳裏也沒有聲音傳出來,黑暗處似乎有更多蟄伏着的身影。

“你們先上去,我帶年醫生去換衣服。”魏子虛對陳路遙說。

“行,你們注意安全。二樓只有一條走廊,沿着走就可以找到我們了。”

他們一起走上樓梯,在正對舞廳的樓梯口分開,陳路遙他們三人向西邊房間走去,而魏子虛兩人走向東側的走廊入口。捉迷藏剛開始時他們侮辱了走廊上第一個房間,那個房間的大衣櫃裏面有很多衣服,魏子虛現在正是向那間房走過去。

年未已頭發上的水順着臉頰淌進衣領裏,他現在覺出冷來,縮着瘦削的肩膀,還是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啧,不要發出那麽大的聲音。”魏子虛嫌棄地說,拉住年未已的胳膊加快了腳步。他們幾步來到房門前,魏子虛推門進去,而後小心地用矮茶幾把門堵上。

這個房間的窗戶正對着月亮,月光照進來後讓人稍微安心。魏子虛埋頭進櫃子裏找出兩套不起眼的西服套裝,又丢過來一件絨毛浴衣給年未已擦身體。年未已用浴衣裹住頭發,正要解襯衣扣子,下意識悄悄看了魏子虛一眼。

“怎麽,擔心什麽,你渾身上下沒有二兩肉,我真沒有偷窺的欲望,你快趕緊把衣服換了。”魏子虛已經脫了上衣在擦拭,敏銳地注意到年未已看他,當即嘲諷了一句。

年未已迅速收回視線,背過身去,其實他就是單純想看看魏子虛在幹什麽。但是魏子虛的嘲諷使他不平衡,怎麽他的身體就讓別人沒有偷窺的欲望了,看不起誰呢?

年未已渾身上下都濕透了,褲管緊貼着大腿,年未已解開腰帶,兩手一起把西裝褲往下撸,一邊撸一邊不服氣:“怎麽沒有二兩肉了,光副手就有二兩肉……”

“噗,副手。”魏子虛也在脫褲子,被年醫生對親兄弟的代稱逗笑。他在月光下站直身子,壞心眼兒地一挺腰,建議說:“年醫生,要不要來看看真正的二兩肉是什麽成色?”

魏子虛的這句玩笑話在年未已聽來過于下流,又讓他想起某個黑暗密室中兩人幹過的茍且之事。這不是最可氣的,最可氣的是他冰清玉潔的身子都被魏子虛污染了,但他到現在都沒見過魏子虛的二兩肉是什麽成色。

“怎麽不說話了?不會是真想看吧,來——不及咯!”魏子虛一個大喘氣,故意把皮帶扣啪嗒一聲扣上,歡快的語氣跟剛才驚恐發作時判若兩人。

年未已把濕答答的頭發往臉上糊,不知何時他臉上的皮膚自己幹了,臊得發燙。

“臭不要臉!”年未已總結道。

魏子虛很快換好衣服擦幹頭發,年未已因為擔心脫發,擦得比較慢。他注意到魏子虛走到窗邊,遠遠地盯着人造湖出神。一只足有十厘米長的白蛾子落在窗口,但魏子虛絲毫沒在意。

年未已轉過身,猶豫着,但還是低聲說道:“魏導,你知道嗎,沒有一個嚴重嗆過水的孩子之後的泳技會那麽好。如果有,那說明嗆水不是他的陰影。”

房間裏靜得出奇,年未已甚至能聽到空氣中的白噪音。魏子虛沒有理會年未已的話,讓他更像是自言自語。

“魏導……”

“唉——”魏子虛卻緩緩嘆了口氣,背對他說道:“年醫生,真想讓你學學陳路遙是怎麽裝聾作啞的。”

“你怕水是出于別的原因,我沒法裝聾作啞。”

“年醫生,別逼我再揍你一頓——”魏子虛轉過身來,目光冷淡。

“但是,”年未已打斷魏子虛的話,繼續說道:“但是我看到了,那些回憶令你多麽痛苦。我想知道更多你的事情,如果你不說,我就不擇手段讓你開口,我曾經以為那是為了治好你,讓你痛苦不是我的本意。今天看到你的樣子我才發現,是我錯了,沒有什麽借口好找的。”

“對不起,魏導。”

年未已坐直身子,整個人正對着月光,目光毫不閃躲地看着魏子虛。那條毛茸茸的浴衣搭在他肩膀上,顯得厚實一點了。他半幹的頭發微微卷曲,蓋住了耳朵,黑襯衣依然一絲不茍地系到最上面一粒紐扣。

“從現在開始,我想知道的事會直接問你。如果你不說,我永遠不會逼你說。”

連道歉都這麽理直氣壯的人,魏子虛是第一次見。但魏子虛對這段宣言沒有任何表示,當成耳邊風一樣,只是越過年未已去把堵着門的矮茶幾挪開,催促道:“走了。知道我怕水,以後就少往河邊走。”

當魏子虛再次推開門時,門外的景象卻與之前大不相同。原本的走廊拐角分出了好幾個岔口,欄杆向內側傾斜,分支出去的走廊呈螺旋狀垂到地上。房間的位置被打亂了,本來排成一列的房間現在四散開來,有的攔腰截斷走廊,有的懸浮在空中。通向一樓的樓梯斷了,中間出現一個深不見底的懸崖,可以在懸崖的斷層看見被劈成兩半的地下室。一樓大廳蔓延數百米,光滑空蕩得好像溜冰場。

“這不可能啊?”年未已伸手去摸歪倒的欄杆,發現虛實摻雜,原先的建築物不可能在這一瞬間變了樣,是投影疊加在建築物上面,造成了難分真假的視覺效果。

“跟着我。”魏子虛摸到牆,沿着牆一點一點向前走,他在根據對真實走廊的記憶找路。雖然他們知道走廊只有一條,但視覺效果确實給了他們一些壓力。他們穿過傾斜的房間,走過懸空的樓梯,還會遇到突然墜落的房梁。有什麽東西沿着走廊接近他們,他們的視野邊緣總是有數不清的黑影,直視時又消失,只剩下耳邊的低語聲和詛咒聲。

他們沿着一條直線走下去,在撞到一扇鐵門時停下來。鐵門高約五米,上面有跟Mick所在的鐵窗棂相似的雕花。如果這是走廊西側的盡頭,那這扇鐵門後就應該是圖書館了。

鐵門早就已經開了,他們走進去後,周圍的一切總算恢複正常。幻象和真實的變換讓年未已想到臺風眼,仿佛圖書館正是一切瘋狂的中心。

圖書館裏的裝修非常複古,照明也全都是由燭臺提供,在被人為斷電的宅子裏,圖書館反而成了最明亮的地方。這裏的天花板有兩層樓高,東西兩側牆壁上各有兩個鐵質樓梯,通向三樓的房間。這一層的其他方向有很多門,通向宅子的各個方向。圖書館裏密集排布着好幾排書架,以中央的橡木書桌為中心,呈波紋一般分布。每個書架都很高,需要踩着梯子才能夠到最上層。

年未已他們進去的時候,其他人都聚集在橡木桌子附近的一個書架旁。Mick踩着梯子,手中端着一個燭臺,爬到書架最上層,而Jin和陳路遙在下面給他扶着梯子,晉侯和秦歸璨扶着梯子另一邊。整個圖書館裏只有鐘擺發出的滴答聲,來自梯子背後一個桃花心木箱子裏陳列的巨大老爺鐘。空氣中充斥着皮革、羊皮紙、腐爛紙張和古老墨水的氣味,伴随着某種陳腐、沉重和令人不愉快的臭味。

Mick的手指依次撫過書脊,拉出了一本黑色封面的書,封面上有一個淡黃色的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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