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的一天歡迎你。”
睡眠倉的門打開時,連川聽到了熟悉的系統問候語。
他打了個呵欠。
這聲音跟他記憶裏第一次聽到時沒有任何區別,不變的女聲,不變的音調,不變的語速。
連川走出睡眠倉的時候一直在琢磨這一句問候語作為一句問候語的意義。
永遠不變的清晨。
醒過來,聽到聲音,艙門打開,邁左腳。
真的是新的一天嗎?不是前面那一天?或者是很多天之後的某一天?
不過他的思考沒什麽意義,每一天和每一天,也未必有什麽區別,每天都是今天。
唯一能夠用作判斷的,只有他不定時會裂開一樣的頭疼。
睡下時頭疼了一天。
醒來沒有頭疼。
所以這是新的一天。
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表面上的數字是綠色的0。
今天休息。
他從早餐盒裏拿出了兩個方塊,一個白色的,一個棕色的,透明包裝上印着字母,告訴他白色的是雞蛋,棕色的是牛肉。
的确是新的一天,上一頓早餐是綠色和白色。
不過他沒吃,看顏色就沒胃口。
桌上的通話器傳來了短暫的雜音。
連川拿起通話器的同時,聽到了李梁的聲音。
“第一中心學校,”李梁的聲音裏帶着喘,“馬上過來。”
“冗餘?”連川轉身打開了衣櫥,但問出口的時候就知道肯定不是,只是清理冗餘人口根本不需要正在休息的隊員歸隊。
“可能是突變能力,但是無法剝離,”李梁說,“已經堵在了……”
通話器裏傳來隊長雷豫的聲音:“退開!”
接着是一陣爆裂的聲響。
李梁趴在地上,耳朵被震得什麽也聽不見,只有不間斷的嗡鳴,眼前全是煙塵,唯一能看到的只有裹在煙塵裏的黑色碎片。
不知道哪個隊員的殘片。
他咳嗽了幾聲,往四周看過去,想找到其他隊員。
“學生都疏散了。”
李梁終于聽見了通話器裏的聲音,接着又聽到了隊長的聲音:“分散隊伍,壓過去,三四組從樓後包過來,把他逼到樓外空地上!”
“不等連川到嗎?”李梁起身,靠到旁邊不知道從哪裏飛來的一塊鐵板後,往前方的樓裏看了看,并沒有看到人影。
“四個組在這裏!還差一個連川嗎!”一個嘶啞的聲音裏帶着不耐煩和怒火,“連川是救世主嗎!你要是對自己和并肩作戰的人都這麽沒信心,還幹個屁!”
李梁沒再出聲,前面組員開始移動時,他間隔了幾米,往左前方向大樓的方向壓了過去。
“眼睛盯好,”雷豫壓低聲音,“他攻擊的時候會先有紅光。”
紅光出現的時間很短,別說現在他們并不知道目标的具體位置,就算是知道,紅光那一閃,也短到一般隊員根本來不及反應,只要攻擊範圍內有人,就是死。
但他還是得讓包圍圈收緊,旁邊就是學校,還有一個醫院。
在連川過來之前,必須把目标控制住。
唯一能在紅光和攻擊之間做出反應的只有連川,這一點每一個人都清楚,包括滿腔怒火的龍彪。
“我還有兩條街到,”通話器裏傳來連川的聲音,“目标?”
雷豫盯着大樓,看不到任何動靜,四周也靜得吓人,所有的隊員都在掩體後待命。
“是個老師,”李梁用私密頻道簡短介紹,把坐标發給了他,“上課的時候突然開始說……關于時間,有沒有開始,有沒有結束……很怪的一些內容。”
那邊連川沒有出聲。
“我們收到疑似判斷的命令,過來回收,”李梁說,“他突然攻擊。”
“方式?”連川問。
“爆炸,”雷豫說,“看不清軌跡,但是調裝備來不及了,你必須做到一擊致命。”
“明白。”連川說完沒了聲音。
雷豫想再确定一下他的位置時,樓裏一道紅光閃過。
幾米遠的位置頓時一片煙塵,然後巨大的爆裂聲響才傳到了他的耳朵裏,緊接着的是一塊黑色碎片從他眼前劃過。
這是剛被擊中的隊員。
今天才第一次執行回收任務的新隊員。
确切地說,是他的碎片。
他的臉。
雷豫甚至還能看到他臉上有些茫然的表情。
這次攻擊過後,一個黑影從三層最右的窗口一閃而過。
“他要出來!”雷豫吼了一聲,從掩體後伸出胳膊,裝備在外骨骼上的槍在同一時間準确地擊中了那個窗口。
“跟着我!”龍彪往樓前沖了過去,伏低身體,暫時藏在了一根斷裂的柱子後面。
柱子沒有任何掩護作用,但雷豫沒有阻止。
龍彪短暫地停頓之後,再次起身,飛速地沖進了樓裏,三個小組成員跟在他身後也沖了進去。
“在二樓!”李梁急促的聲音從通話器裏傳出來。
目标是怎麽從三樓到二樓的,沒有人看到,也沒有時間再去想,龍彪和他的小組馬上就會跟目标直接對上。
任務說明裏,目标是個老師,21歲。
但眼前的目标看上去比21歲要小得多,更像是個少年。
盡管如此,他也并沒有一絲猶豫地擡起了手,胳膊上的武器發出了暗藍色的光芒,像細小的閃電。
目标就是目标,無論年齡,無論身份,任務就是任務,必須完成。
但他看到了紅光。
還有一道在紅光中劃過的細長黑影。
他知道自己應該沒有機會再碰到自己武器上的發射裝置了。
也知道自己不會死。
一聲巨響從他左邊傳來,震碎的石塊裹着濃灰帶着氣浪撲向他,他被震得橫向飛出去了一米多的距離。
但他沒有受傷,目标的攻擊偏了。
那道黑影把目标撞到了幾米之外,落地之前在牆上蹬了一腳,空中轉了半圈,落在了目标前方。
棕紅色的皮毛,立起的黑色雙耳,修長而強壯的後腿,驚人的跳躍能力……
這是連川的獰貓。
目标已經摔倒在了地上,但不等任何人判斷出他的攻擊形式,紅光再次出現。
接着消失。
這一次攻擊沒有能夠爆發。
他的身體已經被擊穿。
貫穿腹部的一個洞,邊緣帶着黑色的灰燼,随着他的呼吸輕輕起伏。
唯一能夠在這樣的速度裏搶到先機進攻的人只有連川。
龍彪抹了抹臉,站了起來,看了一眼自己的組員,沒有人受傷。
“目标失去攻擊能力。”連川低頭看着腳邊已經不動了的這個人。
“回收。”通話器裏響起雷豫的聲音。
連川取下背着的回收器,這個像個小炮筒一樣的東西,熟悉得就像他身體的一部分,筒身從他掌心裏滑過,對準了地上的目标。
“我不想消失。”目标看着他,臉上沒有受傷後的痛苦,平靜得出奇。
連川沒有說話,按下了回收按鈕。
地上的身體立刻開始扭曲,裂開,化成小塊的黑色碎片,就像之前被炸死的隊員一樣,碎片旋轉着,像是起了風。
最後被全數吸入回收口。
任務結束,但所有的人都有些郁悶。
這種本該一個組就能輕而易舉完成的普通回收任務竟然動用了四個組損失了三名隊員,實在是有些意外。
剩下的隊員正在清理現場,所有的痕跡都會被消除,無論是目标留下的,還是隊員留下的。
雷豫親自回收了死去的三名隊員的殘片,走到了連川面前:“吃早餐了沒?”
“沒。”連川說。
“跟我去總部吃吧,”雷豫看了一眼手表,顯示屏上幾行小字一閃而過,“然後去一趟城務廳,管理員想在這周見你,沒有限定具體時間,就今天吧。”
“嗯。”連川應了一聲,轉身往外走。
一直跟在他身邊的獰貓躍上了圍欄,接着又跳上了路邊的屋頂,消失在一個煙囪後面。
雷豫看了看屋頂:“貓吃早餐了嗎?”
“這不是貓。”連川回頭掃了他一眼。
“老大吃早餐了嗎?”雷豫又問。
“不知道,”連川說,“吃了吧,晚上不知道去哪兒了,我快到這裏的時候才碰到它的。”
“比我們自在啊。”雷豫在警戒線邊緣的車旁停下,拉開了車門,又看了看其餘的隊員,“一二組執行原定清理任務,三四組以學校為中心,輻射五公裏街區巡邏,發現異常先報再行動。”
連川跟着雷豫上了車,自動駕駛目的地設置的是內防大樓,清理隊的總部所在地。
雖然是總部,他卻已經很長時間都沒有去了,清理隊有自己的基地,頻繁出入總部的只有隊長雷豫。
“什麽時候回來吃飯?”雷豫問。
“餓的時候。”連川看着窗外。
學校在主城新區,主城最繁華,最有安全感的地區,行人面帶微笑,步履輕松。
但車只需要再往開,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是另一個世界,連川的任務更多是在那裏進行。
每次回到新區的安全地帶,他都會覺得有些不适應。
“春姨想你了。”雷豫說。
“我也想她。”連川說,春姨是雷豫的太太春三,在連川的記憶裏,是跟媽媽差不多的存在。
“聽這語氣,不像啊。”雷豫笑了笑。
“明天下午,”連川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轉過頭,“我回去吃飯。”
雷豫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會兒可能需要你向陳部長說明一下這個目标的具體情況,”從清理隊基地出來之後雷豫交待了一句,“你跟目标有直接接觸。”
“嗯。”連川點頭。
“連川。”雷豫看着他。
連川也轉頭看着雷豫。
“有什麽你需要先向我彙報的異常嗎?”雷豫說。
連川沒說話,沉默地思索了一會兒之後才開口:“确定沒有。”
“好。”雷豫點頭。
“只是最簡單的攻擊,”連川說,“唯一的制勝點就是速度,除此之外沒有什麽特別的,連距離都談不上有多遠的,跟……那些不一樣。”
“嗯,”雷豫再次點頭,“我不是信不過你。”
“我知道。”連川說。
進入內防大樓的時候雷豫停了停,往四周看了看:“貓不能進……”
“它不是貓。”連川說。
“它不能進去。”雷豫說。
“它是真不願意進去。”連川點頭。
內防大樓一如記憶裏的繁忙,進進出出的人一臉嚴肅,不超過五米距離一個的警衛,給繁忙和嚴肅又披上了一層緊張。
但其實除了馬上要到來的慶典日,并沒有其他什麽特別的事發生,緊張壓抑是總部的常态,也是連川不喜歡過來的原因之一。
陳部長的辦公室在地下,具體多少層不知道。
連川無聊的時候試過,但也只能判斷出有三道拐彎。
“就是這些?”陳部長坐在辦公桌後,聽完了連川的彙報之後問了一句,“跟之前回收失敗的……沒有關聯是嗎?除了無法剝離?”
“憑我個人的經驗是這樣。”連川說。
陳部長跟雷豫對了一眼,雷豫沒有出聲。
“憑你個人的經驗就足夠了,”陳部長雙手一合,看着連川微微笑了笑,“準備好了見管理員了嗎?”
“随時。”連川回答。
雖然管理員這個稱謂聽上去有些随意,就像城務廳和內防大樓一樣……但主城的三位管理員,是這個巨大城市運轉的核心,除去日常運轉,所有的重大決策都由三位管理員共同決定。
能跟管理員直接對話的人少之又少,對于連川這種只擁有普通清理隊員身份的人來說,這樣的機會這輩子也不可能有一次。
但這是連川第二次進入城務廳地下的最深處,去見管理員。
也許不止兩次,說不定曾經有過三次四次,誰知道呢,記憶只是一段不能證明任何內容的畫面而已。
就像內防大樓一樣,城務廳的地下有多深,面積有多大,沒有人清楚,人們只知道,主城的所有機要部門,都藏在深深的地底,從不見光。
連川站在傳送車廂裏,整節車廂只有他一個人,毫無意義的車窗外面是一片漆黑,車裏只有一個燈,微弱的光線溢出去,也只能照亮不到一米的空間,看到的依舊是濃濃的黑色。
車廂一直在往下走,能感覺得到是一直往右旋轉着,但并不明顯,這個旋轉的圈很大。
随着輕微的幾下震動,車停下了,連川把視線從車門上移開,只用餘光觀察着。
眼前的門打開時,強烈的白光猛然亮起,眼前頓時一片炫光。
上回開門的時候,他就差點兒被這個光閃瞎,萬一有什麽突發情況起碼三秒之內只能靠聽覺,太被動。
走出車廂,穿過被強光照得沒有陰影的走廊,再走過自動打開的這道門,就是管理員的會客室。
連川第一次進來的時候,因為緊張還有些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這次就不會了。
倒不是因為習慣了,而是因為……
他掃了一眼會客室裏半圓形的桌子後面空着的三張椅子。
這裏根本就沒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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