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1)

接下去的一周陳林都沒什麽事兒。當老師就是這點好,學生放假他也跟着放假。生活規律,作息健康,除了基礎工資低點之外沒什麽不好——但無所謂,生財有道,都是靠腦袋和經驗賺錢,陳林的實際收入要遠高于工資卡的積累。

陳林趁着寒假還有點時間,辦了個十天的補習班。學生全靠熟人介紹,水平都算是中等,就靠這段時間突擊提提分,争取能在下個學期的分班考試中考個好名次。陳林好歹算個有點名氣的老師,十天集中補課,加上又是年前,倒也是一筆合算的買賣。他倒沒多在意這點錢夠花不夠花,實際上對他來說日子能過就好,但不代表現成的現金他不賺,加上又是朋友囑托,自然得答應下來。

可是姜玄卻很心疼,只覺得他都放了假還要跟工作,嚷嚷着叫陳林推了算了。他說這話的時候陳林正給他試領帶,家裏放領帶的抽屜拉出來十多格,都是陳林平時細心卷好了放裏面的。從窄到寬、從梭織到針織、從純色到波點、從暗紋到斜紋,一應俱全。陳林叫姜玄站在鏡子前面足足有半小時,一條一條打結試過去,姜玄站在那脖子都酸了,陳林卻樂此不疲地讓他梗着脖子不許動,非得每次都系個完美的溫莎結才能把他松開。

姜玄低頭看着陳林放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細長的手指幫他撫平了衣領,又幫他正了正中間的結,才終于再一次放開了他的脖子,然後陳林轉過身去,看着鏡子上下打量了一下姜玄,才點點頭說:“果然,還是這條最棒。”

姜玄累的直喘氣,說實在的他除了找工作的那段時間以外還真沒試過一直打着領帶這麽久,他覺得自己都要被勒死了。于是他試探着問陳林:“林林,我能換個領結嗎?或者不打?”陳林轉頭瞄了他一眼,笑着拍拍他的臉蛋,又對他勾了勾手指頭,姜玄乖乖低下頭來,陳林擡頭給了他一個輕吻,才幫他擦了擦嘴角,笑着說:“你以為你是蝙蝠俠啊?我告訴你,除非你長成本阿弗萊克或者喬治克魯尼那麽帥,否則你就甭想着自己在穿這身皮的時候不打領帶了。”這麽說完,陳林自己也覺得有點打擊姜玄的自尊心,于是他捏了捏姜玄的臉,打了一巴掌還得給個甜棗,繼續開口說:“你看你現在這樣也挺帥的。要不要來一發?”說着,他沖姜玄來了個wink,腳尖順着姜玄褲管滑進去,又擡手解了他的領帶。

姜玄一手扶着陳林,一手解自己皮帶,倆人脫光了站在鏡子前面來了一炮。陳林被按在鏡子上操得時候還不忘提醒姜玄別踩衣服,姜玄的回應是直接按着他的屁股往自己腰上撞,恥骨貼在上面,陳林瞬間就被頂得忘了這回事兒,只知道轉過頭來跟他接吻了。

他們恢複了正常的做愛頻率和模式之後陳林明顯感覺到生活質量得到了進一步的改善。上午規律開班上課,下午出去逛逛公園爬爬山,或者偷偷摸摸回家趴在墊子上練瑜伽,晚上去接姜玄下班,回家之後再來一次規律而富有激情的性愛,相比之下就連姜玄差勁的廚藝都顯得不那麽難以忍受了。唯一讓陳林有點挂心的就是希望自己練瑜伽的場景不要被姜玄看到,說實在的他覺得那實在是太娘了。可能世間少數可以與之媲美的就是正在壓腿的男性芭蕾舞演員,但人家好歹還是專業級別的表演,陳林這麽想着,看着被自己壓在身後的腿,翻了個白眼。

這段吐槽他是在車上對姜玄描述的,而一秒之前姜玄正啰啰嗦嗦地一邊看後視鏡一邊詢問他為什麽今天下午他“拉扯”自己的時候還得放點音樂。陳林對此的解釋是輕輕攏了攏自己長長了的頭發,把它們塞進衣服裏,才轉頭對姜玄說:“所以你懂了嗎?我怕我受不了這種內心的煎熬和折磨以至于轉頭掐死你再動手勒死自己。”

姜玄默默咽了口口水,點了點頭。陳林看着姜玄的喉結上下動了動,卻沒有破壞他下午親手系上的溫莎結和領針,頗為滿意地轉了轉眼珠,然後轉過頭來了。此刻距離他們到達酒店還有一段距離,而陳林仍然帶着點擔心地叮囑姜玄:“別喝太多。”姜玄應了一聲,這才把車開進停車場,然後找了一個合适的邊緣位置停下。他們一同下了車。

陳林站在姜玄身後,看着他鎖了車門,又确認了一遍,這才轉過身來。陳林伸手給姜玄最後整理了一遍袖口,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走吧。”但姜玄沒動。陳林本來走在他前面,邁出去一步,又轉頭看他,問他:“你怎麽不走?”姜玄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卡,然後塞進陳林衣服口袋裏,說:“你拿着。”陳林笑了,問他:“你怕我無聊啊?”姜玄說:“也不是,就……你在這附近逛逛街也行,去哪玩玩也行。”

陳林笑了,擡手把那張卡掏出來,兩根手指頭夾着晃了晃,眼睛裏偷着點狡黠,說:“你就不怕我花你工資泡小男孩啊?”姜玄也笑,笑着搖頭,擡手捏了捏陳林的後頸,臉湊過去,輕輕吻了下陳林的額頭,低聲說:“玩得開心。”陳林伸手抱了抱姜玄的後背,在他肋骨的地方摸了摸,這才說:“行了,姜玄,你進去吧,我在十幾樓做個什麽水療,然後在酒吧等你,行吧?”姜玄點點頭,才說:“那我走了。”陳林推他一把,說他:“肉麻死了你,別黏我啊!”但還是扯着姜玄衣領回來,倆人站在車子前面的死角裏偷偷接了個吻。姜玄咬了咬陳林上唇的唇珠,而陳林吮了一下姜玄的舌頭,接着他們分開了。陳林推了姜玄一把,姜玄這才轉身離開。

而陳林站在地下車庫站了足足五六分鐘,那地方雖然算不上昏暗但也絕對算不上亮堂。陳林站在車邊上,靠着車頭點了根煙。煙頭上閃爍的紅光在幽暗的光線裏顯得格外明顯,陳林靠在後視鏡旁邊,頭上的一點光線灑在他肩頭,而車的陰影罩在他的另一側。陳林左手夾着煙吸了一口,又吐出來,幹燥的煙味沖淡了他腦袋深處隐約而來的孤獨感。他轉頭嗅了嗅自己的右肩,那上面仿佛還殘留着姜玄的胳膊搭上去的重量。陳林聞到了姜玄袖口古龍水的味道,皮革、烏木和隐約的梅的味道。這是他給姜玄選的古龍水,從他的收藏裏挑出來的。他們都很清楚這是對姜玄很重要的一天,或許只是他下一次升職的前奏,又或者是他職業生涯中的一次紀念。陳林從未遺憾過自己是個同性戀,但他在姜玄轉身離開的那個瞬間卻确确實實地冒出了一絲難過。他沒有機會去看到他的今晚,他和同事寒暄的樣子,游刃有餘又或者接受着一些羨慕或者恭維的眼光和話語,或者還能上臺說兩句什麽,被他們外籍的老總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贊美兩句——盡管包含着虛假的笑容和資本家剝削式的目光。但那是很棒的。而他能做的不過是幫他打點好行裝,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用一種飄渺的方式,匍匐着的纏繞。用衣着服飾,用每一處細節,用讨巧的搭配,用他選擇的氣味。他把姜玄扮成自己喜歡的樣子,然後看着他帶着這些東西走向那個他并不知道布置成什麽樣子的地方,打一場現代的戰役,取得一次表彰。這或許是他唯一能做的。他想着,起碼、起碼,那些人看到的這個姜玄,其實每一處影子都帶着他留下的痕跡。

這感覺好,也壞。陳林把煙蒂扔在腳下踩滅了,轉頭走出了車身的陰影。

陳林只上到大堂,并沒有直接乘電梯去水療館,也沒有跑去酒吧幹耗時間。他想着或許可以去附近走走看看,或者随意吃點什麽。再或者去MUJI買個福缶,不知道有沒有所謂的雞年限定,這樣還能雞年大吉。然後陳林下流的想到了姜玄今天下午晃着雞在浴室給他擦沐浴乳的場景,忍不住又有點想要偷笑。好在他及時制止了自己這黃色的聯想,轉身向大堂門口走去。

然而他剛走了兩步,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叫住了他:“陳先生。”

這聲音不疾不徐、張弛有度,充滿了自信、悠閑,還帶着一絲引人入甕的意味深長。但陳林一時只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他轉過頭去,瞧見一位算不得故人的故人。

那雙保養得極好的手這一次仍舊套在手套裏,陳林順着這雙搭在他肩頭的手看過去,是穿着雙排扣長款外套的鐘榮,而他的領子上還沾這一點點未化的雪花。陳林看着他,輕輕嘆了嘆氣。他不知道他叫住他是為了什麽,又或者他知道。然而在這一刻陳林只感到一陣無力的疲憊。

鐘榮摘下手套,慢條斯理地拂了拂自己的肩頭。他看着陳林說:“我們聊聊?”陳林向四周看了看,問他:“你不去嗎?”鐘榮笑笑,他把手套捏在手上,又像上次一樣塞進口袋裏,然後才擡起頭來說:“其實我剛下飛機沒多久。我只是來給他們報個信,去不去意義不大。”陳林輕笑了一下,對這場談話既定的結果,又或者對下一場談話注定的到來。

但他仍舊掙紮了一下,他問鐘榮:“我們有聊的必要嗎?”

鐘榮也笑了笑,那笑容很輕,但是他的表情在那一刻終于顯示出一些無奈和妥協,他看向陳林,說:“他們現在都在上面。”然後他伸出了手。

陳林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但是随即又睜開。在這一刻他的心情很平靜,這或許是他期待了很久的一個時刻,盡管他自認為自己從未期待過。他心中甚至沒有一絲波瀾,就好像他在很久之前就預見到會有這樣一天、會有這樣一個人、會有這樣一件事、會有這樣一個時刻。他甚至感謝姜玄曾經帶給他的失望和麻木,至少在此刻讓他得以保存體面和尊嚴。

陳林抿着嘴唇搖了搖頭,卻還是伸出手去和鐘榮握了握,說:“走吧,你挑個地點。”

他們最終仍然到酒吧坐了下來。光線并不特別昏暗,但絕對稱不上敞亮,他們挑了個角落坐下,四周人并不多,距離他們再遠一點是幾位女士,低聲交談着,其中一位還戴着一副眼鏡。陳林坐下的時候向四處撇了撇,恰巧與她對視了一眼,那位女士向他微微點了點頭,又将目光移開。

不知怎麽的,陳林被這來自陌生人的一眼安撫了心情,鎮定地坐下來。他們在的角落沒什麽人,距離樂器和吧臺都有些距離,光不太強,但仍舊有一些從他們的頭頂斜着照下來,陳林在這一簇光下皺了皺眉,看到鐘榮脫下外套搭在皮質的椅背上,泛黃的燈光合着紅棕的家具顯出昏黃的光,泛着些微的紅,映在鐘榮指尖,落在桌面上。

鐘榮翻開餐單,問陳林:“你喝點什麽?”陳林捏了捏鼻梁,說:“喝酒吧。”鐘榮點點頭,卻轉頭低聲向侍者說:“一份甘露,一份愛爾蘭。”侍者走開,鐘榮才對陳林笑了笑,說:“我看你是開車過來的。”

陳林這才點了點頭,以示同意。鐘榮既然已經得知他和姜玄的關系,必然已經觀察他們有段時間了,他會知道自己來這裏并且推斷出他之後還要開車,絲毫不足為奇。陳林冷靜地思考這些,推理、分析,像是在看一件和自己并沒有多大關系的事情。他仍舊有些飄忽,沒有實感,四周樂聲悠遠、光線昏暗,他甚至有些分不清鐘榮适才的低音到底是他口中發出的、還是自己臆想的。

陳林也脫掉了外套,搭在扶手上,橫亘在他和鐘榮之間,像是一道鴻溝。他們之間的夾角中剛好有一盞燈照過來,那燈距離鐘榮略近一些,光小半灑在鐘榮的側臉上,大半灑在陳林的外套上。陳林灰色的外套上蒙了一層昏黃,光在褶皺處有些斑駁的起伏,順着外套挂在扶手邊上,竟像是一道天塹。陳林擡起頭來,看到鐘榮光下的側臉,線條分明、下巴微微上翹,鼻子有個挺秀的鼻尖,中和了他臉上的銳氣。

陳林沒有開口,鐘榮也沒有。他們都在等待對方說第一句話。其實那并不難以啓齒,他們也并不是無從聊起,甚至完全相反的,陳林又好多好多問題堵在喉嚨口,壓得他喉嚨墜得發痛。他想問那個“他”是不是很年輕很好看,想問鐘榮知道“他們”的事情有多久了,想問鐘榮見沒見過“他”和姜玄在一處,想問姜玄和“他”還有沒有聯絡,想問鐘榮可不可以給他看看“他”的照片,想問鐘榮知不知道自己和姜玄在一起有多久了……他想問的很多,但他低頭搓了搓自己的掌心,微微開了口,仍舊又合上。

在這一刻,陳林甚至不知道說些什麽好。

他擡起頭看向鐘榮,對方正倚着椅背,手搭在一側扶手上,另一只手就擱在腿上,輕輕點着食指,然後又放下,過了一會兒又點了兩下。這動作毫無規律可言,直到陳林數到了第八下,鐘榮終于動了——他伸手解開了左手手腕上的袖扣,收到口袋裏,然後又把右手搭回扶手上。

陳林看這光在他的指尖上鍍了一層銅紅色的霜。陳林心中動了動,終于開了口。他說:

“你……”鐘榮擡頭看向他。陳林眨了眨眼睛,繼續說:“你點的咖啡裏有酒精,我不知道我會不會一不小心酒駕。”

鐘榮看着他,突然笑了,他輕輕搖搖頭,說:“應該不會。如果你擔心,那你們可以住在這裏。”

陳林看着他的眼睛,卻把視線移開了,盯着鐘榮解開了的那只袖口。那裏露出一截手腕,上面有一個很小很小的痣。就是一個小圓點,非常小。陳林盯着那裏,突然說:“我們住過這兒,去年他生日的時候。”頓了頓,陳林又猛地揮了一下手,指尖頂在額頭上,說:“不對,是前年,現在都一七年了。”他想笑,又笑不出來。

但鐘榮并沒理會這個,他接了話,說:“聽起來有點旖旎。”他的普通話很标準,但是此刻聲音很輕,這句話說到最後帶了點氣音,旖旎兩個字被他發的分外暧昧。陳林輕輕擺了擺手,說:“或許吧。”

此刻侍者端着托盤走過來,他們于是停止了對話。侍者把兩杯咖啡和一小碟糖粉放在桌上,輕聲說:“慢用。”鐘榮點點頭,那侍者于是又走開了。鐘榮把愛爾蘭咖啡推給陳林,自己拿了那杯甘露,陳林拿起勺輕輕攪了攪,看着咖啡杯中央出現了一點點的漩渦,很小很小,輕輕晃着。陳林磕了一下勺,把它放在托盤上,端着咖啡喝了一口,有點酒味,但并不很烈。

鐘榮拿着盛牛奶的小杯倒了一些奶進去,又舉着杯子晃了晃,這才放到嘴邊喝了一口。陳林看着他把杯子從嘴唇邊移開,他的唇上甚至沒有很多水漬。鐘榮用拇指輕輕擦了一下唇尖,然後又把杯子放回桌上,這才擡起頭,盯着陳林說:“你發現多久了?”

這一刻終于來臨了。陳林發現原來真的到了這時候,他并不難堪。

鐘榮的目光仍舊尖銳、深沉,但是或許是昏黃的燈光柔和了他的面部線條,陳林并沒有感覺到不舒服。于是他也擡頭看着鐘榮,說:“兩個月吧。”

鐘榮低聲問:“你告訴過他嗎?”

陳林低下頭去,他的目光有些渙散,他不知道是不是咖啡中酒精的作用。但他想應該沒那麽強。他的目光落到自己的咖啡杯裏,竟然仍舊有一圈漩渦在其中,不停地晃動着。很小,只有幾個旋,但一直轉着、轉着。

陳林聽到自己說:“明着說?沒有。但他知道的。”

鐘榮說:“這樣。”

他明明沒有嘆息,但陳林卻聽到一聲嘆氣。他伸手摸了摸咖啡杯的邊沿,過了好幾秒才發現那聲音是自己發出來的。

陳林小聲說:“你呢?”他擡起頭來。

鐘榮舉起杯子喝了一口,裏面的冰塊微微晃動,折射着燈光。那咖啡看起來甚至帶了些深棕色,叫陳林眯了眼睛。鐘榮把杯子拿在手裏,他的手歪了很小的角度,杯子裏的液體在晃。他說:“我叫他不不要繼續下去。”

陳林追問他:“然後呢?”

鐘榮皺起眉頭,他盯着杯中的液體,并不看陳林,像是在答,又像是在問:“他們早就分開了。他跟我說只有幾次。但他不回來……?”陳林聽到他這句話的結尾在顫,輕輕地、連續地,最終跟他的氣音一起散落在空氣裏。陳林感覺到自己的心也在顫。

陳林沉默了。他不知道說什麽好。

在這幽暗的環境下,四周仍舊流淌着輕輕的音樂聲,距離他們挺遠的地方有一個樂隊,只有幾個人,陳林知道有人在拉小提琴。陳林輕輕閉上眼睛。他聽到音樂聲離他不近,但他仍舊能分辨,周圍有些細碎的悉索,但他并不在意。那是門德爾松的曲子,悠長、隽永、嘆惋。在這一刻他什麽都不想多說,說什麽都是無用的。時間的流淌很快,而沉默将時間永遠停留在此。他并不能從中脫身,也無從找到另一條路沖破這透明的阻礙。

他終于感受到了一絲悲痛,來自內心深處,他感覺到自己的某處裂開了一道縫。陳林睜開眼睛,對鐘榮說:“你原諒他嗎?”

鐘榮在此刻顯示出了一點狼狽。但他仍舊冷峻自持,他輕輕吸了口氣,又重重吐出來。他苦笑了一下,對陳林說:“我跟他談不上原諒的事兒,那是你們,你和……你們才能談的。”

陳林點點頭。他伸出左手插進頭發裏,順着腦袋側邊向後撥了撥。他聽見衣料摩擦頭發的聲音,有點奇異的沙啞。陳林沉默了一會兒才再一次開口,這次他的聲音真的有些啞,他說:“難道我就知道怎麽辦了嗎……”

他甚至不敢擡頭。他不知道怎麽面對鐘榮才能保持最後的冷靜,于是他盯着自己的左手,大拇指緊壓着食指,手指都收攏着,他的骨節甚至有些泛白。但他也并沒太堅持,很快又卸了力氣。陳林喝了一口咖啡,這一次威士忌的味道沖進了他的喉嚨裏。

而鐘榮卻仍舊沒有放過他。或許在自救上,每個人都自私。鐘榮追問他:“他回來,你……你們……不是,我是想說……”

他語無倫次着,但陳林已經聽懂了。陳林擡起頭來看着鐘榮。看見他額前墜了一縷頭發,墜在眉心處。陳林看着他,也看着他眼中的自己。盡管那身影那麽小、那麽模糊。陳林看到鐘榮身後的燈越過鐘榮的後背放出了一點點光芒,罩在自己的餘光上。陳林感覺到自己的心如同從雲端跌下,卻遲遲沒法碰到地面。失重感叫他既茫然又清醒。

陳林輕聲說:“每個人都不一樣的。我只能說……我,我自己。糊塗着又想到他好的時候,醒過來又想到他不好的時候。看不見想,看見了又煩。心煩。”

鐘榮想說什麽,但最終沒有說話。陳林看到他擡起頭,但閉上了嘴。那雙嘴唇抿着,鎖地很死。陳林輕輕用勺子敲了敲咖啡杯的杯沿,小聲說:“我們傻點就好了,你說是不是?”

鐘榮伸出手去,用中指擦掉了陳林那杯咖啡托盤上沾上的一點咖啡漬,然後舉起手來,攤平給陳林看。陳林看到他細白的手盡管在這樣昏暗的光線下依然能看出食指指肚上那一點點的污漬。

鐘榮低聲說:“晚了。”

陳林不再說話了。他知道這場對話已經走到了盡頭。

而鐘榮已經坐直了身體,請請拿起了外套。他一動,身後的燈終于失去了遮擋,全須全尾地冒出來,釋放着光芒,統統撲在陳林臉上。

陳林被照的眯起了眼睛,恍惚中他看到鐘榮站起身來。陳林心中猛地一震,喊住他說:“你等等!”

鐘榮站着不動。陳林擡起頭,他看着鐘榮的眼睛,問他:“‘他’的頭發,是什麽顏色?”

陳林或許等待了只有一剎那,又或者很久。他感覺到自己的呼吸、心跳、脈搏都停止了。世界只剩下小提琴的顫音和他臉頰的熱。

鐘榮說:“黑頭發。”

陳林松了口氣。他低下頭,輕輕點了點。

他面前的陰影晃了一會兒,然後移開了。陳林知道鐘榮已經走了。

他坐在昏暗中,長了的頭發掃過他的耳朵,落在他的臉頰旁,蓋住了他左右的視野。陳林盯着面前的咖啡,他突然發現那液體表面很平整,平整地仿佛什麽都沒有過。陳林兩只手指捏着勺子,輕輕敲了敲咖啡杯的杯壁,那些液體晃了晃。陳林感覺到那盞燈仍舊照着他,他輕輕地伸出手來,遮住了杯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陳林才終于想起自己該聯系姜玄了。他掏出手機,發現上面有兩個未接電話。陳林點開,看到是姜玄的。他沒有回,也沒有發短信。他站起身,拎起搭在扶手上的自己的外套,慢條斯理地穿好袖子、扣上扣子,然後走出了酒吧。

他乘坐電梯下去,走到車庫。人聲不多但有些微的嘈雜。但他仍舊聽到自己的鞋跟踏在地上的聲音。

嗒。嗒。嗒。他走到車門口,看到姜玄靠在車頭上,西服的扣子解開了一顆。

陳林走到他面前,伸手過去,幫姜玄解開了剩下的那顆。然後他才擡起頭來,看着姜玄。

而姜玄也正看着他,眼睛裏帶着笑意的。陳林仔仔細細地看着他,看着自己深愛的這個人。

陳林說:“擡頭。”姜玄擡了頭。陳林幫他解開了領針,又拆開了領帶。

他們站在車庫的角落,面前還有一輛SUV擋着。昏暗、背光。陳林看着領帶從自己手指縫中間脫出來,他問姜玄:“你被表揚了嗎?”姜玄的手搭在他的後背上,輕聲說:“我又要升職了。”

陳林湊上去,湊到姜玄身前,伸手給他解領口的那顆紐扣。而姜玄的手覆蓋上了他的。陳林感覺到他的手心非常熱,大約是喝了些酒的緣故。姜玄輕聲說:“我有話跟你說呢。”

陳林擡頭看了姜玄一眼,他笑了笑,說:“我也是。但我們先開車回去吧。”

姜玄搖搖頭。他從兜裏掏出一張房卡,遞給陳林,說:“我開了間房。”陳林夾着那張卡左右看了看,問他:“你學我?”

姜玄悶笑,反問他:“不行啊?給你慶祝生日啊!你三十了!”

陳林看向姜玄,看向他最熟悉的那個笑臉。這張臉陪了他這麽多個日日夜夜,陳林忍着心尖上的澀,笑了笑。他擡手摸了摸姜玄的側臉,問他:“你現在膽子這麽大了?”

姜玄摟着他的腰,低下頭來吻他的嘴唇。陳林和他短暫的接了個吻。

他們相攜着上了電梯,走進房間。

陳林跟在姜玄身後,他看着姜玄的背影,而門在他身後上了鎖。

陳林閉上了眼睛。姜玄沒有開燈,而他聞到空氣中隐約的有花香。

真好啊,陳林想,真好啊。這是我的三十歲生日。三十而立,我也到了這個年紀了。

這麽想着,他又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

他感覺到姜玄轉過身來了。

他感覺到姜玄離他很近。

他感覺到姜玄覆蓋在他肩上的雙手,和在他臉頰旁的鼻息。

陳林輕輕攬住了姜玄的脖子,他說:“姜玄,我們坐下,我有話問你。”

他感覺到姜玄僵住了。

他感覺到姜玄屏住了呼吸。

他感覺到姜玄輕輕地、微微地張了一次嘴巴,但又沒說話。

陳林睜開眼睛,他摸了摸姜玄的側臉,然後伸手在牆上摸索了兩下,打開了燈。

他的視網膜再一次被燈光照耀着,但這一次是很亮的吊燈,全須全尾地投在他的視野裏。太亮了,亮得他幾乎無處可逃。

于是他輕輕拂開姜玄放在他肩上的手臂,又說了一次:“我有話問你。”

然後他踏進這個套房裏。

他看到原本應該是茶幾和地毯的地方被換成了滿地的藍色玫瑰和傑拉爾頓臘花。中間擺着一個小小的、白色的盒子。

陳林在這一刻覺得很難過。但他仍舊拉着姜玄的手、背對着他,并迫不及待而又迫不得已地搶在他前面說:“我先問你,問完了我們再說別的。”

而姜玄終于說話了。陳林聽見他在自己身後啞着嗓子說:“好,聽你的。”

他沒有回頭看他。他知道他一定很失望。但是他自己又何嘗不是。荒唐至此,都不叫荒唐了。

他們坐在沙發上,頭頂上吊燈的光很強,籠罩在他們四周。陳林微微低下頭去還能看到藍色玫瑰上閃爍着的水珠。旁邊的臘花很幹,小小的花瓣支愣着,陳林看到它們的身體被強光透過,變得有些透亮。

陳林順着一片花看過去,看到姜玄搭在沙發邊上的鞋,他用目光掃過姜玄的腳踝、褲管、挽在手肘上的袖子、解開兩顆扣子的領口,一直看到姜玄僵硬着的下颌線條和微微皺起的眉頭。姜玄的西裝上衣和他的外套都搭在旁邊的單人沙發扶手上,此刻他倚着長沙發的靠背,兩只胳膊耷拉着放在腿上,正緊緊盯着陳林。

而陳林并沒有選擇與他對上視線。他盯着地上鮮豔嬌嫩的玫瑰花,彎下腰去撿起來一朵,開始拿起來一會兒又放下了。陳林把那朵藍色的玫瑰花再一次放下了,他用食指輕輕蹭過最外面的葉片上沾着的一滴水滴,然後用拇指搓了搓,這滴水便不見了。

這讓他的手指尖上留下了一點點的涼意,于是他終于開了口,問姜玄:“你事先定好的?”他沒有擡頭,而姜玄很快回答道:“對。”陳林點點頭,又說:“挺漂亮的。”姜玄沒有說話。

而陳林已經坐直了身體。他轉過身來,面沖着姜玄,又說:“你親手弄的嗎?這些?”他看着姜玄,看到他緊繃着嘴角,但仍舊點了點頭。陳林環顧了一下四周,房間裏除了這裏有些改動之外,桌上還放了燭臺和一些餐飲,而裏屋的床上遠遠看上去還有些陰影在那,恐怕也做了修改。陳林轉回視線,看着姜玄,輕輕笑了笑。這笑容有些苦澀,陳林甚至沒有讓這個表情停留一會兒。他眨眨眼,又吸了下鼻子,才又說:“那大概你蹲在這兒擺花的時候,我正好和鐘榮在底下聊天。”

陳林看到姜玄的腳挪動了一下。向着他的方向。而他被這一個微小的動作取悅了,于是他說:“他給我點了杯愛爾蘭咖啡。裏面有酒。那個酒味有點濃,但我沒怎麽喝。不喝東西就該是聊天了。但我覺得我們好像沒說很多話,可我記得又說了很久了……你等了很久嗎?”他擡起頭看着姜玄,像是真的在和他閑聊。

而他其實感覺到腹中有團火在燒,慢慢地、輕輕地,燙着他、烤着他。他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只好胡言亂語,每一句都是上一句的接話,不加思考的,也沒什麽邏輯。

姜玄擡起頭來,輕輕捏住他的一只手,小聲說:“林林……”

而陳林推開了他的手。很輕易地、很直接地、很自然地。他就只是動了動手腕,幾根手指推着姜玄的手背,而姜玄手心的溫度就那麽離開他了,他甚至并沒有感受到那個體溫。陳林低頭看着自己的手背,他覺得脖子很重,他甚至不能擡起頭來。盡管語無倫次,但他并沒有感覺到焦灼,相反的,從剛才開始,他一直感覺到非常平靜,帶着一些隐痛,但他不為此暴躁、不為此傷懷。他覺得這一刻就這麽自然而然地發生了,而他發現原來推開姜玄的手要比他想象的容易一些——無論對他自己而言,還是對姜玄而言。

陳林深呼吸了一下,他用左手把自己的頭發向後梳了梳,然後一縷頭發又落了下來。陳林的目光透過這一縷頭發直直地看向姜玄,但緊接着他又急忙移開了視線,盯着單人沙發上姜玄外套上的褶皺。那一塊褶皺遮蔽了上方投下來的光束,陳林看到一片蜿蜒的陰影。他開口道:“姜玄,你跟我說說話吧。”

他說完,終于支起上半身,然後輕輕倒向姜玄的方向。而姜玄接住了他,把他攬在自己懷裏。陳林靠着姜玄的胸膛蹭了蹭,又往下滑了滑,枕在姜玄腰上。他的後腦蹭着姜玄的襯衫,而視線中終于再也沒有了姜玄的身影。陳林閉上眼。

臉上傳來一些酥麻,是姜玄用手指為他将頭發撥到了腦後。陳林感覺到姜玄動了動,然後他身後的一個靠墊被姜玄拿走了,陳林猜測他是塞到了腰下面。陳林沒說話。他數着自己的呼吸聲,一下、兩下、三下。

然後姜玄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扶着他。而陳林終于沒有動彈。姜玄說話了,他說:“你想聽什麽?”

陳林在這一瞬間有些想哭,可是他眨了眨眼睛,并沒有眼淚。他只感覺到鼻塞。于是他悶着聲音說:“現在。你講講現在吧。”

安靜了一會兒,但姜玄最終開口了。他輕聲說:“沒有現在。現在只有我跟你。”

這是很奇怪的話,但陳林聽懂了。他把左手墊在自己臉下面,又問姜玄:“那以前呢?”

姜玄沉默了幾秒,然後說:“我是一直愛你的。”

陳林輕輕在他腿上蹭了蹭,說:“我知道。我相信你。”他感覺到胸口中有些灼痛,但他忍耐住了。

陳林感覺到吊燈的光透過眼簾罩在自己視網膜上,他胸口很悶,但他仍舊繼續問下去,用極大的勇氣和忍耐。

他問:“為什麽?”

姜玄沉默。而陳林也沉默。沉默是一種對抗,又或者只是一種羞恥,抑或是單純的恐懼。陳林閉着眼睛,他感覺到姜玄的腹肌在自己的頭顱下方不斷的起伏。陳林沒有動,姜玄也沒有動。陳林終于說:“我得知道這個。姜玄。”

回答他的依舊是沉默。而陳林張開眼睛。他盯着地上的玫瑰花。他看到那些花仍舊開的那麽茂盛,每一片花瓣都飽滿怒放,花團錦簇着,然而每一朵花都放得很平整。陳林看不到哪一朵太突兀而投下了陰影,它們簇擁在一起,像是一個軍團,嚴陣以待着釋放美麗,守衛并不存在的飄渺誓言。陳林伸出手去,輕輕撫摸着姜玄的腰腹。

過了一會兒,姜玄終于開口了。他的聲音很沉、很重、很緩慢。他說:“我以前很讨厭譚季明,你知道的。你以為我是怕他搶走你,是嗎?”說着,他笑了一聲。這笑聲短促、低沉、沙啞,泛着苦澀。陳林的心因此而緊縮着,他的肩膀顫了顫。

姜玄頓了很久,久到陳林的心越來越重,幾乎已經沉入了眼前那一片憂郁的深藍色的海洋。而姜玄最終仍舊開口了,他說:“……我不怕他。我只是……我以前,我以為你只是喜歡我勝過他。”

陳林閉上了眼睛。他感覺到眼眶中有一些熱流。但他努力吸着氣,沒有讓它們流出來。陳林吸了口氣,然後屏着呼吸,又咽了下口水。他感覺到喉嚨傳來陣痛,而自己在眼前的黑暗中仿佛墜入了那片藍色的海洋。

他想起泰坦尼克號上的海洋之心,帶着憂郁的閃光。他此刻才發現,愛情從來不是ROSE和JAKE的金發。原來愛情是海洋的顏色,幽深的藍色,濃重到發黑,冰冷到能夠凍死一個活生生的人。

陳林忍着這巨大的痛苦,他感覺到五內俱焚,但仍舊勉力維持最後一絲尊嚴,他問姜玄:“你這樣想過多少次?”說着,他終于轉了轉身體,用一個艱難的姿勢,然後他轉向了姜玄。陳林盡力扭着他的脖子,擡起頭來,看向姜玄的臉。

他死死地盯着姜玄,咬着自己的後槽牙。他知道自己此刻一定很狼狽,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顫抖。但他不會收回目光,他也不能。

他看到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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