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艾妮就像是《畫皮》裏将拂塵塞進書生手裏的道士一樣,将機票塞進了伏心臣的手心。

“事不宜遲,我讓助手送你去機場。”艾妮說,“什麽也別拿了。免得讓人生疑!你父母那邊我幫你兜着。”

伏心臣依舊沒下定決心,他還是覺得這樣貿然離去,對岳紫狩是不公平的。

他一旦跑了,就等于承認岳紫狩是個瘋癫的壞蛋、他要和岳紫狩離婚了。

伏心臣皺眉:“非得要一下子做這麽絕麽?”

“不絕、不絕!”艾妮搖頭。

伏心臣卻說:“如果他真是個好的,我就這樣跑了,以後夫妻之間還怎麽相處?”

——你還打算和他夫妻相處?!

艾妮噎下一口氣,只說:“就算他是個好的,做了監視你的事,也應該被責問。錯的是他,不是你,你搞清楚吧!”

伏心臣又覺得艾妮說得有點兒道理。

艾妮繼續勸道:“如果岳紫狩真是好的,他就知道自己做得不對,把你吓跑了,是他的問題。他該跟你道歉、跟你解釋,請求你的諒解。如果他大發雷霆,那就是他腦子有問題,證明你跑得對極了!”

伏心臣理智上覺得艾妮說得有點道理,但情感的天秤還是向岳紫狩傾斜。

艾妮把手機還給了伏心臣,說:“現在你身上已經沒有監聽設備了。但大樓外頭估計還是有岳紫狩的人在盯梢。你直接從停車場走,坐我助理的車吧。”

艾妮本來安排好了,助理開車送伏心臣去機場,自己則把監聽器留在刑警廳,算是給伏心臣留點時間逃跑。

等岳紫狩回過神來,伏心臣也被送到京畿安全屋了,那個時候岳紫狩又能有什麽辦法呢?

她如意算盤打得啪啪響的,卻沒想到,還是有意外。

伏心臣拿過手機,剛開機就發現有幾十通未接來電,都是空梅打來的。

艾妮腦子沒轉過來,也沒想起來空梅是誰。如果她能一下想起來空梅是無名寺的人,那肯定會攔着伏心臣,不許他聯系對方的。

伏心臣見到空梅打那麽多電話,吓了一跳,趕緊就回撥了過去。

電話很快接通了,空梅的聲音帶着哭腔:“夫人,你總算開機了!”

“怎麽了?”伏心臣問。

空梅哭唧唧地說:“住持暈倒了……”

“住持暈倒了?”伏心臣大驚,“我馬上來。”

說完,伏心臣将電話挂斷,對艾妮說:“住持暈倒了。我要去看他。”

艾妮皺眉:“岳紫狩就暈倒了?現在?哪兒有這麽巧?是不是計?”

伏心臣只說:“哪兒有那麽多計?”

艾妮呶嘴:“那可說不準。”

伏心臣一聽到岳紫狩暈倒了,那可什麽都顧不得了,誰也攔不住。

艾妮也沒辦法,只得讓伏心臣去了。

“勸也勸過,罵也罵過了,還有什麽辦法?”艾妮頭痛地按着額角,“好言難勸該死的鬼呗!”

伏心臣離開了刑警廳,就見那輛眼熟的奧迪A6停在樓下了。

車窗搖了下來,司機大哥對伏心臣說道:“夫人,快上車吧。”

“好。”伏心臣立即鑽進了奧迪裏面,又心急火燎地問道,“住持怎麽了?”

“住持在紫臺裏等您。”司機大哥回答。

“紫臺?”伏心臣擔憂,“他沒去醫院嗎?”

“沒有。”司機大哥回答,“住持只是低血糖。又不是什麽大毛病,沒必要去醫院吧?”

“……”伏心臣聽到只是低血糖,也松了一口氣,随即又惑然,“只是低血糖?那空梅怎麽那麽着急?”聽空梅的聲音,都快哭出來似的。

司機大哥笑了,說:“那孩子沒見過這麽大的陣仗吧!他估計也不知道住持是低血糖,只知道他暈倒了,就吓壞了。”

伏心臣點了點頭,心跳得很快。

等車子開回了私人院子門口,伏心臣便下車去,不出意料地看到空梅在門邊守着了。

“空梅。”伏心臣往他走去,“住持怎麽了?”

空梅見伏心臣來了,長籲了一口氣,說:“住持在紫臺歇下了。家庭醫生說他沒有什麽大礙。”

“到底怎麽回事?”伏心臣一邊和空梅進院子,一邊問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今天是住持講經的日子,他講到中途忽然便暈倒了。我可吓壞了,趕緊要聯系您,怎麽知道打了好多通電話都聯系不上!可急死我了,我趕緊跑去執事師兄商量,他說讓我一直打,打到您接為止。”空梅回答。

伏心臣聞言,才明白了:“所以你也不知道住持是怎麽回事?”

空梅只說:“我一直不知道,等打通了您的電話之後,我便回去複命,才知道住持沒什麽大事……”說完,空梅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小光頭:“我是小題大做了,可沒吓壞夫人吧?”

空梅心思單純,講話真摯,所說的不是假的。

空梅确實只看到了岳紫狩昏倒,便以為出了大事,趕緊去聯系夫人,才那麽急匆匆的,把伏心臣都吓了個半死。

“怎麽就低血糖了?”伏心臣問,“以前住持有過這樣的狀況嗎?”

“應該沒有吧?反正我沒聽說過。”空梅回答,“不過據說,住持今天沒有吃早飯,又在日頭下講經講了許久,因此身體不适,也是正常的現象。緩一緩就好了。”

放在平常,伏心臣肯定也會覺得正常。

但放在現在,伏心臣就隐隐覺得不是很正常了。

但他也沒說什麽,只和空梅一起回了紫臺。

紫臺仍有“住持與夫人以外的閑雜人不得入內”的規矩,因此,空梅并沒有跟着進去。

伏心臣單獨走進了紫臺。

紫臺裏沒開燈,門窗都掩上了,盡管青天白日,也有陰暗之感。

伏心臣一路上了二樓,走進了明卧室,但見岳紫狩卧在床上,雙目微閉,臉色蒼白,看起來确實像是病了。

伏心臣在床邊坐下,仔細打量,岳紫狩仿佛睡着了,伏心臣便不驚擾他。

伏心臣只輕手輕腳地摸了摸岳紫狩的手,發現岳紫狩的皮膚冰涼一片。

自從相識以來,岳紫狩都是山一樣的高大,還是第一次有這麽憔悴疲憊的模樣。

伏心臣很是心疼。

——果然是身體不适嗎?我還猜疑他裝病,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伏心臣見岳紫狩睡着,手邊還放着一本閑書,書半卷着。

伏心臣還是頭一回見岳紫狩讀經書以外的叔,便很好奇,伸手去拿,卻驚動了岳紫狩。岳紫狩長長的睫毛抖了抖,睜開了眼睛,一眼瞧見了伏心臣,便含笑說:“你回來了?”

——你回來了?

這話音沉沉的。

暗含一種不可言說的喜悅與自得。

伏心臣點頭,關懷地說:“你怎麽了?聽說是低血糖?”

“今天要講經布道,之前功課沒做足,早上的時候顧着修稿,沒來得及吃早餐。”岳紫狩說,“你出門早,所以不知。”

伏心臣愣了愣,他今天确實一早出門去了……而且是去見了艾妮……

伏心臣垂下了眼睑,目光落在那本閑書上,說:“你在看什麽書?”

“嗯……剛看了個故事,”岳紫狩說,“今日無聊,便看點有趣的。”

“是什麽有趣的故事?”伏心臣笑道,“不如你說我聽聽。”

岳紫狩笑道:“好,我很願意給夫人講故事。”

說着,岳紫狩身子往床內側挪了挪,騰出了一點空間:“夫人也上來吧。”

伏心臣答應了一聲,躺倒在床上。

岳紫狩便一邊給伏心臣蓋上被子,與他同寝,一邊隔着被子摟着伏心臣,說:“便是有個教士,見了一個絕美的女人坐在輿轎裏。輿轎上卻附着一個魔鬼,那個魔鬼仿佛在深思什麽,似乎随時準備用罪惡的靈魂去污染那位美麗的小姐……”

伏心臣沉沉點頭,問道:“然後呢?”

岳紫狩繼續講着:“教士立即拿出了十字架,降伏了那個魔鬼。”

“啊?這就完了嗎?”伏心臣很驚訝,這故事講得也太言簡意赅了吧。

岳紫狩一笑:“沒完。”岳紫狩翻了翻書頁,“教士覺得很奇怪,為什麽魔鬼攀附在輿轎上,盯着女子,又遲遲不行動呢?”岳紫狩聲音緩緩,如涓流,“教士便問那個魔鬼,你在猶豫什麽?”

伏心臣躺在床上,被岳紫狩娓娓道來的敘述給吸引住了,便也問:“魔鬼為什麽猶豫了呢?”

岳紫狩便拿起那本書,徑自将惡魔的話完全地、一字一句地念了出來:“魔鬼說:‘我本想使那位小姐堕落,可同時又不希望使她堕落。看到那樣清澈的靈魂,誰忍心用地獄的火去玷污呢?我真想使那靈魂更加清澈,沒有一點陰翳。但是呢,越是這樣想,想要使她堕落的心也就越強烈。

我在這兩種心思之間徘徊,便坐在那頂輿轎之上,苦苦思索我等的命運。

若非如此,在看到您的身影前我便逃之夭夭,怎會落到這步田地?

我們魔鬼總是這個樣子:越不想使一個人堕落,便越想令其堕落。哪裏還有這般不可思議的悲哀!每次品味這種悲哀,從前見過的天國那朗朗光輝,還有如今見着的地獄這沉沉幽冥,便似在我小小的胸中合二為一。

萬望您憐憫這樣的我,我實在郁結得無法可解。’①”

念這段話的時候,岳紫狩的口齒流暢無比,沒有一點兒的卡頓,就像是他對這長長的一段話早已爛熟于心似的。

他讀這段話的時候,不像是念書,倒像是朗誦,很有感情。

尤其是說那句“萬望您憐憫這樣的我”時,聲線仿佛還有些令人悲憫的可憐。

伏心臣聽得一陣動容,又問:“那結局呢?”

“這就是結局了。”岳紫狩笑答。

“怎麽會?”伏心臣好奇,“這算哪門子結局?”

岳紫狩便道:“那你就當沒有結局吧。”

伏心臣皺起眉來,目光落在了放在床頭的手機上。

伏心臣便立即想起岳紫狩監聽自己手機的事情來。

既然已經回來了……

伏心臣覺得,還是應該和岳紫狩坦白才是。

藏藏掖掖的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岳紫狩已将書合上,又問伏心臣:“你吃過飯了沒有?我讓空梅來送飯?”

“先別忙……”伏心臣拉着岳紫狩,猶豫了一番,咬了咬唇,才鼓起勇氣說,“我今天去見了我表姐。”

“噢,那很好,你和她感情是很好的,她難得從京畿回來無名市一趟,多走動也是正常的。”岳紫狩掀起被子,從床上起來。

伏心臣又說:“她跟我說起了一個事情,我有點兒在意的……”

岳紫狩在床邊俯身拾鞋,身形一頓,只說:“別說這個了,先吃飯吧。”

伏心臣下意識地覺得岳紫狩仿佛在躲避什麽,便拉着他的衣袖,說:“我們先講明白好嗎?”

岳紫狩并不言語,只低頭穿鞋。

伏心臣從未見過這樣沉默的岳紫狩。

以往岳紫狩的沉默都是胸有成竹的樣子。

現在卻不是,伏心臣甚至能感受到岳紫狩身體在顫抖。

伏心臣想:他果然瞞着我什麽嗎?

“住持……”伏心臣又說,“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聽得見。”岳紫狩仍背對着他。

伏心臣咽了咽,說:“我只是覺得,應該把話說個明白。”

“你确定嗎?”岳紫狩問,問得很慎重,“你真的想要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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