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你真的想要明白嗎?
岳紫狩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和念誦那句“萬望您憐憫這樣的我”時是一樣的。
然而,岳紫狩這樣的人需要別人的憐憫嗎?
伏心臣覺得自己想多了。
伏心臣拿起手機,一臉認真地盯着岳紫狩:“你有監聽我的手機嗎?”
這句話問得特別直接,語氣篤定,就像根本不需要回答一樣。
而岳紫狩也像是放棄掙紮的囚徒一樣無力地嚅動嘴唇:“有。”
盡管一早就被艾妮提醒過了,但真正聽到岳紫狩親口承認的時候,沖擊力還是很大的。
伏心臣臉色發白:“為什麽?”
岳紫狩終于不再背對着伏心臣,緩緩轉過身來,面對着伏心臣。
明卧室采光不好,并不充足的光線落在岳紫狩的臉上,如同遮擋着什麽一樣晦暗。
“我說過,”岳紫狩答,“我有病。”
伏心臣愣住了。
岳紫狩又伸出手來,輕輕握住伏心臣的手。
伏心臣能感覺到岳紫狩的手心非常冰涼。
“我跟別人不一樣。我可能會做出讓人很難接受的事情。”岳紫狩的語氣裏充滿無助,“你不是承諾願意接受,才和我結婚的嗎?”
“你這麽說……”伏心臣一下噎住了。
婚前,岳紫狩确實主動坦白了,自己有病,有心魔,異于常人,希望伏心臣做好心理準備去接受了再結婚。
但是……現在這個狀況……
伏心臣睨了岳紫狩一眼:“你這麽說也太狡猾了。”
确實很狡猾。
岳紫狩說自己有病,又說不會影響正常生活,說了自己異于常人,又只說自己是不習慣別人的氣味,這話半真半假、半遮半掩,讓人聽着雲山霧罩,不知就裏。
卻又偏偏抛出那句“你要接受了,我們才結婚”的“霸王條款”,簡直就是奸詐無比。
這就等于逼伏心臣認同他的心病,無論他做出什麽,伏心臣都是事先答應了要接受的。
饒是伏心臣心思單純,現在也明白了這完全是一個語言陷阱,是一個不公道的霸王條約。
岳紫狩靜靜地看着伏心臣,一言不發,但目光裏還是昔日那種似水溫柔,讓伏心臣不忍心朝他發火。
狡猾……這個男人真的很狡猾……
伏心臣似乎現在才意識到眼前的男人心機有多麽重!
伏心臣下意識地抽了口氣,将手從岳紫狩的指掌間抽了回來。
岳紫狩感到手心一空,如水的眼波便結了冰,冷瑩瑩的。只是他垂了垂眼皮,斂去了冰冷的神色,又慢慢換回那副溫柔的樣子,說:“我知道,我自己這副樣子很讨人厭,你是不是讨厭我了?”
伏心臣心腸軟,吃軟不吃硬。
如果岳紫狩繼續說“你明明答應了接受我的”,一定會招惹伏心臣反感。但岳紫狩現在卻可憐兮兮地問“你是不是讨厭我了”,伏心臣便發不出火來。
在不自覺間,伏心臣的一喜一怒,完全落在岳紫狩的掌控之間。
伏心臣只說:“我不是讨厭你,我只是想和你說明白。你這樣半遮半掩的,我很……”伏心臣本想說“我很惱火”,但看着岳紫狩那副憔悴蒼白的病容,又不忍心發火,便只好改口說:“我也很無奈!”
岳紫狩只得說:“你從前見我,是不是覺得我都是端着?有點不近人情?”
“呃……是。”伏心臣沒想到岳紫狩忽然這麽說。
如果是平時,伏心臣肯定不會承認說“我覺得你端着”。
但現在這個時候,伏心臣覺得還是坦白直說比較好。
岳紫狩确實給人一種“端着”的感覺。
身為無名寺住持的岳紫狩已經是一個“符號”了,代表着一種精神甚至是一種信仰,在人前端着“谪仙”的架子,也無可厚非。
然而,私底下相處,甚至婚後夫妻生活,岳紫狩似乎也有很重的“偶像包袱”,這一點也是讓伏心臣感到有些許別扭的。
岳紫狩深嘆一口氣,說:“我是故意的。”
“嗯。”伏心臣點頭,“我也有點看出來了。”
“你知道為什麽嗎?”岳紫狩苦笑,“我在小時候就是地底泥,任人踐踏的那種爛泥。你可能想象不出來吧?”
伏心臣确實想象不出來,愣在原地。
岳紫狩繼續說道:“我是在一條貧窮閉塞的村子裏長大的,整條村子随便一個人都可以欺負我,在我臉上吐口水。無論是誰,都可以将我當成一條野狗一樣對待。”
岳紫狩說着這話的時候,語調非常平靜,但伏心臣仍能感受到岳紫狩語氣下的暗湧。
“住持……”伏心臣神色逐漸軟化。
岳紫狩自顧自地說下去:“當我成為了無名寺住持的養子之後,仍被視為卑賤的野種。先住持的親戚們都想方設法地排擠我、給我不痛快。”
伏心臣想起,先住持的親戚非常看不慣岳紫狩繼承了無名寺。現在岳紫狩當了住持,他們還能屢次挑釁。可想而知,還是孩子的岳紫狩能遭受多少苛待。
伏心臣不知該說什麽,只默默伸出手來,握住了岳紫狩冰涼的雙手。
剛剛伏心臣自己抽走了手,現在又主動來握住岳紫狩的手了。
——看到伏心臣這番轉變,岳紫狩低頭,細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
岳紫狩低着頭,說:“可是,我最讨厭的事情就是被人可憐。”
伏心臣也可以理解,岳紫狩是一個高傲的人。
岳紫狩便說:“先住持教導我,如果要當無名寺的住持,必然要讓人有仰慕之感。只有被人仰視你,你才能夠當一個廟宇的代言人。因此,我多年以來,孜孜不倦地學習如何使人仰慕,這仿佛已經寫進我的一呼一吸之中了。就像……如果我表現得不足夠高潔,就會失去當‘岳紫狩’的資格。我就會跌回泥土裏,變成那個卑賤的‘羅子獸’。”
伏心臣皺眉:“羅子獸?”
聽到這三個字,伏心臣莫名地心悸起來。
“嗯,那是我的本名。”岳紫狩回答,“我出生的村子裏所有人都姓羅。‘子獸’這個名字也是村民随便起的。”
所謂的子獸,也就是仔獸,指的是野獸的幼崽。
從這個随口叫的名字裏,足可以看出,岳紫狩幼時是被怎麽輕賤的。
伏心臣的怒火是完全消失了,滿心都是對岳紫狩的同情和關懷。
他忽然想起艾妮查到的資料。資料上說岳紫狩是羅家村長大的,這一點和岳紫狩的自述也對得上。只不過,資料上也寫了,岳紫狩是被單身母親養大的。既然他有母親養育,那他的名字怎麽會是村民們随口取的?
伏心臣疑惑地問:“你的名字……不是父母取的?”
提到“父母”二字,岳紫狩的語氣變得更加沉重:“我母親精神不正常。至于所謂的父親……只是某個看準我母親精神失常而實施侵害的罪犯罷了。”
伏心臣萬萬沒想到岳紫狩的身世是這樣的,心裏更加傷感了,伸手摟住岳紫狩,只說:“對不起……”
“為什麽要對我道歉?”岳紫狩溫柔說,“你沒有傷害我。”
說着,岳紫狩的語氣變得更深沉:“相反的,你是保護我、溫暖我的人。”
“我實在不知道……”伏心臣皺眉,“我實在不是有意要揭你的瘡疤的。”
“沒關系。你不是要說個明白嗎?那我就說個明白吧。”岳紫狩淡淡說,“在羅家村裏,唯一對我有意義的是……”岳紫狩似乎想說什麽,卻頓住了,幾秒鐘後才繼續說下去,“是我母親。但她卻撒手人寰。我也瘋了,進了病院住了一年。之後我被先住持收養,住進了無名寺。可沒過多少年,他也過世了。我總覺得我的人生毫無意義,不過是經歷一次又一次的失去……”
“住持……”
向來穩重清高的岳紫狩忽然露出了脆弱如同玻璃的樣子,讓伏心臣無比心碎。伏心臣此刻雙目含淚,恨不得将岳紫狩緊緊抱着,細心安撫一番。
“因此,我愛上你之後,便産生了超乎異常的控制欲……”岳紫狩沉聲說。
伏心臣聽到“我愛上你”四個字後,一陣恍惚。
他雖然能感覺到岳紫狩對自己的在意,但岳紫狩從來都是若即若離的。他不曾想過有一天,會在岳紫狩口中聽到一句“我愛上你”——況且語氣還是那麽的濃烈。
伏心臣一剎那間,心都快跳出胸腔了。
“我總害怕再一次失去生命中重要的人。”岳紫狩用最惹人同情的腔調說,“因此,我恨不得二十四小時都将你留在身邊。就像我二十四小時都留在我最喜歡的無名寺裏一樣。但我知道這是不行的……你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工作,如果我強行将你留下,你一定會不快樂的。我不能那麽自私。但我又總是無法停止地想你,因此才……才想辦法每時每刻地知道你的信息。我知道我這麽做是讓人很難接受的,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伏心臣明白了,原來岳紫狩有嚴重的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
知道了岳紫狩的痛苦之後,伏心臣再也沒辦法對他生氣了。
伏心臣摸着岳紫狩的肩膀,柔聲說:“住持,這不是錯,你只是生病了。”
“……那你會嫌惡嗎?你會讨厭病态的我嗎?”岳紫狩現在可是一點兒都不“端着”了,看起來楚楚可憐。
當然,有經驗的人會知道這是綠茶白蓮花的演技。
但伏心臣沒什麽經驗。
伏心臣更加摟緊岳紫狩的肩膀,說:“我怎麽會嫌惡你?”
岳紫狩便如釋重負:“真的?”
“當然。”伏心臣認真地說,“不過,你要去看醫生,好好治療。”
“好,”岳紫狩痛快地點頭,“我答應你。”
岳紫狩應得很快,甚至讓伏心臣有些意外。
“答應得那麽爽快?”伏心臣有些疑惑。
“為什麽不爽快呢?”岳紫狩說。
伏心臣訝異:“……我……我以為你會有些……諱疾忌醫……不然怎麽一直沒有治療?”
“我可不是說過,曾經看過醫生,也學過佛法,都沒什麽用。又想着這個‘心魔’并不影響我平日生活,所以沒理會。并不是我諱疾忌醫。”岳紫狩回答,說着,又看着伏心臣,“所以,我倒是擔心這次再找醫生,也不一定能治好。”
伏心臣怔了怔,心想:确實如此。這麽嚴重的心病可不是好治的。
“沒事。”伏心臣按捺住心內的不安,勉強揚起笑容,“我會陪着你的。”
“有你這句話,就足夠了。”岳紫狩點頭微笑。
經過這一場對白,伏心臣不但沒計較岳紫狩的監視行為,反而還對岳紫狩更加在意了。
大概任何男人都存在對對象的憐惜之心。有了憐惜,愛情就會加深。
一向自持甚高的岳紫狩忽而低到塵埃裏、露出脆弱的模樣,更叫伏心臣從五髒六腑裏都感到憐惜和心疼,恨不得抱着岳紫狩呵護,早把什麽“這個男人有毒有害”的念頭忘到爪哇國去了。
而岳紫狩又穩穩摟住了伏心臣,陰影下的臉是一臉餍足,猶如守住了快要丢失的珍寶的惡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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