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岳紫狩顯得很乖巧可憐。

沒錯,是“乖巧可憐”。

放在今天之前,誰要是用“乖巧可憐”四個字形容岳紫狩,伏心臣都不可能相信。

但今天,伏心臣對岳紫狩的印象颠覆了。

而且是颠覆了一遍又一遍。

在艾妮那兒,颠覆了伏心臣心裏岳紫狩清風朗月的形象,他終于承認了岳紫狩內心陰暗。

回到紫臺,再一次颠覆了伏心臣心裏岳紫狩內心陰暗的形象,他竟覺得岳紫狩不過是被童年陰影困擾的小可憐。

再說了,岳紫狩還生了病——不但是心裏的,還有身體上的病。

他低血糖暈倒之後,仿佛還是很虛弱,伏心臣放心不了,又叫了家庭醫生來看,家庭醫生來檢查過,就說是岳紫狩的胃病犯了。

紫臺是不許外人進來的,便只留着伏心臣一個人照顧岳紫狩的病。

岳紫狩說自己從小不被好好養育,落下了胃不好的毛病。

伏心臣自然很心疼。

岳紫狩看起來十分憔悴,垂頭坐在床邊,俨然一個病美人了。

看着岳紫狩的病态,伏心臣忽而想起名篇《病梅館記》裏頭說:“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以疏為美,密則無态。”說的就是,很多人認為病歪歪的梅樹是最好看的,歪歪曲曲又疏疏的是美的,而茂密筆直的健康梅樹反而不美。

文章諷刺的是病态審美。

但現在看着岳紫狩病歪歪的樣子,伏心臣又忽然領略到“疏影橫斜,暗香浮動”的那種病梅之美。

比起平日岳紫狩健朗中正的之态,确實更有一種另人迷醉的氣韻。

伏心臣被自己的想法驚了一下:看來,我的審美也扭曲了?

岳紫狩露盡柔弱的樣子,仿佛一朵綠茶澆灌長大的白蓮花。

伏心臣鞍前馬後、斟茶遞水,親手幫他做羹湯,照顧他照顧得無微不至。

因為這樣,夫妻之間反而更加和睦恩愛了。

艾妮那邊又打電話來問伏心臣現狀。

伏心臣支支吾吾的,只說:“岳住持是得了PTSD,已經答應我會積極治療了。我不能因為他有心理障礙就抛棄他。說起來,作為配偶,我應該和他一起,積極幫助他、鼓勵他才是。”

艾妮被伏心臣這番話酸掉了牙,半天恨得牙癢癢的,只說:“好,那你就去做你的聖母瑪利亞吧!看你的聖光怎麽感化他!”

說完,艾妮粗暴地挂斷了電話。

伏心臣知道表姐是關心自己,想着自己拜托了表姐去查岳紫狩,回頭卻又沒接受表姐的建議,未免惹人不痛快。

伏心臣尋思,以後還得跟表姐道個歉。

不過現在,還是給岳紫狩看病重要。

岳紫狩依照約定,擺出了十分配合治療的樣子,聽從伏心臣的吩咐預約了心理咨詢。

不過,岳紫狩又對伏心臣說:“我的身份畢竟比較敏感,不便告訴別人我有心理疾病正在接受治療的事情。”

伏心臣當然理解,自然點頭說:“當然。我肯定不會對外說的。”

岳紫狩又說:“我從前就治療過,但并沒有痊愈。”

“嗯,我知道。”伏心臣點頭,“你說過了。”

“是的,我告訴你,是想讓你知道這一次也不一定能成功。”岳紫狩淡淡說,“我怕你失望。”

“沒事。你不要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的,這樣反而對病情不利。還是放寬心吧!”伏心臣搖頭,“無論發生什麽,我們都可以一起面對!”

我們一起……

岳紫狩很喜歡從伏心臣口中聽到這個組合。

我們一起……

岳紫狩含笑點頭:“謝謝你。”

伏心臣想了想,又說:“那你可以撤掉對我的監視了嗎?”

岳紫狩頓了頓,并沒有立即回答。

伏心臣嘆了口氣:“你放心,我不會離開你的,也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情。”

岳紫狩臉上神情脆弱:“真的嗎?”

“當然!”伏心臣信誓旦旦,“我不會抛棄你的。”

岳紫狩笑了,眼睛裏流動着光:“好。”

伏心臣松一口氣,抱住了岳紫狩。

他知道岳紫狩因為童年失去親人而缺乏安全感,便将他摟緊,鄭重地承諾:“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好,你答應了我了。”岳紫狩的語氣也很鄭重,“你不會離開我、不會做對不起我的事、也不會抛棄我……”

伏心臣不知怎的,覺得有些陰冷,但仍颔首:“沒錯。我答應你。”

岳紫狩微微閉上眼睛,猶如睡熟了的嬰兒。

很好。

你答應了我了。

“答應了,就不能反悔了。”岳紫狩仿佛夢呓一般喃喃說。

伏心臣如同安撫小孩子一樣安撫着岳紫狩,聞言軟語,又撫摸輕拍他的背脊,替他蓋被子,哄他好好睡覺。

等岳紫狩睡了,伏心臣便也蓋上被子入睡。

伏心臣覺得這一天太疲憊了,很快就沉入夢鄉。

等伏心臣熟睡了,岳紫狩才睜開眼睛,臉上全然沒了那乖巧、可憐的模樣。

他緩緩支起身,影子全然覆蓋伏心臣的身軀。

他低頭看枕邊熟睡的夫人——

夫人真美,身上散發着緬栀花的甜香,今天那對自己溫柔、心疼又憐惜的表情,也使人百看不厭。

岳紫狩看着夫人,感覺熾熱而饑餓。

此時此刻,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一邊牙齒咬住夫人的腺體,一邊灌滿他的生殖腔。

但現在卻不是好時候。

岳紫狩只能忍耐。

他想,現在他的角色是一只可憐的小羊羔,斷不可以馬上露出餓狼的模樣來。

岳紫狩只得悄悄爬起來,去浴室洗澡,焚香誦經,安定心神。

因為岳紫狩不出門,因此心理咨詢師被請到了無名寺。

伏心臣看到心理咨詢師的到來,也放心了一些。

而伏心臣也照例去上班、工作。

要說實話,他被監視的時候,是一點感覺都沒有。

現在監視被撤掉了,他也是毫無感覺。

他甚至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直到艾妮來他公司找他吃午飯,他才得到确認。

伏心臣見到艾妮,很是高興,和她一起出去找餐廳,又說:“姐,你肯來找我就好了,我怕你還生我的氣!”

“我現在也還生氣呢。”艾妮滿臉不高興地說。

“那我請姐姐吃飯吧。”伏心臣露出乖巧的樣子,“姐姐不要生氣。”

艾妮嘆了口氣,看着伏心臣一副幸福快樂的樣子,心裏又湧起一股不安的情緒:我這算不算是“枉作小人”?

人家夫妻蜜裏調油的,我非得上去揭短!搞得別人雞飛狗跳的,我自己也撈不着好。

艾妮和他在附近的一家比較貴的餐廳吃。

餐廳是伏心臣選的。之所以選貴的,一個是要給艾妮請罪,自然是選好的餐廳。第二個是現在工作日午飯時間,CBD裏的餐廳都人滿為患,大多都需要排隊等號了,只有貴的餐廳還算比較清靜,不用等位。

艾妮随便點了幾樣菜品,見伏心臣一臉小心地看着自己,艾妮便說:“你也別擔心,我不是來拆散你們的家庭的!”

伏心臣聽了這話噗嗤笑了:“你這話說得跟小三似的!”

“小三還挺好的,還能圖點啥子的呢!我這累死累活掙個沒臉。還不如小三。”艾妮白眼一翻,不屑地說。

伏心臣便又說了一堆岳紫狩的好話。

艾妮是不太信的,只當伏心臣被鬼迷住了。

艾妮敷衍地點點頭,說:“你也別賣他的好了!我來是跟你說,我要出國了。”

“出國?”伏心臣有些吃驚,“為什麽?”

“上頭忽然下的命令,安排我出國公幹一段時間。”艾妮勾了勾唇,“我看八成是你老公搞的。”

伏心臣愣住了:“不會吧……”

“有什麽不會的?”艾妮擺擺手,“不過也挺好的,這個機會挺難得的。回來之後我的履歷又添了一筆,其實是好事情。”

說起來,這個公幹機會本來是艾妮争取了很久的,上司也承諾了她可以去。

誰知道出了艾妮老公出軌的醜聞。艾妮老公丢臉丢到全國社交網絡上,上頭順帶的對艾妮也很惱火,甚至有領導直接開口批評艾妮“沒有大局觀”。上頭并不在乎艾妮的婚姻是否幸福,也不在意艾妮的老公會不會身敗名裂,他們在乎的是京畿辦丢了人了。

畢竟,火爆全網的标題都是以“京畿辦公務員”這個噱頭來吸引眼球的。順帶,京畿辦也吸引了火力。

京畿辦的人不會坐視不理,很快就知道是艾妮幹的了。

大佬對艾妮有了意見,就把承諾好給艾妮的出國名額給了別人了。

誰知峰回路轉的,現在上司又找上了艾妮,告訴艾妮:“機會給你了,以後識趣一點,不要再那麽莽撞了。”

艾妮這邊被上級施壓,看伏心臣那邊又軟綿綿的,一副深情缱绻的模樣。

艾妮也覺得好沒意思,人家伏心臣壓根兒不需要自己的“拯救”,她何必賠上仕途來充當“救世主”呢?

因此,艾妮才找伏心臣表态,說不會再插手伏心臣的家事了。

“總之,你和岳紫狩的事情你自己知道。”艾妮也沒多說什麽了,半晌頓了頓,“但如果他真的是個混賬東西,你打算跑……”

“姐!”伏心臣斷然搖頭,“岳住持已經答應配合治療了,也答應撤走監視……”說着,伏心臣又眨了眨眼:“你看,監視是不是都撤走了?”

“是的。現在是沒有人在監視你了。”艾妮點頭,“多半因為我還在盯着,說不定等我一出國,這些監視又回來了……橫豎你腦子迷迷糊糊的,有沒有被監視也不會知道。”

“……”伏心臣倒也是無法反駁,只能說,“我相信住持……”

“得了吧!”艾妮搖搖頭,“你聽我一句,如果你察覺不對了,趕緊跑。”

伏心臣知道艾妮固執,不再跟她辯駁了,便順着她的話說:“按你說的,岳住持那神通廣大,連你都拿他沒辦法。我要跑,又能跑去哪兒呢?”

艾妮說:“我是不能和岳紫狩比的。但東方帝國那麽大,難道沒有一個人降得住他?他是皇帝?再說,就是皇帝,也怕議會呢。”

伏心臣笑笑,說:“就是有人壓得住岳紫狩,也不是我接觸得到的。”

“你知道為什麽真名寺就開無名寺隔壁山上,還時不時派人去無名寺搗亂,卻還能維持嗎?”艾妮問。

伏心臣怔了怔,說:“是因為住持顧念先住持的情分?”

岳紫狩是這麽說的,雖然真名寺的人屢次挑釁,但考慮到真名寺是先住持的親戚創立的,所以岳紫狩一直忍耐。

“這你也信?”艾妮搖頭,“可不是岳紫狩不想趕盡殺絕,是他沒法兒趕盡殺絕。畢竟,岳紫狩有個死對頭。這個死對頭就是真名寺的保護者,所以真名寺才沒有倒。”

“住持有死對頭?”伏心臣很驚訝。

艾妮說:“對,等出了事,你就去找岳紫狩的死對頭。他肯定會幫你的。”

伏心臣苦笑:“既然是死對頭,他知道我是岳住持的夫人,還能幫我?”

“我就給你點條路。”艾妮拿了一張名片,塞到伏心臣手裏,“如果出了事,你就躲到他那兒去……當然,我也希望你永遠用不到這張名片。”

伏心臣拿起那張名片一看,上面寫着:“随心觀-狂花山人”下面是一行電話號碼,還有一行地址。

伏心臣皺眉:“狂花山人?稱號是‘山人’,莫非是個道士?”

“是個道士沒錯。‘狂花山人’是他的道號,他的本名是啥我也忘了。反正也沒人喊他的本名。”艾妮點頭,“随心觀是他的道觀的名字。”

“随心觀?沒聽過。”

“沒聽過是正常的。狂花不像岳紫狩那麽愛推廣。而且呢,別人說不信道教,他也不會布道,就是一副‘愛信信,不信滾’的态度。并沒有要宣傳自己信仰的意思。”艾妮回答,“好了,我的話就到這兒了。你自己看着辦吧!”

伏心臣将名片放好,心裏卻仍覺得奇怪,自己拿着老公的死對頭的名片,這不就有點燙手了嗎?

伏心臣與艾妮道了別,也有幾分依依不舍。

晚間,伏心臣回到紫臺,又與岳紫狩一起用飯。

伏心臣仿佛随意地說起:“今天表姐來找過我了,說她要出國公幹。”

“這是好事。”岳紫狩說。

伏心臣問:“她說這是你做的,她說的是真的嗎?”

岳紫狩沒想到伏心臣問得這麽直接,頓了頓,便回答:“是。”

“哦……”伏心臣也沒想到岳紫狩回答得那麽直接。

岳紫狩繼續說:“這出國的機會本來就是她的。因為她得罪人了才被奪走。我現在出手不過是幫助她。畢竟,她是你的表姐。”

“哦,是這樣啊。”伏心臣感動了:住持也是善意啊。

岳紫狩笑笑,問:“她還跟你說什麽了嗎?”

伏心臣便說:“表姐跟我說,你有個死對頭叫狂花山人。”

岳紫狩聞言一怔,半晌笑道:“這是誤會。我和狂花是多年好友。”

“真的嗎?”伏心臣好奇,“怎麽從沒聽你說過?他也沒有來參加我們婚禮。”

“狂花喜歡清淨,不愛見人。”岳紫狩回答,“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帶你去見他。他确實是我的朋友。”

伏心臣愣住了:“真的嗎?既然是這樣,為什麽表姐說你們不對付?”

“确實是有這樣的流言,但并不是真的。雖然你表姐很會偵查,但道聽途說的事情總是說不得準的。”岳紫狩回答,“不是嗎?”

“也是……”伏心臣點頭。

伏心臣便也沒多說什麽了,只問起岳紫狩心理咨詢的進展。

岳紫狩笑道:“才見了一次,怎麽就有進展?吃仙丹也沒那麽靈的。”

伏心臣想了想,覺得也是,便說:“慢慢來。”

到了第二天是假日,岳紫狩卻一早便離開了紫臺,去寺裏會客。

伏心臣獨自在紫臺享受假期,卻聽見敲門聲。他便到應門而來,便見空梅立在門邊,嘴裏喊着:“夫人……”

伏心臣見空梅一臉不安尴尬的,便問:“怎麽了?”

空梅說:“夫人……有抑制劑嗎……”

“……”

孩子果然長大了啊。

“你拿這個做什麽?”伏心臣問,因為他看空梅并沒有發情的樣子。

空梅解釋:“我的發情期就在這兩天了,今天要出門,所以打算先備着抑制劑放包裏。”

伏心臣點頭,說:“寺廟裏不是常備抑制劑的嗎?你怎麽跑來問我要?”

空梅說:“抑制劑放在庫房,離這兒有點遠。遠水不救近火啊,我又有急事趕着出門……只好就先來找夫人。”

“好,那我去看看。”伏心臣答應了。

伏心臣便回了紫臺去,這時候岳紫狩也出去會客了,并不在紫臺裏。

伏心臣獨自在紫臺裏翻箱倒櫃的,卻發現抑制劑用完了。

伏心臣忽而想起治療依戀症的藥物也有抑制的效用,于是,他便去找以前沒吃完的依戀症藥。卻沒想到,翻遍藥櫃都找不到了,跟被人扔了一樣。

“不可能啊,紫臺不許外人進來的,誰會動我的藥呢?”伏心臣皺起眉。

不過,他很快想起,他辦公包裏的藥片分裝盒裏也有那個藥,便去找了。

他打開舊公文包,找到了擱在裏頭好久了的藥片分裝盒,裏面果然放着兩片吃剩下的治療依戀症的藥片。

倒騰了半天,伏心臣才把分裝盒拿出來,塞到空梅手裏,說:“抑制劑沒有了。”

“那這是什麽?”空梅問。

伏心臣回答:“這個是我用來治療依戀症的藥物,尋常OMEGA服用也可以當短期的抑制劑。但不能長期吃。”

空梅點頭答應。

伏心臣只說:“這個藥終究是治病的,今天回來記得去庫房領抑制劑。”

空梅卻說:“沒關系,我正好要去找蕭醫生呢。他那兒肯定有抑制劑。”

伏心臣笑了,心想空梅還真是個心大的,也好意思直接向暗戀對象要抑制劑。

換做是伏心臣,是斷斷不敢張口的。

不過仔細一想,蕭醫生是醫生呢,問他這個好像也沒什麽不對。

伏心臣便說:“這個藥我也不吃了,你就帶着去吧。”

“好。”空梅答應了,将藥盒放進兜裏,便高高興興地出門去了。

“難怪最近空梅一到假日就歡歡喜喜地出門,原來是去找蕭醫生啊。”伏心臣看着空梅雀躍的背影,臉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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