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伊維斯勉勉強強相信了安德裏亞是個有理智的成年人, 明白吃藥對治病的重要性。不過他在的幾天,哪怕在礦場的地圖和達爾蒂瑪的事情裏忙成一條狗,也能抽出時間把安德裏亞的吃穿還有喝藥安排好, 沒一次忘記的。

安德裏亞沒辦法拒絕, 也舍不得迷惑他,所以喝了接連喝了兩天藥, 後背和腰腹上長得那些見不得人的東西倒是褪了不少。

有一次喝藥惡心過頭,安德裏亞咳了好半天, 問他, “你天天這麽忙, 還記得這些,不都說alpha基因裏缺乏對于這些細碎小事的記憶力?”

伊維斯擡了擡頭,毫不猶豫地罵了一句, “那些傳言都是在放屁,大家都同樣是人,怎麽不記得?你是beta,又不怎麽見外人, 大概不太曉得alpha的事。一般來講,”他頓了一下,“我在軍隊裏遇到的alpha多, 人渣也多。說是不記得的,都是不放在心上。還編出來這種胡話。如果放在了心上,怎麽會不記得。”

他雖說把這些瑣事記得清楚了,可腦子明顯是忙糊塗了,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還沒察覺出不對勁。

而安德裏亞渾身上下僅存的熱氣全湧上了頭,臉頰微紅,心裏覺得伊維斯講的很對。他以前對什麽事情都沒什麽興趣,後來遇到伊維斯之後,消息的頻率都是論天傳來的。他也知道這樣不太好,可還是忍不住,只能勉力克制自己不過多打擾伊維斯的生活。

因為舍不得。

大約是太過自信,這裏是自己的地盤,覺得伊維斯就是籠中之鳥,插翅難飛。理查德任由他拖了一天半,在第三天的傍晚,才姍姍來遲,準備動身去礦場。

伊維斯把自己全身上下的裝備檢查了一番,袖口和小腿分別綁了兩把匕首,一把短刀,上等的軍用貨色,是他一貫用的。腰間插.了兩把羅裏那個時代用的大口徑手.槍,這都算得上老古董了,可因為保養得當,伊維斯在森林無人的地方試過兩回,比現在的槍支還好使一點,威力極大。剩下的都是些小玩意,有幾只屏蔽器,□□,幹擾器什麽的,在身上挂的滿滿當當,不過伊維斯對處理這些有經驗,還不至于叫自己看上去足足胖了兩圈。

那時太陽才将将落山,屋子裏卻被釘得嚴嚴實實,只有幾縷夕陽的餘晖偷偷摸摸地從縫隙裏溜進來,隐約照亮了坐在輪椅上的安德裏亞。

他勾住了伊維斯的小拇指,微微用力往下一拉,“你……我陪你去樓下。”

伊維斯沒什麽戒心,一時不察,向後倒退幾步,便順勢彎了腰,下巴虛虛地抵在安德裏亞的額頭之上。

伊維斯的視線又低了幾分,目光落在安德裏亞身上,他長得确實好看,第一眼還不覺得,看得越多,便越動人心神,也不知道是否是美色作祟,還是因為心底,産生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欲望,才被遮住了眼。

他的理智一直都在,昨天看了一天的地圖,研究了好幾條的逃生路,也不覺得自己會死在那裏頭。

“別去了,你好好在這待着,別讓我擔心就行了。”伊維斯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腦袋,他的頭發柔軟得過了份,宛如在掌心流淌過,“來之前不就說好了,我是要保護你的。”

安德裏亞一怔,斂了斂眉,替他整理了衣領,“好,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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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起了風,大片大片的樹影連在一起,如同一團團女人的頭發,又像是深海裏糾纏着的海藻,美麗裏透着可怕的陰郁。

興許是因為黑夜就要來了。

安德裏亞感覺到那輛車漸漸開遠了,可那條線還是牽在自己的小拇指上,今時不同往日,克爾瓦的危險系數直線上升,他得知道伊維斯在哪。

過了片刻。安德裏亞摘下了眼鏡,如同從大海裏盛出來的碧藍色瞳孔泛着冷冷的光,他輕輕地,輕輕地唱了一支歌。那歌聲仿佛是從喉嚨深處盤旋出的音律,曲調宛若年幼時枕邊母親的呢喃那般的溫柔,語調轉折處卻透着徹骨的冰冷。

這支歌漸漸充盈了整棟樓,周圍一切都靜止了,風也不再流動,落葉停在半空,連陽光都凝滞住了,仿佛獨自成了一個異世界。

樓下的人模模糊糊地聽到了一支歌,極為美妙動聽,像是聖經裏天使為上帝演奏的天之樂,雖然沒人能聽得懂歌曲唱了什麽,但卻不由自主地停下來手上的動作,靜靜等待着心靈深處傳來的囑托。

他問:“誰有車?”

從未露過面的老板從自己的房間裏走了出來,面色平靜安寧,可是仔細一看,眼睛裏卻沒有光,仿佛被一層灰蒙蒙的東西覆蓋上了。他長得頗影響市容,肥腸滿肚,艱難地搖搖晃晃上了樓,近乎虔誠地把鑰匙放在了安德裏亞的門口。

他又問:“誰認識去礦場的路?”

這裏大多數都是外來客,本地人也一般不會去礦場那一塊,最後,只有一個人站了出來,是那天的小青年。

安德裏亞乘車走後,旅館裏還是靜寂着。半刻鐘後,這魔咒忽然被打破,所有人都清醒過來,他們只記得在那支歌響起前做了什麽,只是時鐘不會騙人,忠誠地記錄下了平白無故過了的四十分鐘。

他們議論紛紛,最後得出一個結論。

“也許是一種奇妙的天文現象吧,畢竟這裏太落後了,連星球外面的屏蔽保護措施也沒有。”

而此時的礦場門前,理查德穿着一身得體的灰色西裝,手背在身後,後面如影随形地跟着幾個保镖,看着伊維斯從車上走下來,笑眯了眼,“伊維斯先生,歡迎你再來克爾瓦礦場。”

一別數日,實在是短暫,礦場和原來也沒什麽分別,依舊是嚴守的門,樹林上的檢查機器人也沒有少了半只。甚至連那個綠毛肖恩也栩栩如生,真實地站在伊維斯的面前。

兩人來了一番頗具上層貴族式的寒暄禮儀,從今天的天氣談到了八百年前的音樂家,伊維斯還抽空打量了這個“肖恩”好幾眼,最後順着理查德的心意,走進了礦場的大門。

理查德站在他的身後,扯了扯嘴角,對那個“肖恩”打了個眼色,示意他迅速地跟上去,然後露出一個陰鸷的笑,叫身後的保镖關死了大門。

只是沒人留意到,剛剛伊維斯和理查德握手的時候,扔在大門關卡處的一個微型屏蔽儀,沒多大用處,恰好能幹擾信息傳遞,導致這扇門最近可能不太靈活罷了。

門還是漸漸地合上了。

太陽從地平線落下去,只餘最後一絲的光輝。大約是太暗了,自上而下看去,這座密封嚴實,不留絲毫縫隙的巨大長方形礦場,仿佛一座等待下葬的棺椁。

漆黑的烏鴉自灰暗天際成群飛過,留下了一陣如同喪鐘般凄厲的叫聲。

不吉。

安德裏亞還坐在車子的後排,聽到外面的動靜擡起頭,目光冰冷,他從有記憶開始讨厭這種玩意。而那群方才還肆意的烏鴉集體打了個寒顫,它們對安德裏亞這種高等的危險生物的害怕是烙印在基因裏的。此時在高空裏硬生生轉了彎,朝相反的方向飛遠了。

監察機器人工作的範圍不算太大,安德裏亞便在那之前下了車。

樹木郁郁蔥蔥,粗犷生長而又從未修剪的枝桠重重疊疊,影子像鬼一般。

那鬼影落在安德裏亞的身上,于斑駁間露出大半張臉,平日裏在伊維斯眼裏憂郁而溫柔的面孔如今卻格外冷酷。

他坐在輪椅上,姿态卻居高臨下,對那人冷冷地說:“自殺吧。”

這是為了方便保險起見。雖說一般人對于這段時間都沒有記憶,可是消失的時間不是假的,而且眼前這個alpha意志屬于比較堅定的那一類,也許事後會回憶起什麽不該回憶的,惹了麻煩。這樣的處理,自然最好。他的屍體也會有野獸來收拾,血肉和骨頭被吞食,從此就沒了這個人。

那個青年聽了這句話,毫無遲疑,從腰間拔出一把槍,拉開了保險,抵住了自己的太陽穴,手指輕輕扣在扳機,對自己的生命沒有半分眷戀,以往學的本事都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在他的手指松開之前,安德裏亞說了一句,“停——”

青年如同提着線的傀儡,聽了這句話驟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氣,那把.槍自他手裏跌落,砸向了地面。

安德裏亞擡頭,“回去,忘了這一切。”

确實,原本殺了他該是最好的選擇,而放過他也不是因為安德裏亞有些微對人類的憐憫和同情,而是因為伊維斯。

伊維斯曾稱贊過他,是個年輕又有本事的小夥子。

相比之下,那些可能出現的麻煩更加遙不可及,殺了他也不再是必不可少的結束了。

輪椅緩緩地向前移動,而樹上駐紮着的紅眼睛機器鳥也像是失去了動力,眼睛褪了色,爪子牢牢地抓在了枝幹上。

礦場的外圍監控室忽然失去了控制,一塊塊的屏幕接連變暗,再也沒有圖像。

一個高個子急的團團轉,“這是怎麽了?”

“我正在給……”而旁邊那個胖子還沒還得及給上級報告,已經閉上了眼睛。

那座棺椁大開了門,安德裏亞從容地進去了。

而那支歌,自然也結束了。

小青年剛才還在公路上風馳電掣,卻好像忽然醒悟,撓了撓頭,從車子裏爬起來,下意識地向礦場的方向看過去。

“剛剛,是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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