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屋子裏雲煙缭繞, 安德裏亞由于某種原因而身體不好,忍不住捂上嘴,輕輕咳嗽了幾聲。
她的耳朵似乎也不太好了, 只隐約聽到了聲動, 緩緩擡起頭,看到眼前兩個個頭高高的年輕小夥子, 也笑了笑,低頭掐滅了那只煙, 撐着搖椅的靠背起了身。
那個中年男人近乎恭敬地彎腰, 伸出粗壯的胳膊, 托了她一下,才叫她能從靠椅上坐起來。
她問:“你們是從外頭來的嗎?”
伊維斯退在三步開外的地方,露出一個讨人喜歡的笑來, 輕巧地回答,“我和他,是從外面來旅游的,一不小心飛艇失事, 才落到了您的地方。”
“是嗎?這也不是我的地方。”她像是相信了兩個人的話,渾濁的眼珠裏滿是柔軟的光,落在兩人身上, 讓人覺得她年輕的時候一定是個美人,“我也曾去過外面,可是沒有一處有克爾瓦美麗,你們來這裏, 算是來對了。那,現在,外面是什麽模樣?”
在這個村上,這位老太太明顯是有一份話語權的,而且,她想要和自己接觸。
伊維斯挑了挑眉毛,自然是見縫插針地走過來,開始和這位歷經風雨的老太太吹噓外頭的風景。她一邊聽,聽到不明白的地方還會停下來問,最後總算心滿意足了,臉上的皺紋都舒展了些,慢慢躺回了搖椅上,指着旁邊的男人,吩咐,“我記得,東邊還有一間閑置了的房子,就是時間久了,怕是漏風漏雨,不曉得你們住不住的得?”
安德裏亞斜靠在外面的門框上,他倒是把這位老太太和旁邊那個人——他的兒子的心裏話聽得清清楚楚。他們一群人當初躲過了達爾蒂瑪,卻差點死在了來克爾瓦的清掃部隊手裏,因為他們要保證人類血脈的純正,而這個村子很明顯是不純正的,混亂的。在那個達爾蒂瑪肆虐的年代,有許多人類和達爾蒂瑪的混血被迫出生在這個殘忍的世界。很少一部分幸運的混血才會生着和人類大體相似的樣貌,而其中大部分也會在智力或者其它方面有着各種各樣的缺陷,壽命不長。而絕大多數連與人相似的樣貌都沒長出來,因為達爾蒂瑪基因過于霸道,他們會生出父親那一方的長相,在人類的身體裏就像個腫瘤,一種頑疾,而不是一個受到期待的孩子,讓懷孕的人類飽經折磨。因為生長得過于龐大,人類的肚子裝不下他們,最後,膨脹至極後便會如同漲滿了水的木桶,“嘭”地一聲裂開,那些似人非人的東西就會舔食着母親的血出生,繼承達爾蒂瑪的基因,對人類血肉的欲望。
這在當時是很平常的事情,達爾蒂瑪被趕回永夜之森後,接下來的幾十年,人類軍隊都在隐秘地追逐射殺混血中度過。因為那場徹底的清洗,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知道達爾蒂瑪和人類竟然是沒有生殖隔離的,也能生出惡魔一樣的孩子。
而有些混血是例外的,他們混在人類當中長長久久地活了下去,因為達爾蒂瑪中較為高級的種類其實是本來就長着人類的模樣,即使和人類混血,生出來還是個人形的怪物。
就如同安德裏亞自己,一直長不大的利茲,還有眼前這個男人。
那個老太太也是一種人形的達爾蒂瑪,安德裏亞不太分得清這種類別了,因為人形的達爾蒂瑪不像長着野獸形态的那樣常見,能有個明确的名字,他們大多數是藏起來的。只不過根據他的了解,這種天生沒有利爪和尖牙,對人類的血□□望不強烈,不過感覺極其敏銳,在達爾蒂瑪中都算是最出色的了。這也就解釋了佐德說的這個村子的來歷,他們只是一個落後的小地方,憑什麽能夠躲得過達爾蒂瑪的襲擊,這一躲還是許多年。只不過這個事實是不能告訴小孩子的,所以最後這個故事就變了個模樣,成了一群年輕人躲在了地底幾年了。
都是些陳年舊事,他只是窺探似的一瞥而過,連探究的心情都沒有,便收回了感應,全心全意地壓制自己的本能。
住房子還是洞穴,伊維斯表示自己肯定願意當個人住房子。
韋伯把佐德從外面喚了進來,讓他當一個小跑腿的,把兩個人領到東邊的破房子那去。
伊維斯先走在前面,而安德裏亞終于松開了捂着的口鼻,微微側身,對着輪椅上的老太太說了一句無聲的話,只有口型。
“它們又來了。”
算是對收容他們的報答——一點提醒。
她愣了愣,好久沒反應過來。
他們一離開,那個男人就克制不住暴躁了,忍不住問:“媽,為什麽讓這些外人住進來。他們會帶壞村子裏的人,誘惑他們,就像……”
她不咳了,也不喘了,伸手理了理發髻,冷冷地接上他的話尾,“像你那個父親,在軍隊來的時候,打算出賣妻子和孩子,為了能去外面的世界。那是他的心腸本來就爛透了,被錢權利迷惑了眼,一個惡心玩意,和別人有什麽關系?”
韋伯啞口無言,一個兩米來高的男人,讷讷地站在了一旁,無話可說。
“再替我卷一根煙來。”她咳嗽了兩聲,煙瘾又犯了,等到韋伯卷了煙,點了火,徐徐地抽了兩口,吐了滿屋子的煙氣,才有力氣接着說話,“你啊,性子急,很多地方都随了你那個父親。剛剛那兩個人,其中有一只海妖,你連這個也沒瞧出來,還有什麽用?”
韋伯長大了嘴,許久沒說出來話。他是個混血,母親又有深謀遠慮,自小便把人類和達爾蒂瑪的事都說給他聽。而在這些故事裏,位于達爾蒂瑪金字塔頂端的海妖,是宛如王冠上的明珠一樣的存在的,他們是一個美麗高貴,強大又嗜殺的種族。
她瞥了自己這個傻兒子一眼,開玩笑似的,“要不是在他對象面前不好動手,你以為自己還有命嗎?不過說起來,海妖這個種族談戀愛就和作弊一樣,能聽得到人的心裏話,真心假意,分的太清楚了。而不像我們這樣的,耳聰目明,即使看得見千裏之外又有什麽用?”
韋伯蹲了下來,整個人趴在搖椅的扶手上,輕聲問:“那,那,媽你後悔了嗎?”
“後悔,後悔什麽?”她的眼睛忽然一亮,想起了自己才從永夜之森出來的時候,看人類的世界什麽都稀奇,什麽都喜歡,還愛上了一個人類,為了保護這個人類,還有這個村莊,暴露了自己是個達爾蒂瑪的事實。到了後來,雖然那個人類背叛了她,可是沒有關系,她用盡心力保護下來的村子還在,每一個人都在愛着她陪着她,即使大部分已經埋在了土裏。
她從沒有後悔過,在殺了那個準備告密的枕邊人時也沒有。
“不過,你可不能這麽沒用了。”她又抽了口煙,可是她老了,手腳不穩,一時沒捏得緊細長的煙卷,不小心落在了地上。她嘆了口氣,頗為可惜,像是撫摸孩子似的摸了摸韋伯的頭發,“我老了,眼睛和耳朵都不中用了,看不了那麽遠,聽不到那麽清楚了。而你,正是壯年的時候,也該繼承一些我的能力和工作了,保護好這個地方,畢竟面前也算是一個達爾蒂瑪。”
話說到這頓了一下,她一字一句,鄭重而嚴肅,“剛才那個海妖臨走前告訴我,它們又來了。永夜之森邊的要塞再次失守,達爾蒂瑪出來了。”
那只煙在地上打了個滾,落了小半地的灰燼,風一吹,就散盡了。
而伊維斯這邊,已經開始熱火朝天地開始準備修房子的工作了。一路走過來,村子裏的人都是淳樸熱情,知道新來了兩個倒黴的小夥子,只能住破房子,有閑糧的就送吃的,有多餘的鋪蓋的就送棉被,總之到了那間屋子的時候,伊維斯和佐德的四雙手四只胳膊,外加大紅二紅的兩張背,全都挂滿了這些村民送的東西。
果然,那個韋伯可能只是個例外。
這間屋子可能是百年前的遺産了,當時雖然建的結實堅固,可是一百來年沒住人也沒修修補補,果然如那位老太太所言漏風漏雨,灰塵堆了三尺高。不過伊維斯這個人對于生活水平的要求随着周圍環境的變化而變化,忽高忽低完全不是問題,所以頗為樂觀地把這間房子從裏到外觀察了一遍,只是東邊倒塌了一面牆,西邊的瓦被掀了半邊,要比露天好得多了。
伊維斯雖然細致整理的水平不到家,可是簡單收拾一下還是可以的,便很快把這間屋子收拾到能夠簡單住人的水平,可是由于時間緊迫,只鋪了一張床,兩個人還是得住在一起。
屋子裏黑洞洞的,只有西邊露天的地方有一絲星光照進來,是唯一的光輝。
伊維斯忙了大半天,加上身上的傷沒有全好,便癱倒在柔軟的床鋪上,漫不經心地和安德裏亞聊閑話,不知為何,今天的安德裏亞格外沉默,不過他不在意,還是在自言自語,“你當天就發消息給那兩個部下了,按照速度,就是爬也該爬到了,用搜索器找到我們兩個了。”伊維斯講到這裏,皺了皺眉毛,接着說,“估計是出了什麽意外。我們,得自己想辦法了。”
而安德裏亞是一如既往的沉默,他偏着頭,背對着伊維斯,臉上難得泛出一絲痛苦的表情。
他在岸上待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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