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死心

接到繼父的電話時,周皓正躺在溫度極低的空調房裏,全身裹着被子,屋子裏放着梵音,窗簾把外面的光線遮得嚴嚴實實。

壓抑的氛圍,絕望的境況,還有一個心靈空虛無助的可憐人。

繼父的電話很簡短:“你媽媽病了,趕緊回家一趟。”

周皓這才慢吞吞地掀開被子,懶散地收拾回家的行李,買了明天的火車票,是硬座。

六年了,他終于要回去了。

候車室的椅子上坐着一排排滿臉倦容的人,男男女女,形形色色,各自手裏都盤轉着手機,或者兩三個人湊一塊叽裏咕嚕,嘴皮子裏蹦出的話,刺耳又嘈雜……

周皓疲憊地閉上眼,倚在椅子上,他覺得很累。

沒等多久,就檢票進站了。

車廂裏,大家都在忙着擺放行李,過道上穿來插去的人,一個接着一個,總少不了身體上的摩擦。

10車062號,位子上坐了個中年婦女,手裏抱了個三四歲的孩子。

周皓晃了晃手裏的票,“請讓一下,這是我的座位。”随後周皓就擡手把箱子擱在了行李架上。

中年女人露出爽朗的笑,有些抱歉,“小兄弟,你看我這還抱着個孩子,我下站就下了,很快,”然後逗弄了下懷裏的孩子,“來,給叔叔打個招呼。”

周皓面無表情:“這是我的座位,請你讓開。”

女人面色明顯不好看了,嘴裏叽咕了幾句,抱着孩子站了起身,就這麽直杵杵地立在座位旁邊。周皓知道這女人是故意的,他才無所謂,閉眼休息了。

嘈亂的環境裏,他根本睡不着,只是稍稍阖眼休息。腦子裏閃現的是他六年前,從清江坐火車來a市的情景,其實跟現在差不多,很亂很吵。

返程?還是歸家?他沒有太大的家鄉意識。好像這輩子他都在四下流離,逃不開奔波流浪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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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火車到達清江,周皓直奔清江縣醫院。

晚了兩個小時……只晚了兩個小時……

他的母親死在了南方的梅雨季節裏。

醫院走廊裏全是消毒水的味道,80年代的水磨石地面這會兒顯得又髒又破,病房裏面是李衡婷尖銳哽咽的哭腔……

他從門縫間往裏看,白花花的床鋪上躺着他的母親,那個夢裏的粉紅色的婦女,只是她的肚子現在是扁平的。

周皓慢慢沿着牆壁癱了下去,把頭埋進兩腿間,雙手不停地在抓頭發,撓頭發。

久久地,他止住了一切動作,從口袋裏摸出手機,輸了一長串記憶中的號碼,屏幕顯示“骞骞”。

電話響了好久,那邊終于接通了。

無聲的對峙。

悲傷隐痛的情緒壓了壓,他粗啞着喉嚨喊了一聲,“江羽骞。”

……

聲音嘩然的ktv,極盡縱情的吼唱,被灌了幾瓶酒,江羽骞略感頭脹,他靠在沙發上合眼休息,臉上全是酒精洗劫後的暈紅。

大概是頭真疼,他換了好幾個姿勢都不舒服,眼睛半眯半睜,迷迷糊糊的,他看着前面的那一群人。

突然間,茶幾上的手機響了,伴随着“嗡嗡嗡”的震動。

他傾身拿起手機,是一串數字,沒有刻意去記,他心裏清楚這是誰。一個月了,果然,那人還是忍不住了。

不自覺的一絲惬意,一個月裏莫名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下來,他用大拇指滑動了解鎖鍵,然後把手機貼向耳膜。

緊緊的,他想聽清電話那頭的人在說什麽。

沉默……

很久,那人才叫了聲他的名字。

他蠕動着嘴唇,剛想滿不在乎地問一句,什麽事?

這邊,田斌大聲地喊了句,“羽骞,你媳婦兒醉倒了,趕緊過來!”

江羽骞連忙捂住手機的聽筒,他不想讓電話那頭的人聽見。

像什麽呢?就像丈夫在外面偷情,正室打來電話問他幾點回家。

當他再把手機貼向耳朵的時候,裏面已經是“嘟嘟嘟——”的忙音。

那人還是聽見了。

江羽骞沒有理會田斌,他在等着手機的再次響起,按照周皓以往的脾性,一定會再打過來嘲諷挖苦他幾句。他再等等。他出了包間,尋了處稍微安靜點的角落,等着手機。

足足站着等了半個小時,手機再也沒亮起……

==========

周皓按掉了電話,背倚灰白牆壁,癱坐在地。他覺得莫名壓抑,摸出煙點燃了一根,埋頭吞吐煙霧,值班的護士很快走了過來。

“先生,這裏不能吸煙。”

他擡起頭,睜着無助且猩紅的雙眼,看着面前這位年輕的小護士。他把煙頭捏在掌心間,掐斷了煙卷裏的火苗。

這一瞬間,也不知是觸到了哪條神經,周皓眼裏醞釀了許久的紅潮,再也憋不住。他放聲大哭起來,在一個陌生姑娘面前,崩塌恸哭,毫無形象。

鼻涕眼淚混在一起,氣腔裏長久的嚎哭,這時候一口氣堵在嗓子裏,他又開始劇烈猙獰地咳嗽。

小護士是個實習生,大概是見的世面少了,這時被吓得走回了值班臺。

他扶着牆站了起來,緩緩走進病房裏,他站在他死去的母親面前。

藏了十多年的惶惑随着這個女人的死一起被帶到了墳墓裏,他終其一生都得不到他想要的解釋,終其一生都是南方潮濕季節裏的那個古怪孩子。

他繼父沒跟他說話,他有一半血緣關系的妹妹也沒有跟他說話。他們抱在一起,體會世間痛苦的生離死別。他們是彼此的心靈慰藉、是彼此融于骨血的親人。

那他呢?他因為這個床上躺着的偏心女人,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孤兒。

永久的死寂,他擡頭看了看頂上的日光燈,晃眼的白色中,再也沒有粉紅色的婦女了。他扯扯嘴,嘴角彎起勉強的弧度。

母親的身後事都是李叔在辦,按照他們這裏的風俗,家裏擺兩天,第三天拉去火葬場。不少人家嫌麻煩,都省去了繁瑣的程序。李叔是個老派人,信這個,也就按照規矩來。

送葬那天,是個好天氣。運去的時候是僵硬的屍體,回來的時候已經成了白灰一把。他捧着母親的骨灰盒,回到了六年前的家中。

整個過程,他沒掉過一滴淚,也沒發出一聲嗚咽。他冷漠得如同毫無血緣關系的陌生人,但是晚上,他躺在那間小閣樓裏,他冷硬的面上還是無聲地淌下了眼淚。

他的媽媽死了啊……他偏心的媽媽死了啊……

陳年的舊傷在這一刻排山倒海湧了過來,把他死死困在沉重的包袱裏。

他難以承受地點了根煙,思緒漸漸渙散了,又點了一根,內心的哭飄飛了些,一根接一根……

一夜無眠,周皓整整抽掉了一包煙。

第二天,他繼父把他叫到了一邊,手裏攥着一個鼓鼓的黃色信封。

“婷婷這些年又是補課,又是學鋼琴,你媽也沒攢下多少錢,這一場病,幾乎花光了家裏的積蓄,我這手裏頭還有個一萬塊,你拿着,找處……找處房子住。”

周皓沒有伸手去接,“這錢你自己收着吧。”

人情冷暖,他打小就嘗過,既然母親死了,這個所謂的繼父其實跟他也就沒關系了。繼父現在開口說這些“逐客”的話,周皓都能理解,其實他壓根也沒想在這個“家”裏呆着。

那間閣樓裏并沒有他多少東西,都是些學生時代的課本,還有幾件陳舊的四季衣服。周皓把它們收拾了出來,準備打包扔掉,卻在紅木櫃子的最上端,見到了一本落灰的相冊集。

他一頁一頁翻過去,有爸爸,有媽媽,還有小皓皓。

周皓使勁眨了眨眼,但眼圈還是紅了,他從老式相冊裏抽出了一張,仔細地盯着看,照片裏的一家三口。

爸爸抱着孩子,媽媽穿着那個年代頗為時髦的衣服站在一旁。

眼淚不自禁的下來了,他坐在床邊,用手溫柔地摸了摸照片的表面,老式的相片已經泛黃了,磨砂般的粗糙感。

照片裏的自己,頭頂一撮小黃毛頭發,笑得露出兩顆乳牙,小胖手裏拿了把玩具手槍。

“就剩我一個了,剩我一個了……”他低語似的,說了兩遍。

最後,他把照片放回原位,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把相冊丢進了行李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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