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林裴是夜裏頭回到家,坐在昏暗燈光前吃海鮮盒飯才忽然領會到林斯的意思。

項目設備重組,負責人需要趕赴帝國,林斯之所以提出這一要求,是打算帶自己去帝國。

他停頓了很久,緩緩吃完東西,把餐盒收拾好。

坐在靠窗的沙發上一晚上,林裴開始着手調查當年的事。

迷霧重重,那就撥開迷霧,看看身後到底是什麽。

兩天後,他查到了一個地方,是所醫院,當他用筆迅速記下檔案記錄時,他忽然發現,他做整容手術的這家醫院,就是當初林裴被關押的地方。他的筆短暫地頓了下。

醫院的隔離室,穿着雪白大褂的女人夾着記錄薄來來去去,高跟鞋敲擊地面發出清脆聲響。

林裴将口罩往上提了下,看了眼表,拐入了房間,腳步不緊不慢。左臂上綁着軍工章的護士沒多作懷疑,把一疊封好的紙質病歷鎖在櫃子中,回身遞給他一張門卡。

“怎麽了?”

年輕護士看向帶着嚴實口罩的男人,臉上是熬夜加班過後的疲倦神色,她別開頭笑了下,露出半截修長脖頸,“最近多了許多人,夜裏頭值班……”

她癱軟地倒下去,林裴接住了她,從她後頸處把那小型注射器拔出來,将她抱到了椅子上,“辛苦了。”他伸手從她兜裏掏出卡,“睡吧。”

計算機藍屏過後,記錄被調出來。

林裴查到了一間房間,那數字泛着冰冷的光,他調出了監控,沒有開燈的房間中一片黑暗,和其他房間的癫狂景象極為不符。

這所醫院的地下,有一個龐大的軍事化管理隔離區,裏面關押着精神錯亂的政治犯、毒販、以及各種不知名身份的人。

林裴穿過走廊,有病人在用力地敲着鋼制餐盤,當當當,一直往裏頭傳去。空氣中彌漫着一種狂躁氣氛。

“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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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透過縫隙喊了他一聲。

林裴插着兜回頭看去,看見一雙狹長的眼,眼白裏摻着血絲,瞳膜呈現紅棕色。

那是長期輻射治療導致的,林裴自己也接受過精神方面治療,他一眼看出來了。

那雙眼睛仍然望着他,已經不能說望了,那是直勾勾地盯着,仿佛要把眼珠子從眼眶中挖出來粘在林裴身上。“摸我一下!摸我!”

林裴神色不變,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他伸出手去,白熾的燈光下,十指修長而瑩白,那雙眼睛的渴望幾乎是要炸開了,血絲頓湧,林裴忽然想,那個人臨時前比應該比這副樣子還要癫狂,精神徹底崩潰,所有的動作都是依靠着混亂的意識,走不了路,眼睛無法聚焦,他腦子裏想象出一副場景,一個男人在一個四壁雪白的隔離室裏爬着,說不出話來,淋漓的汗液塗在地上,直到死都是睜着眼睛。

林裴微微怔住了,那畫面似乎是憑空跳到他腦海中的,收回手時,病人爆發出一串哀鳴,林裴在那聲音中聽見了一種非常熟悉的狂亂。

同類的哀鳴。

最裏頭的那間隔離室,林裴插着兜走過去,當看見那一束從縫隙中漏出的光時,他忽然頓住了。

剛才的監控裏面,這間屋子是黑的。

林裴的腳步停住了,身後長廊中是病患們敲着餐盤的聲音,有人将鋼制餐盤一下下砸在牆上。林裴一步一步慢慢走了過去,伸出手推開了門。

四面都是雪白高牆,連一絲縫隙都瞧不見,一張鐵質高腳椅上,一個男人背對着他垂頭看着地面。

林裴的血有些凍住了。

男人擡起頭,忽然笑了下,回過頭來時露出一張熟悉至極的臉。

他的上司,拉斐爾·蘭頓上校,整齊的軍裝,胸前代表審判的黑色十字熠熠生輝。

林裴用了兩秒鐘才反應過來是怎麽一回事。

“你跟蹤我?”

拉斐爾看了他一會兒,林裴的眼中沒有驚慌失措,也沒有恐懼,好像和他在食堂吃飯撞見時随手打了個招呼似的,一點也沒有自覺這是在保密級別為s的封閉軍事禁區。他笑了下,解釋了一句,“不,我沒有跟蹤你。”

林裴打量了他兩眼,下了定論,非法潛入。

屋子裏靜了下來,兩個一前一後調查當年事件的三流偵探望着對方,身後是病患的嘶吼與嘈雜噪音。

林裴摘下了口罩,覺得這場景真是年度魔幻,沒有之一。

很明顯,他的上司對當年發生的事情非常好奇,自己一個人邊琢磨邊查,結果在醫院和他撞了個對面。

回去的路上,林裴注意到,拉斐爾一直在望着他。他沒說話。

“你喜歡他?”

林裴走在樓道中時,聽見旁邊的人扭過頭問自己,終于,他頓了下腳步。

“你喜歡他。”

“你反複說那份視頻很惡心。”

“你調查時一直希望,林裴死了。”

腳步聲随着每一句話而逐漸變慢。

“你告訴他,視頻已經銷毀了,可你每晚都在看那份視頻,然後想象那個人是你,你按着他在做。”男人的聲音低低地在他耳邊響起來,“林裴,你有病,精神方面的。”

他伸出手,哐當一聲扯着人的領子将人按在了牆壁上,手壓着他的喉骨猛地用力,林裴低頭盯着他,拉斐爾難得外表有些狼狽,被人掐着畢竟不太雅觀,林裴面上依舊平靜,看了他一會兒,湊近了些。

拉斐爾微微一頓,似乎沒想到林裴會貼過來,下一刻,他聽見林裴附在他耳邊壓低聲音道:“是,我有病,怎麽了?”

拉斐爾感覺到自己的心髒驟然跳了一下,眼鏡後頭的雙眼中迅速暗了下去。

林裴從出現在衆人眼前起,就是懶洋洋的,好商量好打發,和他幹的工作一樣,一板一眼,挑不出亮點,也挑不出大錯。拉斐爾今天才相信,這是個道德自律感極強的人,會為了救一個小孩而赴死,為了追求所謂的正義将聯邦高層集體告上法庭,即使他什麽都不記得了,也保留了與生俱來的英雄主義,還有對另一個男人強烈的欲望。

那是強烈到無法直視的欲望。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人。兩人貼得很近,幾乎能聽見對方的心跳聲,拉斐爾低聲道:“我可以幫你。”循循善誘,像是神父朝過路的人宣道。

林裴掐着拉斐爾脖頸的手青筋直跳,說實話,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太能裝,他面色不變地問他,“你要怎麽幫?送我到精神病院?還是說跟剛才那群人似的關在隔離室?”

拉斐爾看了他很久,擡手摘下了眼鏡,他輕輕吻了下林裴。

林裴頓住了。

古老的宗教儀式,蘭頓家族的最高禮節,上帝予以這個家族于人世間傳道的權力,拯救每一個迷失在野火中的靈魂。蘭頓家族的壁畫上,年輕的神父親吻疲憊的信道者,和拉斐爾如今的動作幾乎一模一樣。

這是在邀請他入教。

林裴第一次知道原來信教可以治精神病。

難怪聯邦高層軍官中這麽多信教的。

林裴盯着拉斐爾看,大約是覺得無語,笑了下,身後長廊中有腳步聲響起來,兩人一起回頭看去。

腳步聲由遠及近,當人從陰影中顯露出來的時候,林裴頓住了。

還是拉斐爾先反應過來,把林裴按在他身上的手撥開,松了松領口勻了口氣,把自己那位有些反應不過來的神經病下屬護到身後,簡單收拾下不怎麽整齊的衣裝,醫院消毒水的味道是除不掉了,只能裝作若無其事,他望着帝國的将軍露出微笑,“林将軍。”似乎一點也不對面前的人大半夜出現在這兒感到驚奇。

林斯望着他,臉上瞧不出什麽,身後跟着綠頭發的軍官,一張臉倒是很冷峻。

林裴從來都承認自己是個神經病,他看着拉斐爾朝林斯伸出手,意識到兩人要握手,他伸手拽了拉斐爾一把,将人拉了個踉跄拖到身後。他走上前站到了林斯的面前,沒什麽表情起伏,朝他伸出手,“将軍。”

林斯看了他有一會兒,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林裴的手。他的手有些涼,林裴望了他一眼,卻發現林斯的眼神有些昏暗。

拉斐爾站在林裴身後,裝作什麽事都不知道的樣子,直到林裴扭頭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拉斐爾笑了下,對下屬的冒犯和無禮非常縱容。

拉斐爾走後,林裴看着林斯,終于回身往走廊盡頭走,帶着他進了屋子。

屋子裏沒開燈,林裴沒設計智能管家,又加之對自己的新家不熟悉,一時沒摸到開關,身後林斯似乎在黑暗中撞到什麽東西,砰一聲響,林裴立刻回頭扶他,卻被哐當一聲用力地壓在了牆上,他皺了下眉,感覺到林斯墊着後腦勺低頭在盯着他看。

林斯在親他,這個念頭他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舌頭頂開了牙齒,林斯一句話都沒說,手中的力道卻不斷加大。

上帝給不了他愉悅,林斯可以。

次日淩晨,林裴從房間裏走出來,忽然發現襯衫上的胸章被人扯下去了,他想起什麽,笑了下,提着箱子走了出去。

林裴辭職了。

他的精神報告顯示異常,拉斐爾不是勞伯,沒有苛待下屬的習慣,他多瞧了兩眼林裴,在同意書上簽了自己的名字。林裴沒告訴任何人,他的精神狀态從很久前就開始出現異常了,腦海中總會出現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焦慮症逐漸加重,目前為止,酒精和煙草已經無法控制情況,他懷疑自己的臆想症即将複發,如果不加以控制,也許哪天他會被關在隔離室進行強制治療。

勞伯給他任務,他拒絕了。

情況在他調查當年林斯弟弟遇害一事後迅速惡化,當他意識到自己可能無法控制局面,他果斷采取了措施。

林裴拿着同意書走出房間的那一瞬間,拉斐爾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到了什麽似的頓住了,保守黨與帝國的能源交易中,他一直懷疑帝國那位将軍知道內幕,即便是親自來了聯邦首都,他也沒有做出任何出格的舉動,消息方面也是将吐未吐露,和林裴的接觸也一直保持林裴能接受的範圍內,這和帝國軍部一貫的處事風格不大相似。

似乎過于小心謹慎了。

林裴沒死,1025就是林裴,他只是精神不太正常了,畢竟兩百多次記憶複制手術。

拉斐爾查出來的東西很少,卻已經大致勾勒出事件的原貌,林裴實在太想活下去了,沒人知道是什麽支撐着他的意志,兩百多次複制手術過後仍然保留着意識,他活下去了,勞伯·提爾利從腦電波翻譯過來的三個字中看見了危機,停止了手術,聯邦安全局給了林裴全新的身份,全新的記憶。

當年聯邦大樓當衆殺人事件,牽涉範圍如此之廣,之所有有勢力出面力保林裴,不是因為所謂正義,只因為殺人的是林斯的弟弟,帝國軍部領導人的親弟弟,國際局勢瞬息萬變,聯邦軍部的觀念已經有了改變,林裴必須活着,他有用。

再到後來,把人折騰出精神障礙,再交還給林斯,總歸是怕影響雙方關系,保守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兩頭拼命包着火,戰戰兢兢地拖過能源會議,生怕出點什麽事,勞伯·提利爾對林裴不停灌輸聯邦意志,怕也是出于這原因。不怪手段低劣,是到這一步,情況緊急,确實沒什麽辦法了。

林斯未必不知道真相,估計是看了病歷報告,怕林裴精神方面出問題,一直忍着。

拉斐爾聽着耳中莊嚴的聖歌,保守黨這事幹得确實夠神奇,可畢竟同為聯邦政治黨派,在某些事情上,為了大局考慮也只能幫着他們隐瞞,他不是眼界短淺的人,當下最要緊的,仍是能源會議。

勞伯·提利爾還在試圖讓林裴靠近聯邦,給他灌輸軍部意識,傲慢是老一派的保守黨政治家的通病,總以為憑借自己的手段能操控黑白,也不想想帝國軍部那一批政治新銳買不買賬。

琢磨着收拾爛攤子的拉斐爾正想着該怎麽辦,耳中的聖歌正好停了一瞬,他記起昨晚的事,林裴附在他耳邊低聲說話,呼吸落在側臉上,他有片刻的停頓。

他微微一失神,摘下了眼鏡往桌上輕輕一扔。

林裴住在療養院中,吃好喝好,積極配合治療,每天陪着年輕女醫生聊天話家常,偶爾接到上司的慰問電話,精神狀況非常良好,一日打完鎮定後,他在落地窗前曬太陽,意外地發現那幾個帝國特工還跟着自己。

林裴夜裏頭給自己加了三倍的安眠藥用量。

女醫生和他聊天時,發現林裴出了很多冷汗,“很辛苦嗎?”她溫和地問他,将毛巾遞過去。林裴真的很正常,從言行舉止中完全看不出任何的壓力與異樣,只有藥物能讓他短暫地露出疲倦神色。他是個非常出色的聯邦特工。

林裴想了下,側過頭看她,“我會變成瘋子嗎?”

女醫生低聲道:“不會。”她從兜裏掏出一枚小小的十字架遞給林裴,“你從前的組員朱利亞寄給你的,說是來自她家鄉先知的禮物。”

林裴接過了十字架,說了句什麽。

女醫生很好奇地問他,“是什麽?”

“凡人終将重逢。”

女醫生溫和地笑了,看了眼表,覺得藥效快到了,她和林裴說:“晚安。”

林裴睡過去後,女醫生替他關上了門,她從兜裏掏出通訊儀。

對面傳來熟悉的聲音。

索菲亞:“将軍,作為醫生,我建議您離開聯邦,這對緩解小少爺的精神壓力有好處。”

對面的人許久都沒說話,過了許久才道,“他今天和你說什麽?”

“他說他夢見您了,您問他,他為什麽和以前不一樣了。”

對面的人忽然陷入了沉默。

“這不是認知層面的障礙,記憶植入手術絕對不能這時候做。”

林斯手裏捏着林裴的記憶芯片,過了許久才道:“我明天離開聯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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