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入夜, 望月樓的丫鬟們搬進一只大木桶,倒了滿滿一桶熱水。
宋青瑤衣衫卸盡,鑽進熱水裏。
有眼尖的丫鬟望見她身上好幾處淤青, 還有脖子上的紅腫,不由道:“小姐出門受傷了?”
宋青瑤原本神情疲憊, 聞言一瞪 :“別多管閑事。”
丫鬟頓時吓得讷讷不敢言語。
自從年初一栽贓之事以後,晴翠被打殘送往莊子上自生自滅, 望月樓的其餘丫鬟婆子都在現場,心裏也皆有一本賬,知道這表小姐也不是以往表面上那般文靜娴雅。過于接近恐怕會再次惹禍上身, 故此沒人真心對她。
你說別管,那就不管呗。反正傷的也不是我,痛的也不是我。
溫熱的水四面八方溫柔地包裹住宋青瑤。
她有些難過。
從小宋青瑤跟着姐姐看了不少書, 有聖賢書, 也有亂七八糟外頭世面上買回來的雜書。江南富商家的女兒, 不似京城高戶管得那麽嚴,所知亦是甚多。
那些才子佳人的雜書上說, 情人的手最是溫柔。
宋青瑤從前也信。但和雷明遠好上後, 她就有些疑心。因為雷明遠每回都如暴風驟雨, 她有發洩和歡愉,但很少感覺到溫柔。
雷明遠的手,還不如這桶水。
“再加些香料。多加些。”她低聲道。
丫鬟們依言又放了幾包香料, 都是從江南收的,最好的鮮花制成的香料。
終于,不僅有了溫柔的撫慰,還有了幽香的侵襲,宋青瑤深深地呼吸, 心中又一次蕩漾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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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她閉着眼睛,将丫鬟們全部趕走。
終于只剩了她一人。
她想起了元闕望着那女人的眼神。冷漠無情如表哥,甚至都從來沒有這樣看過自己的姐姐。可那女人何德何能,竟得表哥如此相待。
表哥抱着那女人時,一定是溫柔的吧?
溫柔得像這桶水一樣。
這想象讓她內心的玉望又一次升騰。雷明遠算個鬼啊,此生若能和表哥溫存,那才叫極致的歡悅。
宋青瑤在水中微微扭動着身體,雙手抱住了自己……
望月樓裏,有人孤單地自解;懷玉樓裏,有人幸福地交眠。
元闕輕擁着貝安歌,望着她紅潮未褪的小臉,怎麽看都看不夠。
“夫君不認識我嗎?”貝安歌眼睛亮亮地,問他。
“你軟軟的,像……像小貓。”
可憐元闕,想了半天才想出來一個“小貓”。
“你不是不喜歡小狗小貓嗎?”
這問題問到了元闕的心上。他以前不僅不喜歡小狗小貓,也并不喜歡小孩。可是前日去順國公家,看着貝安歌抱順國公家的小孫子,他竟然會生出一個奇妙的念頭。
他,殺人如麻、踩遍白骨的大将軍元闕,突然想有自己的孩子。
貝安歌這個女人,讓他的心都變軟了。
“貝貝,你喜歡小孩嗎?”元闕突然問。
“一般般吧。我喜歡漂亮的小孩。”
“咱們的小孩一定漂亮。”
“嗯?”貝安歌有點意外,元闕這個回答,意味深長啊。
“夫君你哪來的自信啊?”
“我殺人很厲害,造人……應該也很厲害吧。”
是很厲害,你家貝貝,你家喜床,甚至你家寶刀,都知道你很厲害。不僅厲害,還很努力。
望着滿頭大汗努力的元闕,貝安歌突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元闕好像生怕自己會消失,他的努力帶着隐隐的末世感。
元闕緊緊地抱着貝安歌,呼吸沉重:“貝貝不要回去,不要剩我一人。”
貝安歌心中頓時通亮。這個男人不是沒有恐懼,他将恐懼藏得極深,只有在最不設防的時候,才會對最信任的人敞開。
貝安歌又何嘗不是。
她在這劇本的世界,也就只有元闕一個最親的人啊。
她亦緊緊回抱元闕,将夢境中那些可怕的場景甩到腦後,用心感受着元闕的存在。他不是劇本裏的紙片人,是真實地給自己炙熱、給自己精彩、給自己愛與關懷的那個活生生的人啊。
……
世科坊的街道上行人漸稀。
雷明遠在離琳琅軒隔了一條街的茶館裏坐着。過年過節的,百姓手裏都有幾個閑錢,開工的也少,晚上閑來無事,喜歡到茶館裏喝個茶、聽個書、吹吹牛,好生熱鬧一番。
只有雷明遠坐在角落裏,心神不寧。
跑堂的小二認識他,知道他是琳琅軒的雷老板,前來添茶都點頭哈腰的,別提多恭敬了。
雷明遠無心搭理他,茶已經續了兩壺,再喝都要尿尿了,要等的人還沒來。
自從宋青瑤漸漸疏遠他,他就一直在想法子。
他當然想娶宋青瑤,就是沖着宋青瑤身後的家産,他也要把這座金山抓牢。可宋青瑤明明早已委身于他,卻一直不松口嫁他。
雷明遠知道,宋青瑤還妄想着元闕,哪怕元闕已經娶妻,宋青瑤也沒有放棄;哪怕自己手裏握着宋青瑤的把柄,宋青瑤也還在妄想。
一時間,雷明遠心煩意亂。
宋青瑤說,府裏那個将軍夫人有問題,并指了幾個線索,讓雷明遠派人去查。但雷明遠猶豫,現在将軍府裏有個夫人在,宋青瑤就沒戲,若替她将夫人扳倒,宋青瑤的心就更高。
到時候,說不定宋青瑤利用完自己就一腳踹開。
一個七八歲小孩跑進茶館,四周一看,望見了坐在角落裏的雷明遠,跑過來問:“你是雷老板嗎?”
“是。”雷明遠奇怪。
“你名字是什麽?”小孩又問。
“雷明遠。”
那小孩點點頭,扔下一張紙條:“有人叫我給你的。”轉眼就跑沒影了。
紙條團得緊緊的,在小孩的髒手裏捏過,黑乎乎的。展開一看,寫着:東木茶莊,九爺。
看來他約的人,臨時變卦了。
雷明遠起身結賬,轉去東木茶莊。
東木茶莊亦在世科坊,此去轉過兩個街角便是。但茶莊與茶館不同,一是賣茶葉之處,一是喝茶閑聊之處。這個點,茶莊已經歇業。
一到東木茶莊門口,挑着三盞紅燈籠,算是年節的喜慶,果然店門已經落了。
雷明遠輕輕叩了三下,出來個老蒼頭,伸出腦袋不耐煩地嚷嚷:“打烊了打烊了,客官明天來。”
“我來找九爺。”雷明遠低聲道。
老蒼頭打量他一下:“算了算了,看你出的價高,進來挑吧。”
雷明遠轉身看了看四周,确定沒人跟蹤,這才閃身進了茶莊。茶莊的門板重又落上,只有紅燈籠繼續招搖。
街角,一張蒼白的臉默默盯着,是顧回。
見雷明遠進了茶莊,他故伎重施,飛上了屋檐,去尋東木茶莊的院子。
踏瓦而飛時,顧回心裏只有一個念頭:特麽的你這畜生最好這次是跟男人約,老子的眼睛都髒了,看了些啥玩意兒!
……
轉眼已是第三日。
一頂小轎從将軍府出來,幾個穿得清鮮可人的丫鬟、和幾位腰圓膀粗的小厮跟在轎邊。後面還有兩臺大箱子,也由小厮們挑着,浩浩湯湯前行。
這陣仗,一看就是将軍夫人出門。
街邊的行人指指點點:“元大将軍府上的轎子啊,轎子裏定是那位美豔無雙的将軍夫人。”
“就是那位皇後義女哎。”
旁邊一位俏麗的丫鬟顯然心情好,笑道:“夫人去養生堂送元宵燈籠。”
“啧啧啧。”街邊的行人更來勁了。
這讨論還有反饋,将軍府的人也太平易近人了吧。
“夫人最仁慈,全京城都在說夫人有心呢。”
“是啊,連元宵燈籠都親自送,夫人對養生堂好不是做戲,是真心的呢。”
元大将軍的夫人,給全京城的孤寡老人和流浪孩子帶來了福利,讓他們過了有生以來最有光彩的新年,這事兒在京城早就人盡皆知啦。
而且這些街坊,除夕那天還都看了将軍府的免費焰火呢。
他們明年還想看啊,可不得多吹吹,将軍夫人一高興,年年放焰火。
轎子裏的“夫人”卻聽得臉紅。
他哪裏是什麽将軍夫人,是扮了女裝的淩雲。一大早換上這女裝,淩雲臉紅到腳跟。
夫人也太埋汰人了,給穿了這麽豔的顏色,滿頭珠翠搞得淩雲這顆腦袋也格外貴重,還一個勁兒誇好看,誇得淩雲都不敢照鏡子。
轎子外頭,丫鬟和路人的讨論清晰地傳進他的耳朵。他知道這些都是有心為之,因為這一路上,誰也不知道潛伏着什麽人,他們何時會出動。
又行了一段路,隊伍轉入一條僻靜的街巷。
甫一安靜,淩雲的心就提了起來,直覺告訴他,要等的人很快就會出現。
果然,前頭轉來“哎呀”一聲。轎子一頓,似乎停了。
淩雲掀開轎簾一角,望見一個老人家摔倒在地,旁邊翻着籃子,灑了一地的新鮮蔬菜瓜果。
大冬天的京城,穿得如此樸素的老人,又是過年時節,你上哪裏去買這麽新鮮的瓜果?演戲不精致啊。
淩雲心裏一陣激動。來了,終于來了!
将轎簾放下,壓了嗓子道:“停轎,把老人家扶起來。”出門前被夫人訓練過了,學女人說話還真聽不出破綻。
轎子停住,丫鬟沒有上前,一個小厮上前要去攙扶……
突然那倒在地上的老人一揚手,扔出一個圓球。那圓球炸裂開,彌漫出一團濃煙,瞬間将四周籠罩。
丫鬟和小厮都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眼淚鼻涕一起落下。濃煙中,有人喊着“保護夫人……咳咳……保護夫人。”
片刻,濃煙散盡,衆人撲向轎子:“夫人——夫人——”
轎子裏空空如也,“夫人”沒了。
……
将軍府裏,元闕與貝安歌都在嘉豐苑,二人正焦急地等待消息。
貝安歌很不安,輕聲問:“淩雲不會有事吧?”
元闕拍拍她,安慰:“不會有事,他們會把淩雲劫到廣緣酒樓,那酒樓是我們的地盤,早已埋伏重重。這些人跑不了。”
一名黑衣人疾馳而來:“隊伍在廟前巷遇劫,淩雲已被劫走。”
果然消息不假,有人要劫将軍夫人。
貝安歌突然一陣後怕,擔心地望向元闕。
元闕臉色卻冷峻,看不出緊張,只問:“其他随行之人呢?”
“對方似乎不想大動幹戈,沒有出手,只是出動了煙彈。其他人沒有受傷。”
元闕點點頭:“劫往何方?”
黑衣人回:“王勵武帶四人跟随而去,目前看是廣緣酒樓方向。”
貝安歌稍稍定心。果然是去了廣緣酒樓。
她也是早上才知道淩雲要冒充自己去誘敵,從內心上說,她當然不忍,雖說淩雲武功高強,卻畢竟還是個大半孩子,萬一有差池,她心裏怎麽過得去。
可元闕卻說,此事并非只和“将軍夫人”有關。
劫“将軍夫人”的背後,是胭脂令在南密國令人不安的擴張。而淩雲身為南密鎮國大将軍的副衛,亦是南密将士,危難時刻,自有迎難而上的責任。
貝安歌憂心忡忡,想到了那個夢境。
元闕啊,你對南密國赤膽忠心,可這南密貴族的每一個人,都會如密帝和太子那般對你嗎?
那個沒有臉的貴族女子,到底是誰?
貝安歌轉頭望着元闕,見他素來冷漠無情的臉上也顯出憂心之色,想起除夕那夜,元闕說淩雲的那番話。
元闕他待淩雲如親生弟兄一般愛護。
貝安歌起身,牽住元闕的手:“夫君,我們去校場。”
這回,反而是向來果斷的元闕猶豫了。
貝安歌笑着安慰:“在這兒也是等消息,叫他們有消息直接去校場回。”
元闕瞧出來了,這回夫人比他冷靜啊。
校場上那面銅鑼在陽光下閃着耀目的光澤。知道是夫人要練武,下人們早已将取出的棗核一顆顆洗得幹幹淨淨,又在太陽下曬過。
這兩日在元闕的提點下,貝安歌的馬鞭招式和吐棗核功夫都是進步飛快。
先是練習了三組噴吐棗核,顆顆擊在銅鑼中心,餘音也比先前嘹亮。元闕還用手指彈射,讓她聽聲音找感覺比對。
練完三組,又複習了一套鞭法。
貝安歌一套練完,欣喜起來:“夫君,今天我耍完一套鞭法,居然不累。昨天我還累得跟小狗似的直喘呢。”
小狗似的直喘。這形容,終于讓元闕有了笑意。
“那鞭法是我根據你眼下的氣息理的,練這鞭法的同時,也可以調理氣息,雙管齊下,有事半功倍之效。”
貝安歌又是一臉崇拜:“夫君可真厲害啊!怪不得能教出淩雲那樣武功高強的徒弟。”
呸!貝安歌說完就後悔了。這時候提什麽淩雲啊。
果然,聽到淩雲,元闕剛剛泛起的一點兒笑意又沒了。
他又開始為淩雲擔心了。
貝安歌走上前,伸出小手撫平他的眉間:“夫君不要發愁,別忘了我是天選之女。我能預感到,淩雲一定為化險為夷,夫君也一定能平安此生。”
她不說榮華富貴,卻說平安此生。
這意思元闕何嘗不懂。她只要元闕平安。
元闕不想讓她擔心,捉住她的小手,展開眉頭:“有道理,二皇子詐傷就是你預感到的。咱們身邊明明有一位高人……”
貝安歌笑吟吟:“所謂高人,就是保證夫君高枕無憂之人。”
說着,貝安歌從身邊方桌上的盆裏又拈起一枚棗核:“來,咱們繼續!”
可話音剛落,貝安歌腦海裏突然閃過一段劇情——
大将軍元闕為了引誘胭脂令二號人物露面時,就是讓手下假扮青樓女子。為了讓劇情更合理,編劇還特意寫,這名手下是個半大孩子,喉節未生、身形不算高大、臉部線條也尚未硬朗。
這三點,不正好和淩雲對得上?
可是,為什麽是在青樓,而不是什麽廣緣酒樓?劇本裏可沒有廣緣酒樓一說。
見她沉思着,遲遲不開練,元闕好奇:“想偷懶了?”
“不是,夫君……”
“将軍——”剛剛在嘉豐苑回報的那名黑衣親兵護衛,疾馳着跑來,瞬間到了元闕跟前,雙手遞上一個小竹筒。
和前幾日淩雲遞進馬車的小竹筒一模一樣。
這回貝安歌看得仔細,這竹筒頂端的封蠟上刻着一個奇異的圖案。應該是封好蠟,趁蠟還溫軟之時,用特殊的印章蓋上去。可以避免中途被人打開。
元闕立刻接過,頂開封蠟,從竹筒內倒出小紙條。
只一看,臉色頓變。
“王勵武那邊有沒有消息?”他問。
親衛道:“尚未傳回消息。”
元闕閉上眼睛,似在沉思。貝安歌不知就裏,也不便相問,只得擔心地扶住元闕手臂,給他些相攜的安慰。自己腦海裏也在拼命地回憶那些劇情。
可是整整三十集的容量,雖說她看得極為認真,畢竟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尤其是這些和女性角色無關的戲分,更不是她關注的重點。
片刻,元闕已經睜開了眼睛,恢複了一貫的鎮定與深邃。
“你在嘉豐苑繼續候命,派人去三一堂,請玉樞令主速來嘉豐苑一見。”
那黑衣親衛領命,又迅速疾馳而去,消失在校場之外。
元闕将手裏的紙條一絲一絲碾到粉碎,扔進馬槽,與馬草混入一處,再也分辨不出。
然後轉頭低聲對貝安歌道:“情形有些不妙。廣緣酒樓那邊,撲了空。預訂了小院的人沒有出現,怕是得到了消息,對方臨時改變了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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