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我喜歡的少年挺拔而燦爛

餘琨瑜是一個極端護短的人。

這種護短要怎麽來具象化诠釋呢?

就是, 倘若她是一個評判公義的縣官。

如果一個外國人和一個中國人發生了沖突,她一半以上的心都會偏給國人。

如果是她親密的好友和無關的陌生人産生了矛盾,她三分二的心會偏向好友。

而如果江時和旁人出現了争端,她百分之九十九的心會偏向江時。

所以,在經歷完最初的那陣憤怒和失望之後, 餘琨瑜小姑娘很快就冷靜了下來, 正襟危坐,面容嚴肅地望着江時:“說吧。”

看架勢活像是什麽包青天在審陳世美。

且先不論陳世美冤不冤, 包青天的氣場都前所未有的厲害。

然而江時完全沒反應過來, 微微怔了一下:“說什麽事?”

“說你讓我變成了姘頭這件事。”

小姑娘凝着眉,“前因後果來龍去脈,你都一一都給我解釋清楚喽,我再決定是要跟你一拍兩散,還是共同攻堅。”

江時敏銳地注意到, 她用了“解釋”這個詞。

而非“交代”, 也非“坦白”。

說明在餘琨瑜心裏, 她還是下意識地傾向于相信“江時是無辜的”這個定論。

“我當年因為太愛出風頭, 被學校派出國, 師長的态度尤其強硬,便以為自己至少三兩年是回不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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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夜漸漸黑透了, 大晚上的站在院子裏受凍吹風, 根本就是自讨苦吃。

所以江時牽着餘琨瑜的手, 一邊踩着樓梯上樓一邊緩緩說。

餘琨瑜沒掙紮, 老老實實跟在他後頭, 聽他簡述往事。

“我以為自己至少三兩年回不了國,所以給家裏寄了信,也沒寫多少,只是把這件事告知一聲。我母親不怎麽了解外頭的世界,但對于洋人的跋扈和欺辱,還是清楚的,她生怕我出了國英年早逝,便千方百計地想要騙我回家。”

“她說她給我定了一門親事,要我趕在年節前回去成親,不然她就吊死在房梁上,以免愧對祖宗。”

“我那時年輕氣盛,不知天高地厚,性子也獨,回家後和他們大吵了一架,又跑去顧家找了那位被定親的姑娘,站在她面前,趾高氣揚地警告她別擅自嫁過來,反正我是一輩子也不會認的。”

說到這裏,他微微一頓,似乎是在回憶當年的場景,好半刻才繼續道:“大約是我當時的行徑實在魯莽,壓根兒不像個成熟的青年人能做出來的事,所以對方也沒放在心上,敷衍般地應了,她以為是在安撫應付我,我卻當成了一個板上釘釘的承諾。”

“後來我出國,不到一年就被召回金陵,北上之前,只來得及給家裏寫最後一封平安信。我母親卻以為我從此就能在國內安穩定居,于是瞞着我把顧家的女兒娶進了門,正好是我認識你的那一日,顧長英在我老家被我族親安排着,牽着一只公雞稀裏糊塗拜了堂。”

男人擰了擰眉,“你說這事兒是不是荒唐至極?”

餘琨瑜盤腿坐在軟塌上,拿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瞅着他不說話。

“後來的事兒你就都知道了,我去華北,組織為了掩飾我的身份,把我之前的住址和名姓都改了個遍,我家裏先斬後奏的通知信自然沒能送到我手上。我後頭寫回老家報平安的信,都是用的學校的名義,至于先前住的那棟宅子,被人買去後便一直空着,信放在信箱裏積灰,一直沒人拿。也因此,我母親便以為她早就與我說過好幾回了,是我不願意認這樁婚事才不回她的。”

江時曲指敲擊着窗戶根兒,語調困倦又懶散:“直到我又用新地址寫信給他們,所有真相才水落石出。”

......

聽完了這麽一長串波折起伏的故事。

餘琨瑜坐在軟塌上發了好久的呆。

說實話,真要一點一點掰扯起來,誰是誰非其實很難判斷。

若說是江時母親自作主張,可人家又确實是一心為了兒子好。

對于他們這些在舊式禮教渲染下長大的老人家來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天經地義的事兒。

若說是顧長英不知廉恥非要死纏爛打,可是當年她才一個十二三歲的弱女子,她又懂什麽呢。

就連江時自己也說:“我至今仍然後悔,倘若那時不那麽嚣張跋扈頤指氣使,而是認真地,平等地,将心比心地與她談一談,說不定她就聽進去了。”

若說是江時自己做事不嚴謹才導致了如今這一團亂麻......他才是那個真正什麽都做了卻什麽都成了空的無辜受害者。

而這其中信件的誤傳和意思的彼此誤會,難不成還要怪郵局和上頭組織?

......

餘琨瑜感到有一些冷,把毯子又往身上卷了卷,抱着膝蓋縮成一團。

好半天,她才問出口一句話:“說起來,江時,你之前是為什麽會成為不婚主義者?”

江時正坐在窗邊轉手電筒的蓋兒,裏頭電池耗盡了,需要換新的上去。

他的語氣懶洋洋的:“就是因為這樁子事啊。”

“啊?”

“三年多前我回過一趟老家,那時候家裏人就催着我成婚了,我母親聯合着我嬸娘,找了十好幾個姑娘讓我自己相看,美其名曰自由戀愛。”

“勉強......确實也能算。”

男人的手漫不經心地摩挲着手電沿口:“我那時候也是覺得,人總是要成家的,妻子麽,找個聽話的,漂亮的,一輩子相敬如賓就好了,所以也聽了她們的話,一個個都試着去看了看。”

“然後呢?”

“然後發現壓根兒不成。”

他往後一仰,肩胛骨處壓着窗棂,嗓音裏帶幾分倦意:“我問她們平時都做些什麽,她們說什麽都感興趣。問她們要吃些什麽,她們說自己不挑食。問她們識字不識字,她們說識的不多但一定會認真學。”

餘琨瑜想了一下,沒覺得這些回答哪裏有冒犯:“這态度不是挺好的嘛。”

“是挺好的,簡直太好了。”

男人回過頭,哂笑道,“可是她們憑什麽要有這樣的态度?”

小姑娘從毯子裏探出一個毛茸茸的頭,神情怔愣。

“我娶一個妻子,她識字是為了我而識,吃飯是為了我吃,活着也是為了我活,你覺得,我娶的是妻子還是信徒?”

“......也不全都是這樣的吧。”

“但沒一個是我喜歡的。不論她百依百順也好刁蠻潑辣也罷,我冷眼瞧着,全都沒有感覺,就算成了婚,也不過是為了完成一樁任務,而且這任務天長地久一輩子,還得把自己徹底搭進去,每天看着她哭看着她笑,看着她操持家務陪着她上床倒騰,不然就是平白害了一個女人守活寡,這樣的任務,在我瞧來完全不值得也沒必要去做。”

“.......”

“道不同不相為謀。要和你共度餘生為你生兒育女的人,如果目的就真的只是為了生兒育女共度餘生,那麽這樁婚約的性質就徹底變味了,與其說是夫妻,倒不如說是性伴侶更合适。”

江時翹着二郎腿,一只手伸出窗外,有一搭沒一塔地把玩着夜風:“說句極不好聽的,如若家裏長輩催促我娶妻,只是為了香火傳承,那根本不必要弄的如此麻煩。青樓花館裏那麽多苦命女子,我随便找一個心腸冷些的,托她替我生個孩子,生完後立馬抱回家給長輩養,再給她些錢,讓她安穩過完下半輩子,豈不是更幹淨利落?”

餘琨瑜雞皮疙瘩都要被他驚起來了,直接從美人榻上跳了下來,光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指着他的鼻子:“江時,你你你你.......”

你了半天,也沒說出個什麽勁兒來。

只是臉漲得通紅,明顯就是被氣的狠了。

最後還是江時實在看不下去,走過來把她拎到床上,放進被子裏塞好:“大冬天的,月事還沒過去,你給我老實點。”

被窩今日忘了用湯婆子暖,這會兒冰涼冰涼的,餘琨瑜一進去就打了個哆嗦,托着嗓音撒嬌:“冷——”

“現在知道喊冷了?方才光腳踩地板的時候不是還勇武的很嘛。”

餘琨瑜小聲嘟囔道:“那我還不是被你氣的。”

男人輕嗤一聲:“良言難勸該死鬼,慈悲不渡自絕人。”

“......”

餘琨瑜覺得自己被冒犯了。

她雖然身子被硬摁在被窩裏,脖子卻梗的直直的:“你本來就是在胡攪蠻纏地說歪理。你自己想想,你找個青樓女子生孩子,對長輩們倒是負責了,對小孩兒呢?他沒有母親也不得父親喜歡,他憑什麽要遭受到這樣的待遇啊,你把它生出來,可問過它的意見沒有?”

江時見她真的較真起來,只好摸摸鼻子認輸:“所以我後來就成了不婚主義者嘛。”

“只堅持了兩年的不婚主義者叫什麽不婚主義者。認真算起來,這麽多同學裏,你還算結婚早的呢。”

“那不是遇見你了嘛。要不是因為你,說不準小爺現在都已經剃了頭發出家做和尚了。”

“得了吧。”

餘琨瑜拿眼睛瞥了他一眼,輕哼道,“你這樣兒的,一天一個念頭,謊話說的比真話還順溜,誰知道你是怎麽想的呢。”

“我就是這麽想的。沒哄你。”

江時一彎唇,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腦袋,“要不是遇見了你,我一定是這世上最堅定的不婚主義者,連子嗣都絕不會有的那種。”

小姑娘晃晃頭,甩開他四處作亂的手。

擺明了不信。

“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

“沒有。”

“人生來艱苦,老天為了彌補,定會送他一個像樣的驚喜。聰明的人抓住了,蠢笨些的,一錯眼就不見了。”

男人沖她微微一笑,挑起的眉毛卻流露出幾分桀骜:“你猜,我抓沒抓到?”

“......”

餘琨瑜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說猜不到顯得矯情做作了。

說抓到了又未免過于自信和不要臉。

最後,她把羞紅的臉埋進被子裏,冒出幾聲模糊又煩躁的嘀咕。

江時湊近了聽,才發現是:

“江平常這個人真是煩透了真是煩透了煩透了。”

他把自己的腦袋擱在她纖細的脖頸上。

低沉的嗓音在這樣寂靜的夜裏一下就顯得暧昧起來。

帶兩三點笑意,七八分篤定:“小爺抓住了。”

“抓的很牢。”

......

顧長英的事情最終,暫時,還是沒有什麽結論。

倒不是餘琨瑜不想督促江時早點解決,而是,他根本沒法兒去解決。

因為手裏握着一個大項目工程,那麽多權限吓死人的圖紙都在他手裏,被反複研究了千萬遍。

組織上頭根本不可能放他離開自己的監視範圍內,更別說回膠安縣城這麽遠的地方了。

所以江時被餘琨瑜催着寫了三封家書,每一封除了問候母親好祖父祖母好之外,還強烈要求家裏人把顧長英送過來,他們好當面談談,問問她想要什麽不想要什麽,看看能不能滿足她的要求。

說起來,這不正也是顧長英寫在信裏的意向嗎。

但江老太太猶豫了許久。

老爺子向來是不管這些事的。

自從江時他爹離世後,他就仿佛一下子被抽去了所有精氣神,不愛理俗物。

之後唯一的小孫子又和他大吵一架,獨自去了金陵求學,他就越發變得超然世外了。

江時在外頭娶妻這樣大的事,他也就是在管家讀信那天說了幾句嘴,之後便再也沒管過,成日裏就知道舉着杆煙,拎着魚桶去江畔垂釣。

大冬天的釣魚,也虧得他有這個興致。

老爺子指不上了,那就只剩下個江母。

然而這個兒媳婦也不是多聰慧的人物,瞞着江時把顧長英娶進門這件事就是她提議的呢。

萬一這回商讨着商讨着,她又出什麽昏招了如何是好?

江老太太斟酌再三,猶豫再三,最終,還是在管家和陪嫁老嬷嬷的勸說下,把江時的意思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顧長英,去或是不去金陵,都由她自己做決定。

沒成想顧長英被告知這個消息後瞪大了眼睛,質問道:“這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月初的家信上說了一次,月中又說了一次,這是第三回 提了。”

江老太太嘆口氣,“我本不願讓你去,怕你吃虧,但後來想想,你自己個的事兒,還是要由你自己來抉擇。”

“當然要由我自己來抉擇!”

顧長英把牙齒咬的咯咯響,拼命忍了才把內心的怒火壓下去,“我自己的人生,是去是留,都是我自己的事,你憑什麽替我決定!還美其名曰怕我吃虧,呵,我要是不吃虧那吃虧的就是你孫子了,你這套冠冕堂皇的說辭,還是留着和外面的人說去吧!”

她橫眉冷對,語氣嘲諷:“估計在你們江家人心裏,那個餘琨瑜才是正經的孫媳婦吧。像我這樣不識字又不知趣兒的,活該關在院子裏不見天日地做一輩子針線活,是不是?!”

江老太太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她完全不知道,原來在顧長英心裏,竟然有這樣深這樣厚的怨怼。

她對江家的恨,已經能夠讓她當着下人的面頂撞她這個老祖宗了。

真是......真是作孽啊!

江老太太看着女子昂首挺胸高傲離去的背影,顫抖着手指指了半天,也吐不出一個字來。

方才她對顧長英說的那些話,其實全部都是真心實意的。

她是真的怕她一個弱女子,到了比膠安縣大十倍百倍的金陵城後,會吃虧受委屈。

當年把顧長英迎進家門,是她首肯的。

結果婚宴大辦後,反而讓這個柔順的姑娘守了兩年的活寡,直到如今江時自己又在外頭娶了一門親。

江老太太雖說不喜歡她這種八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的寡言性子,卻也是心疼她的,自覺對她有愧,多少也想彌補些。

而江時是她養大的孫子,長到十一歲性子已經有些端倪了。

江老太太最熟悉。

但凡江時對這個素未謀面的“媳婦兒”有半點彌補之心,他都會自己趕回老家來,當着長輩的面和她正正經經地談。

手裏頭的東西能給多少就會給多少。

可他寫信來,說金陵時局離亂,最起碼半年內,他都是都回不了老家的,希望家裏把顧長英送去金陵。

——這就說明他心裏對這樁事兒是沒有半點愧疚和波動的,只餘最後一點紳士的關懷。

所以才會把約談地點定在自己的大本營,協商和償還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還是要自己掌握話語權,不讓敵人也就是顧長英占一絲一毫的便宜。

她握着信紙,看着女子義憤填膺的背影,嘆口氣。

罷了罷了,年輕人的這攤子渾水,還是讓他們自己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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