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part.10

那天也是一個如今夜這樣的殘月夜,需要用山泉水填滿十樽瓦缸的言嵩,正艱難地完成最後的工作。

對于當時只有一年功力的他來說,光是從山澗往返到居所內就得花一番不小的功夫,用掉整整一天的時間并不出奇——他只想快點結束任務,然後趁着天光還沒露白去補個覺。

但偏偏有人連這點都不願讓他如意。

在清溪谷中,谷主是站在山尖上俯視衆生的存在,二當家緊随其後,接着就是大大小小的管家,而仆從們,活在清溪谷的底層,或生或死,沒有人在乎——至于身上貼着“娈寵”标簽的他,在“失寵”以後,則是比所有仆從更低賤的存在,誰都可以踩上一腳。

言嵩最初也動過逃跑的念頭,但繁重的勞動幾乎榨取掉他的所有精力,他在疲于應付的同時發現,自己是被大部分人監視着的存在,僅僅因為他曾經是谷主的人。

那晚在路上攔住他的,是臨近幾個屋的無賴,這些人憑借遠親關系在谷內分得幾個清閑職務,平時欺男霸女做慣了,只要不被主管抓到,他們什麽都幹得出來,對于言嵩這種長得好但卻沒用的廢柴報以惡意,更別說這人還曾經是谷主的“娈寵”。

他們自恃人多勢大,罵言嵩是個不男不女的雜種,見他木着臉毫無反應,竟然決定用羞辱女人的方式來羞辱他。

言嵩被按在地上,添好的水灑了一地。

這段日子早讓他看盡人世冷暖,但他萬萬沒有想到,人性的惡意竟然能低俗下賤到這樣的程度——那些人拉扯着他的衣服,也拉扯着自己的褲子,露出一個個令人作嘔的玩意兒,意圖以此來羞辱他,粗暴的撫摸和髒臭的啃咬令他惡心,也就是那個時候,他覺察到吳謝為他施過針的氣穴,隐約之間有些松動。

就是這一點松動,他一腳踹翻了那個腌臜貨,衣衫不整地掙脫開對方的束縛,連桶都顧不上,奪命般逃到了打水的懸崖尖上。

那瞬間,他感覺到被全世界抛棄的絕望,在危險步步逼近時,唯剩自己孤軍奮戰的狼狽。

最終,他跳了下去。

壓斷兩根小樹枝,以手臂脫臼為代價,他幸運地抓住了一叢短樹幹,在懸崖上吊了一個時辰,直到确定那些人已經散去,他才踏着岩石慢慢往下滑,歷經無數個驚險的時刻,他落在一條偏僻的小道上,确定腳下踩實以後,立刻跪了下去。

他渾身無力地跪了很久,直到周身冷汗被風吹幹,撕裂的肌肉還在顫抖,但他的內心卻變得格外平靜——他看着懸崖之外的世界,面無表情地想,比起這樣肮髒而疲憊地活下去,死好像也并不是格外大的事了,那既然連死都不怕,又為什麽要躲着那幾個雜碎呢?

他蹒跚而行,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間,麻木地聽着主管的責罵,然後抽出一根從木桶上昧下的鐵絲,這根鐵絲已經被他掰成三段,每段都已磨尖,這是他原本想在逃跑時用在守衛身上的,但現在他不想跑了。

他只想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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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人,他殺的很輕松,他出自武學世家,對人體穴位的了解不輸于任何人,只不過是将一根鐵絲打進了對方的風府穴,這個人就連動一根小拇指都做不到,只能任由他發洩踢打,連求他都只能“啊,啊”地叫,就像個廢物一樣。

就像曾經的他一樣。

至于後面三個,就更簡單。

清溪谷中的仆從必須抹消掉自己的“□□”,把所有一切都奉獻出來,但言嵩默不作聲地觀察着周圍形形色色的人,卻發現最終能夠潔身自好抹消欲望的,竟然只有吳謝這個谷主而已。

只有這個人的身體,從始至終都幹淨無比。

言嵩花了點時間摸到暗娼閣的位置,這裏面做交易的有男有女,他假裝自己體虛,要了劑量最猛的藥物,然後各寫四封信,通過不同方式交到該交的人手中,報複目标除了那三個雜碎以外,還有一個曾試圖借他安慰自己的女人。

那天晚上,他在窗外聽着裏面亂七八糟的聲音,內心卻沒有絲毫波瀾,也沒有任何反應,他望着那逐漸變圓的月亮,既不想家,也不想未來,在放空之餘,思考着待會兒要以怎麽樣的手段對裏面的人進行閹割。

縫隙中探出甜甜的迷香氣息,又很快被夜風吹散,他嗅到那股味道,想的卻是另一個人,那個住在山峰之上,仿佛只餐華飲露的男人。

那人身上總是帶着濃郁的藥味,皮膚蒼白又沒有血色,黑衫白襯死板又嚴肅,卻偏偏能穿出禁欲的魅力,習慣性微擡的下颔,隐約露出青色血管的脖頸,修長有力的手掌,喜怒無常,兇狠殘暴的性格,可以救人又足以殺人的學識……如果是這樣的人,言嵩想,如果他所碰觸的是這樣的人,好像也并非完全不可以接受。

而現在,這個人就在他身下。

“我早就想這麽對你了。”

布帛撕碎的聲音清晰而動人,紛飛的碎片高高揚起,然後又翩然墜落,露出男人玄衫之下的雪白裏衣。

那裏衣被收進男人黑色的腰帶之中,刺目的紅從他被噬咬的傷口渲染進細膩的棉織紋理裏,暈出大團大團的牡丹豔色,從領口到肩膀,再到被桎梏住的臂彎。

吳謝對此無動于衷,他已經被突如其來的巨大難過與悲傷鋪天蓋地地包裹住了。

在布置這一切的時候他萬萬沒想到清溪谷裏還會有這樣的極限操作,他感到震驚,憤怒,不敢置信——甚至,死不足惜。

他畢竟不是“吳謝”,正因為做不到真正的冷漠無情,又不得不屈從性命去做,這種傷害無辜之人的苦痛與愧疚,才會讓他身受千鈞之壓——他想找些方式來補償對方,卻絕望地發現根本沒有途徑讓他補償。

他試着維持表層皮囊對這個人好,卻發現最後被感動的只有自己,這個人依舊承受着常人難以想象的苦痛,通關要求中所謂“污染”造成的影響,遠不止一組蒼白的數據那樣簡單。

不知道的時候,他尚且能自欺欺人。

而如今,他只能揣摩着原身的性格,借着單薄的言語,表達出內心深處的愧疚——

“我欠你的。”

男人的嗓依舊啞着,眼瞳中波動的情緒細微到難以察覺:

“你要我還,理所當然。”

只是,言嵩的反應出人意料。

“是嗎,你是這麽想的嗎?”壓在他身上的青年力道忽然加重,甚至隐約帶着不該有的顫抖,“但是,阿謝,我現在看着你——只覺得惡心。”

然而,吳謝的表情分毫未動,似乎這樣的言語并不足以令他産生動搖。

言嵩并不意外。

他靜靜地看着這個人,就像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從高高在上,到淪為他人的階下囚,從奮力擺脫,到疲于應付……但吳謝跟他不一樣,這個人過于理智,在認清情況以後,連懲罰的借口都不會給對方。

這個人坦然面對在他身上發生的一切,就像它們微不足道似的,那些糟糕的事情并不會影響到他的任何決策,更無法誘導他的思維。

言嵩拿他毫無辦法,同時,他也對這樣的吳謝感到懷疑,困惑,負罪,愧疚,厭倦以及惡心。

他不清楚那些惡心與厭倦到底從何而來,或許是因為他發現自己所渴求的人并不幹淨,或許是因為他正用曾經不屑的手段重複歷史,或許是因為……他無法面對過去的“言嵩”,也無法面對現在的自己。

被撕碎的玄色碎片與風共起,男人的裏襯依然素白,言嵩松開了手,但有另外一種沖動攥住了他,讓他內心湧起無法遏制的毀滅狂瀾——他想殺了吳謝,哪怕一刻也好。

鞋尖一掃,那柄铮亮的匕首帶着刺耳的摩擦聲被踢到他手邊,當言嵩摸到那片冰冷時,被沸騰血液沖昏的頭腦乍然清醒過來,也就是在這種清醒中,他更加明晰了自己的渴望。

他要把這個人弄髒。

鋒利的匕首割裂皮肉的劇痛險些讓人叫喊出聲,吳謝咬牙忍住了,他緊緊閉上眼,試圖忽視已經不正常的言嵩一刀又一刀瘋狂劃爛他僅剩的裏衣,系統在他耳邊滴滴狂叫,他卻在這種疼痛中找到贖罪的快感——他甚至自己也不明白這種堅持的意義何在,這裏沒有別人,縱使他不開全身麻痹也無人因此稱贊,他更不是什麽深明大義拯救蒼生的人設,他本人也不是受虐狂。

但他面對這個人的瘋狂,這個人無法發洩的苦痛,這個人的滿腔悲鳴,除卻壓抑之外,就只剩流淚的沖動——吳謝想,他或許是真的入戲了,以至于他必須要找到一種方式來安慰自己,才能讓他咬牙繼續接下來的事情。

當言嵩一刀刺進他右臂的時候,他發出短促而喑啞的慘叫,言嵩卻笑了起來,猛地拔出刀刃,感受他在那個瞬間因疼痛而蜷縮起來的顫抖,又在同樣的地方,再一刀捅下。

發出瀕死般的悶哼,吳謝已經疼得說不出話。

那笑聲從低沉變得尖利,瘋瘋癫癫從室內傳到室外,喘息随着血液的不斷湧入而越來越急促,最終變成仿若窒息的泣音,帶着風箱破漏般的哽咽聲,一點點燙在他已經看不出原色的衣袍縫隙之間。

又哭又笑的言嵩多少有些無法自控,他看着身下紅豔豔的一片,沾滿鮮血的手滑膩粘稠,令人作嘔,但他想到這血是吳謝的,就忍不住低頭去嘗。

是腥的,帶着微微的鹹,還有種涼涼的感覺,他開始克制不住渾身發抖的自己,過于激烈的情緒迫使他劇烈呼吸以獲得更新鮮的空氣,肺葉開始脹痛,他含着滿嘴的血,低下頭去搜尋能夠讓自己平靜下來的東西,終于捕捉到男人的下颔,再往上,便印住那日思夜想,寡淡薄涼的唇。

這下,是真的抹上胭脂了。

他松開匕首,雙手輕輕捧住對方的臉頰,用舌尖給對方的唇染了色,一點點撬開因疼痛而意識朦胧的人的牙關,他小心翼翼地嘗着,終于碰到了那柔軟而溫熱的舌尖,但他不敢過于放肆,只繞着那舌舔了舔,摩擦的觸感讓人不由深入,他慢慢将那血渡給對方,就像給情人耐心喂水的丈夫一樣。

朱紅從唇齒間溢出,伏在上面的人得了趣,癡迷時就不樂意放開,但那眼淚還是流個不停,說不出是愉悅還是悲傷,他摸着對方被劃得皮開肉綻的胸膛,指尖忽然一顫,像夢被驚醒般猛地坐起來,呆了好一會兒,才發着抖抓起男人已經無力的手腕,試圖給他診脈。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的錯……阿謝,我太高興了,不,我太難過了……”說着說着,青年大聲哭了起來,“我太難過了阿謝,你知道嗎…我太難過了……我只有你了,我發現我只有你了,阿謝……”

他哭泣的聲音忽然打住,轉而變為小而壓抑的哽咽,他拿起匕首,很小聲地在對方耳邊說:

“你是不是生氣了?”

對方并未應答,半阖的眼眸沒有張開。

“我給你賠罪。”青年低低地說,一副講悄悄話的樣子,“我去死,好不好?”

男人聽聞這話,吃力地掀起沉重的眼皮,無悲無喜地凝視着沒有焦距的地方,喘了口氣,咳嗽起來,旋即又把眼睛閉上了。

言嵩知道,他這是到極限了。

他将額頭頂在對方尚且幹淨的鎖骨上,沉默片刻後說:

“我死了,你會開心嗎?”

似乎也沒想去聽誰的回答,青年将匕首反握,一刀捅進自己的腹部,然後□□,就好像這具身體不是他的,任由那噴湧的血濡濕脈脈青衣。

他把匕首丢得很遠,是鎖鏈之外無法觸摸的距離,這才安下心來,抱着他遍體鱗傷的“主人”沉沉睡去。

上弦月明,好夢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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