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part.13
青瓦白牆,細雨滴答。
吳謝是在那人清朗的讀書聲中醒過來的,面前冰藍的熱感圖中飄着針尖一樣的雨線,趴在窗檐的手臂已經麻掉,稍微動了動,便發覺肩膀上有些沉,他擡手去摸,卻摸到一叢毛絨絨的東西,應當是用某種動物做的毛披肩。
這時,言嵩正讀着狐妖與鼠妖的故事,正說那狐妖也化作一只老鼠,花了許多時間,終于讓鼠妖相信它是同類,兩人就此成為好友,正打算攜手江湖,去做一番大事業——就在這時,一只披着灰皮的狼妖也到了此地,盯上了看上去最好欺負的鼠妖,打算吞噬它補充自己的功力。
吳謝聽着故事,心裏想這只大灰狼怕是讨不了好,那只鼠妖也不是吃素的。卻聽讀書聲停了,肩上的披肩被人掖了掖,言嵩語氣溫和,裹着十分的關心:
“阿謝累的話去床上吧,在這裏睡會着涼。”
吳謝迷迷糊糊地“唔”了一聲,撐着窗檐就要起身,卻忘了自己的膝蓋早被剜走一塊肉,踩實了地板,疼倒不疼,就是差點因為使不上力摔下去,結果被青年抱了滿懷,打橫送去榻上,褪下鞋子,抽走披肩,還幫忙把被子蓋好,實在貼心得不能再貼心。
吳謝只覺得心裏發慌。
自從逃跑失敗被言嵩帶回來以後,對方找來個真大夫給他診脈,也不知道跟言嵩說了什麽,這人的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翻轉,不僅沒再時不時又笑又哭地折騰他,還好吃好喝把他供起來,仿佛他是什麽名貴花瓶,磕着碰着就會碎掉,恨不得拿個軟墊把他整個人都包住才放心。
解藥已經完成,現在由系統進行保管,但只要他願意,随時能取出使用——吳謝知道這副身體怕是撐不了太久,自己應該盡快把“喚醒言嵩”這件事完成,但到了這樣的時候,他卻開始猶豫。
他意識到言嵩對他的感情已經發生質變。
這個人已經不再把縱天罡當成一個折磨他的幌子,甚至試着幫助他修習,但由于這具身體幼年受過暗傷導致失明,再加上錯骨散功時傷了元氣,之後的頻繁失血也讓種在體內的裂心蠱開始反噬,根本無法承受外來內息的引導,更沒有辦法自我修煉,所以只能暫且放棄。
言嵩如今每日都會幫他把當初錯骨過的地方用特殊手法按上一遍,希望他能快快好起來,而系統則每天都催他給言嵩下藥,并表示長痛不如短痛,拖得越久言嵩付出越多,等他死的時候就就會越受不了。
吳謝想了想覺得也是,他不打算再等,也不想為自己的離去設計什麽儀式,他希望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就如這幾天連綿不斷的陰雨天氣,對言嵩而言不過是與昨日并無不同的日常。
盡管他知道這種希望只是另一個謊言罷了。
青年照慣例去摸他藏在被子裏的手,搓暖之後喟嘆道:
“怎麽總是這樣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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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脫下靴子,将被角掀開,自己也一并鑽了進去,暖烘烘地在男人身旁當一個自動發熱的人肉熱水袋。
按理來說吳謝這時候會一動不動地躺着,基本上是睡着了,但今日卻有些不同,男人沒有被握着的那只手從被子裏鑽出來,在臉上摸索一陣,在青年仿佛石化的注視中,慢慢把遮目取下,張開了那雙月一樣明亮的眼眸。
“怎麽了?”言嵩慢一拍地反應過來,湊過去問,“戴着不舒服嗎?”
“想喝水。”吳謝說。
言嵩于是拉出床頭旁的小櫃,給男人倒了杯水遞過去,男人喝得很慢,長卻有些稀疏的眼睫垂着,顫動間撩得他的心癢癢的,很想輕輕撫摸上去,亦或在那裏落下一個溫柔的吻。
杯子回到他的手上,言嵩把剩下的水喝幹淨,嗒地一聲将它扣回壺嘴,轉過身來,卻被驟然傾身的男人吻住。
言嵩愣住了。
細細的水流從那人嘴裏湧進他微張的口腔中,有些發苦,是藥的味道,然而不等他拒絕,一個東西就從那人舌尖順着大量的水流頂進他的嘴裏,那應該是個藥丸,進入他口中以後就化為苦澀的暖流滲進咽喉,讓他想用咽腔抵住都來不及——吳謝的吻是前所未有的熱烈,主動,強勢,言嵩被男人禁锢在狹小的範圍內,兩人牽着的那只手被男人強行分開,化為五指相扣的緊纏,發冠上的簪被人拆下,長發披散,兩人的喘息聲皆急促不堪,直到言嵩喉間一甜,他這才猛地把男人推開。
他靠在床頭嘔出無數塊狀的黑色物體,像內髒碎片,五髒六腑仿佛都在燃燒,久違的裂心蠱發作的感覺從心頭湧上,他強行克制住殺戮的欲望,卻聽到男人哈哈大笑的聲音,随後腰腹一涼。
疼痛像已經嘗慣的滋味,比起內心深處湧動的巨大失落與空虛,他甚至都覺得那已經不算什麽,他回頭去看那個依然在笑着的人——蒼白的面色上帶着久違的紅暈,清澈的眼眸微微眯起,似乎做了什麽有趣的事情,薄唇也難得咧開,竟然是他從未見到過的燦爛。
男人的笑聲逐漸停息,喘息着朝他所在的方向凝視許久,最後像終于安心一般倒在被子上,那帶血的簪子也被納入懷中,安靜合上自己藏着月亮的眼睛,一句話都沒有留。
“你就那麽恨我嗎?”
青年悲傷的語調裏含着哽咽:
“你就這麽想殺了我嗎?”
他深深地望着那個睡着的人,顫抖着摸上男人血色褪去的臉頰。
“為什麽啊……”
“明明是你先傷害我的,是你把我變成這樣的,事到如今,你是在怪我嗎?”
他又吐出一口鮮血,卻只用袖子擦去,露出個含淚的微笑,發着抖問:
“阿謝,你的藥是哪裏來的……我會腸穿肚爛吧,你睜開眼看我,我知道你沒有睡着——你起來,起來回答我……你接下來的計劃是什麽?是讓柏擇帶你走,你再回去做你的清溪谷谷主,你要抛下我,對不對?”
內腑幾乎被燃燒殆盡的疼痛讓青年忍不住俯身下去,他帶着哭腔說:
“我好疼啊,阿謝……”
青年捂着腹部勉強爬過去,單手掐住男人瘦白的脖頸,淚水肆無忌憚地往下滑落,視線逐漸模糊:
“我們一起死吧。”
自始至終,男人都只是躺在那裏,仿佛真的睡着一樣,對他的質問毫無反應。
五指慢慢緊收,眼淚打濕男人的面頰,晶瑩的液體順着蒼白的弧度墜下,就像是這個人也在為自己的背叛哭泣,不知為何,看到這樣的景象,明知道是假的,言嵩卻忽然下不了手。
“我到死都殺不了你。”青年悲怆地笑了一聲,“我都要對自己絕望了,明明想殺你想得不得了,卻下不了手,這是為什麽?”
“你能告訴我嗎?”
男人沒有回答他,依然安穩地睡着。
忽然渾身一冷,言嵩猛地趴回床沿,再度嘔出大量的條狀物,這次嘔吐以後,他發覺他心口的躁郁似乎也被這些嘔出來的物質一并帶走,渾身上下都輕松起來。
他感到驚異,同時仔細去看那些條狀物,盡管不想承認,但那些東西與當初種進他體內的裂心蠱實在相似,一個不可能的猜想猛地浮現在他腦海中,他回身去看身側的人,發着抖問道:
“你喂我吃的……是裂心蠱的解藥?”
那人沒有回答。
“阿謝?”
青年剛從絕望中脫離出來,卻發覺自己似乎又掉進了另一個巨大的恐慌中。
他握住男人藏在被子裏的手,再喚了一遍:
“阿謝,醒醒,別睡了。”
“阿謝。”他低下頭去,“是我錯了,我不該錯怪你的,你醒一醒,不要生我的氣……只要你肯跟我說話,想怎樣都可以,想回清溪谷也行……我不會再出爾反爾,阿謝。”
“你醒醒啊。”
室內寂然無聲,面色安詳的人平靜地睡着。
屋外雨落,屋內雨落,曠然同室,但聞潇潇。
蔓延已久的死氣籠罩住這個活着的人,默然良久,青年終究,俯身下去,用最用溫柔的語氣道:
“好,我不鬧你了。你很累了,睡吧。”
他依照自己的心意吻了吻那雙稀疏眼睫,為男人掖好被角,他赤腳朝折門走去。
候在門外的管家見自家少莊主滿身是血,先是吓了一跳,但少莊主表情平靜,擡手讓他去備一輛馬車,說要出門去拜訪老朋友。
管家立刻吩咐下去,又小心翼翼地回來問道:
“不知少主的老朋友所居何處?”
言嵩微微一笑,道:
“他在清溪谷。”
言嵩的拜訪非常簡單粗暴,他沒發谒帖,也沒通報誰,而是順着他當初下山時踩過的陣法,一路暢通無阻地回到鵝毛館。
他知道柏擇還活着,正在籌謀如何闖入玉龍山莊救出吳謝。
只可惜,已經遲了。
登至峰頂。
千頃梨花落如雪。
——流風回雪,輕雲蔽月,可以鵝毛拟之,是為鵝毛館。
玉造花亭中空無一人,籠紗缥缈間,崖縫中掠過的光與影,都彙成那一抹逸然出塵的玄。
是天地至暗,也是夜行明月。
狂風卷起無數梨花散雪,似春白隕落人間。
躺在冰涼的玉石上,感受那溫潤下包容的殘酷冷意——懷中是已然枯萎的花枝,無論是風碰或是人碰,一觸即碎,連殘角都不曾留下。
另一種記憶逐漸回籠,讓人剎那淪陷。
痛苦逐漸加劇,喘息像帶着血沫,漬出腥味,雜亂碎片紛杳而至。
心電圖歸零。
“滴——”
那是缺憾造成的,難以填補的空洞。
黑夜從梨樹梢頭編織出細膩夢境。
風停,花停,日月止息。
不帶感情的電子音,最終打破這凝固的沉寂。
“滴,當前未删除世界【0】,是否删除本世界記憶?”
世界空曠,唯剩青年的喘息。
“這種經歷。”
“太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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