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part.12
雨下得很大,朱紅色的液體像絲綢一樣往階梯下蔓延,沖散。
周圍環境嘈雜,唯有腦中電子音一如既往地公式化,這種非人類的鎮定音調像打入靜脈的一劑安定,讓男人的情緒迅速穩定下來。
“叮,【在謝知薇面前假死】進度值+100%,當前進度100%”
熱感圖中的冰藍世界于麻痹中逐漸變灰,得到系統“宿主暫不會死亡”的保證後,吳謝終于放心閉上眼睛,任由視野裏的一切陷入黑暗。
所有音響驟然消弭,只餘滴答雨聲。
言嵩手腳冰涼。
他看着倒在潮濕木板上的男人,玄衫,白襯,烏發,遮目,除了比以往更蒼白的皮膚,和身下絲絲縷縷蔓開的殷紅,與以往幾乎沒什麽不同——雨水澆在這人寡淡的唇上,像被汗水浸透,這副樣子他也不是完全沒有看過,在他為男人錯骨散功以後,男人也差不多是這副樣子,像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
思維斷掉的剎那,他只來得及拍開那個抽劍而去的人影,旋即空白的腦子就被各種亂糟糟的聯想占領,他知道這個當口沒時間讓他想那些雜七雜八的事,但他控制不住,因為一旦清醒過來……他就不得不面對即将失去這個人的現實。
而他,完全沒有任何準備。
就像當初被強行捋進鵝毛館中那樣,這人總有辦法讓他措手不及。
狼狽,惡心,憤怒,愧疚,難堪,後悔……蟄伏的情緒複雜而擁擠地往外鑽,拼了命地想從他眼角湧出,亦或是撐開他強行維持的平靜表象,把一切都剖開展露在世人面前——好在,隐約閃爍着的理智替他做了反應,不至于讓他徹底失态,把所有弱點與不堪都暴露出來。
他聽到自己冷靜安排的聲音,他看着別人把吳謝從地上擡起擔走,他強迫着從那灘血跡上轉移視線,他望着人頭攢動的觀衆席,忽然感到一陣驚慌與無力。
他想,他到底在做什麽,吳謝為他受傷生死不知,而他不僅不去陪他,還站在這裏對所有人虛與委蛇地發表安撫感言,他擁有權利與力量到底是為了什麽,不就是為了能夠有一天能夠無所顧忌地将那人收入囊中,任由他支配,同時也保護自己不被任何人傷害嗎?
他不想再被任何東西控制了——即使是吳謝,也不行。
但現在,那個人就要死了。
只是想一想這種可能,心髒就仿佛被一只手完全捏住,稍一用力便會化成肉泥,爛得連原樣都找不出,還無路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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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原以為的自主,原以為的遠離,原以為的擺脫,其實自始至終都不曾離去——吳謝是殺掉玉龍山莊少主,成就阿修羅的人,這個男人把惡鬼的烙印燙在他的靈魂深處,既是他的敵人,也是他的伯樂,是噩夢,也是老師。
是他的審誡者,是掌控他的人。
他從來不曾從這個怪圈中逃出去過。
——心中的強烈動搖忽然消失。
遮掩起內心的孱弱,捋順混亂的思緒,言嵩清楚意識到,對面前的這些人而言,玉龍山莊少主才是真正一呼百應的存在,他決不能露怯,更不能退縮,只有表現得冷靜再冷靜,完美再完美,他手中握有的權利與威信才能更加穩定堅固。
吳謝沒那麽容易死,而他也不允許這個人以這種方式草率離開,要跟老天爺搶人,他必須做好萬全的準備。
這次,他不會再那麽失态了。
來來往往的腳步聲淩亂而嘈雜,周遭響動從模糊到清晰,直至逐漸遠去,安靜下來的房間中,有個人快步走到了垂死的他面前。
藥箱放在床榻邊發出一點響動,來者利落點下心脈附近的幾大穴位,旋即褪開他胸口染紅的繃帶,再度用藥重新包紮——血止住了。
直到這時,吳謝才聽到對方喑啞的道歉:
“谷主,屬下來遲了。”
吳謝把眼張開又閉上,心裏的最後一塊石頭也放了下來。
憑借清溪谷的絕頂醫術,他現在就是想死也難。
柏擇小心翼翼地抱起受傷的主子往後窗走去,他帶來的助手也意會地走出房門,對外面等待的一堆人稱情況略有些棘手,請諸位保持安靜,于是被安排過來的玉龍山莊仆從們皆凝神屏息地盯着那扇清漆折門,無人注意到有個黑衣人肩扛一只披着雨布的大袋子悄然離開,朝院外的小路走去。
唯有這個把門的清溪谷弟子看到了一切。
确定二當家已帶着谷主走遠,他推開門進去“看情況”,也如法炮制地暗中離開——見那所謂的大夫遲遲不曾出來,被言嵩安排在此處負責救治“恩人”的管家忽然意識到情況不對,連忙帶衆人闖入,卻只見得人去樓空。
“不好!”管家大驚失色,“恩人被擄走了,快去禀告少主!”
他萬萬想不到,這一切都在那位“恩人”早已設好的計劃之中。
幹爽的衣物,柔軟的毯子,安神的香料,以及已經被處理好的傷口,都讓人感到舒适,吳謝終于張開眼睛,重新啓動的熱感圖給了他一點安全感,尚未逃離玉龍山莊時,他還擔心被言嵩看出破綻,但現在看來,柏擇的辦事效率,比他想象的還高。
要是當初他在現實世界的時候也有那麽一個得力下屬,當初那場導致他失去右臂的意外事件也許就……算了,想這些做什麽。
吳謝扶着搖晃的車壁慢慢坐起,突然有雙手伸過來将他扶住,那手很有力量,不僅扶着他順利坐起,還讓他倚靠在一個寬闊溫暖的靠枕上。
頭依舊有些昏沉,吳謝聽到倒水的聲音,很近。
半晌,他才意識到自己靠的不是枕頭,而是男人的胸膛。
對方的語氣略微緊張:
“谷主,您好些沒有,要喝水嗎?”
“嗯。”谷主大人冷淡地應了一聲,回想片刻後問道,“我要你取的東西,取回來了嗎?”
柏擇愣了一下,從懷中掏出一只玲珑骨哨,這骨哨上還串有一根破損的紅繩,顯然是個舊物,他把這東西輕輕放在谷主伸出的掌中,低聲道:
“屬下觀察良久,這枚骨哨謝知薇幾不離身,故而取來,如若不是,待護送谷主回谷以後,屬下再找機會去取便可。”
“不必這麽麻煩。”吳謝将骨哨收入袖中,喘了口氣,“就是這個。”
柏擇見自家谷主說話都費勁的樣子,不由露出心疼之色,他知道對方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只能克制着聲音勸他喝水,見他首肯,連忙把碗偎在男人唇畔,服侍他慢慢喝下去,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叮,已獲得【謝知薇的骨哨】”
“物品已收納,收集要求已完成。”
袖中一輕,方才還待在袖子裏的骨哨消失,通關要求面板在眼前展開。
任務道具:謝知薇的骨哨(已完成)
宿主需要完成重要事件:
1、污染言嵩(已完成)
2、在謝知薇面前假死(已完成)
3、喚醒言嵩(0%)
刀是要擋的,骨哨是要拿的,人也是要逃的,不然憑空變出一顆解藥給言嵩吃OOC值肯定崩,其實最主要的是,當初制定計劃時解藥研發還需要一個多月,吳謝不想待在玉龍山莊跟言嵩互相折磨,他看着言嵩難受,言嵩看着他也難受,不如分開一段時間,讓他從長計議。
于是,他設計了這場武林大會的局。
因為時間原因,他當時只能粗簡地同柏擇交代一番,卻沒想到柏擇完成得這麽出色,不僅真的幫他把女主的骨哨偷來,還順利把他從死亡邊緣線拉了回來。
而現在,面對再過一天就能制成的解藥,吳謝打算回到清溪谷以後就開山宴客,請言嵩與其它賓客一起前往清溪谷,然後伺機把解藥喂給言嵩,讓他做所謂的“試藥人”,反正最後一個通關要求完成他就會立刻脫離,那時候OOC值也奈何不了他。
只是現實總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馬匹“籲”的聲音從車廂外傳來,吳謝聽到一聲慘叫,似乎有什麽重物從馬車上栽倒下去,馬蹄亂踏之間,他被柏擇安頓回軟毯上,這人道:
“谷主,屬下去看看情況,很快回來。”
然而不等他動身,就聽到外邊傳來那人病态張揚的冷笑:
“阿謝吶,你可讓我好找。”
吳謝猛地扣緊衣袖——他最擔心的事情,終于還是發生了。
“谷主。”柏擇咬牙,“屬下這就護您離開!”
“護我離開?”他的谷主面色平靜,語調清冷,“你怎麽護,殺了他嗎——還是殺了他帶來的人?”
“屬下……”
“扶我出去。”
“谷主!”
“我不想說第二遍。”男人戴着遮目的臉轉向他,薄唇輕啓,“打傘,出去。”
柏擇眼中的光黯淡下來,他沉默片刻,或許是意識到形勢比人強,終于還是去箱籠裏取出素傘,先行跳下馬車将傘撐起,輕喚了一聲“谷主”,吳謝便撩開車簾,從馬車中出來。
言嵩穿過重重雨幕看着站在素傘下的男人。
男人依舊一身玄衫白襯,披散的長發簡單挽在腦後,遮目下露出高挺鼻梁與淡色薄唇,看上去不像個差點死掉的病人,反而溫柔和煦,像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平和——上一刻讓他好好休息,下一刻就讓他嘗透十指連心的滋味。
一如當初,一如此時,這個人,從來就沒有變過。
變的是他。
青年的玄衫白襯早已被淋濕,烏發用木冠高束,潇灑披散在身後,顯出年輕人的不可一世與鋒芒銳氣,水珠順着他英俊的面頰滾落,沉如蜜珀的瞳直直盯着那個與他同衣同袍的男人,他們一個高坐馬上,一個駐足于泥地之中,卻像彼此的鏡子,映照出對方心靈深處潛藏着的,最不堪的欲望。
“阿謝,你還記得我當初是怎麽告訴你的嗎?”玉扳指在拇指間焦灼轉動,青年輕輕旋着這抹碧色,眼瞳中盡是沉下去的暗芒,“如果你敢跑,我就打斷你的腿。”
“言嵩,你敢!”柏擇最先怒吼出聲,“你……”
吳謝卻擡手擋住他接下來的話,挺直脊背“看”向言嵩,沉聲道:
“不勞言少主動手。”
男人驀地拔出身邊人腰間匕首,一刀刺進自己的膝蓋骨,悶哼一聲,硬是咬牙剜出一塊飛濺的血肉來,朱紅濺在他蒼白的臉頰上,他推開要來扶他的柏擇,聽到周圍密集的雨聲,喘了口氣,立刻就要去剜另一條腿,卻被騎在馬上的青年暴躁喝止住:
“夠了!”
男人聞言頓住動作,随後慢慢直起身體,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哼笑,帶着幾分諷刺與肆無忌憚,他甩開沾滿粘稠鮮血的匕首,金屬摔在石頭上,發出清脆響聲。
他道:
“吳某現在只是個廢人,三十五年苦功早被您一朝散盡,如今目盲腿殘,算是吳某咎由自取——試問言少主可還滿意?”
言嵩動了動唇,渾身上下都因對方的質問發着抖,無法言說的寒意從心中升起,和着落下的冷雨,逐漸凝結成他眼角熱融融的潮濕,與面上雨水一并流進雪白領口中。
喉嚨好像被硬塊哽住,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既然言少主滿意,那麽請讓一讓,吳某還趕着回清溪谷療傷,不便在雨中久站。”男人平靜道。
“不。”勉強發出一個音節,言嵩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我不滿意。”
“言少主的意思,是不放人了?”男人的表情陰沉下來,“莫非是還要吳某的另一條腿?”
“阿謝何必步步緊逼。”
言嵩在這灰暗的場景中乍然綻出一抹爽朗笑容,露出他向來拿手的從容:
“我只是想帶你回去。”
“回去?”男人也笑了,“不必勞煩言少主,回清溪谷的路,吳某還是能找到的。”
“阿謝總是喜歡曲解我的意思。”言嵩溫聲道,“跟我回玉龍山莊去——阿謝,你應該也不想清溪谷出什麽事吧。”
話已至此,便只剩□□裸的威脅。
吳謝沉默片刻,迅速地在袖面下捏了柏擇的手,他依舊直視前方,嘴唇幾不可見地動了動:
“先回去看情況。”
柏擇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然而吳謝已經踉跄着上前一步:
“言少主既然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吳某是不得不從了。”他說,“但吳某有個不情之請,我的這個屬下辦事伶俐,死了可惜,還請言少主高擡貴手放他回去,這樣一來,吳某也好安心同言少主回玉龍山莊。”
言嵩表情和煦,語氣更加溫柔:
“如果我說不呢?”
“那吳某只有以死相逼了。”男人笑面不改,“俗話說主死仆從,吳某如今竟然連一個下屬都保不住,與死何異?既然如此,還不如死了幹脆,既有他陪葬,也不枉我與他主仆一場。”
柏擇聽完這話眼中含淚,言嵩則直接氣笑了:
“好一個主死仆從——好,我不殺他,你跟我走。”
吳謝于是從柏擇手中奪過素傘,面色一放,冷聲道:
“廢物,還不快滾!”
柏擇跪下砰砰砰磕了三個頭,肩膀急劇聳動,他嗚咽一聲,轉身消失在重重雨幕之中——他要立刻回清溪谷找人來救谷主,這次,決不能有任何差錯!
柏擇前腳剛走,言嵩後腳就下了馬,接過旁邊人遞過來的玄傘就朝男人走去,他把那素傘奪走丢得老遠,換上自己撐開的擋在男人頭頂,語氣親昵:
“柏擇必須死,你求情也沒用。”
他手勢一擺,伫立雨中的半數人馬便立刻朝柏擇離開的方向奔去,這些人全是腰佩長劍的好手,柏擇若落到這些人手中,定然逃不過一劫!
吳謝欲說些什麽,忽覺唇上壓來個冰冷的東西,下颔被人緊緊捏住,他不得不被迫張口,對方的力度十分霸道,唇和臉雖然又冰又冷,但舌卻是溫暖的,呼吸之間也帶着暧昧的溫度。
他感覺自己被人抱住,或許是因為這人抱得太用力的緣故,束在胸口的繃帶下傳來一陣撕裂感,讓他不由發出聲悶哼。
青年意外地就此退開,他摸到玄衫下厚厚的繃帶,原本閑适的表情一變,焦灼問道:
“你當真受傷了?”
吳謝沒空回答,系統早在剜腿時給他開了局部麻醉,那時候已經覺得有些困,本以為是失血過多,結果系統檢測告訴他柏擇給他喂的水裏放了一些含有安定成分的藥劑——他完全是靠着這具身體的抗藥性才撐到現在。
現在柏擇一逃,他徹底放松下來,連言嵩在問什麽都不大聽得清,只覺得昏昏欲睡。
……總覺得現在的他很像偶像劇裏動不動就暈倒的女主角。
伴着耳邊人着急的呼喚,吳謝帶着滿腦子亂七八糟的念頭,在藥力作用下迅速睡了過去,意識陷入停滞之際,他好像聽到有誰在哭。
會是誰呢?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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