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part.24

那天以後,白铎成為了吳博士的新助手。

吳謝開始參加腦科研究組的分享會,他每次都坐在會議室的第二排角落,像個學生一樣低頭做筆記,悉心聽完分享會以後就拄着拐杖離開,即使因為其它項目的原因無法及時趕到,也會用空閑的時間回看視頻,他不再給自己休息的時間,即使身體因肺痨持續惡化,也依然在沒日沒夜的工作。

是的,肺痨。

當初不曾被他放在心上的感冒終于演化成無法挽回的大病,但哪怕是最頂尖的醫護人員也對他的病束手無策,因為任何抗體都對他無效,他的生命開始倒計時——最遲最遲,也就是三年左右。

白铎無數次勸他不要那麽拼,甚至配合診療師強制規定他的睡眠時間,但除了安眠藥,沒有什麽能讓男人正常入睡,他活在旁人難以觸及的區域之中,壓抑着不為人知的痛苦,一到夜深,就會釋放。

他無法像電視劇裏的人物那樣為擋在自己面前死去的人哭過一回就無動于衷,即使系統反複勸說,那個為他死掉的女人只是一組數據。

他想,或許是自己的懦弱在作祟,他又開始做沒有用的事情,但是他控制不住,就像他無法克制自己對尼古丁的依賴。

只要他閉上眼睛,稍微停頓片刻,邬童擋在他面前的景象就被一次次反複播放,這讓他覺得停下實驗停下思考是件可恥的事,他有為這個事情竭盡全力的義務,不是為了任務,而是為了邬童,為了那一瞬間數據無法捕捉的期待與信仰。

他終于能夠理解原主在失去一切後把畢生所有投入到事業上的想法,在徹底解構“邬童已死”這個信息以後,他忽然意識到即使這是數據世界,每個人曾經對他,或者對這個角色,對這個世界的感情與寄托,都是真實存在過的,他所感受到的,是任何數據都無法精确複制與量化的,真實情感。

他無法對此态度漠然,無動于衷。

他是人,不是機器。

當事件三的進度值逐漸陷入停滞,他開始焦慮,暴躁,往馬桶裏咳入大量鮮血,然後摔爛了塞滿煙蒂的水晶缸,後果當然是被進來處理垃圾的白铎看到,只是這次,白铎沒有如以往一樣絮絮叨叨地說規勸的話,而是默默掃掉地上的碎片,臨走時擔憂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說:

“老師,好好休息……項目,會有轉機的。”

門被咔嚓合上。

吳謝跟系統大吵一架。

“那天邬童醒來以後你為什麽不告訴我,我有刷新藥劑我不怕,她只是個普通人,她被開一槍在胸口!胸口!心髒都被打爛了是根本救不回來的你知不知道!”他像個咆哮的獅子在房間裏拄着拐杖走來走去,“你天天就知道說數據數據,你懂什麽,你什麽也不懂——你連別人臉上的情緒都辨識不了,你算什麽系統,你就是個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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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統只能監控男女主附近範圍內情況,當天警報監控均被男主屏蔽,系統無法檢測,造成不便,請宿主諒解。”腦海裏的電子音呆板回答,“下個世界系統升級後即可辨識人物表情,請宿主加油。”

“加油?加個屁的油,你他媽是讓人通關的态度?!天天賣你的心靈雞湯不覺得煩嗎,這些世界到底是怎麽搞的你心裏到底有沒有逼數,嗯?”男人暴躁地把拐杖啪地丢了出去,金屬拐敲在牆壁上,發出響亮的撞擊聲,“第一個世界讓我做變态,不讓OOC,這都算了;第二個世界又讓我做瘋狂科學家,好,連續做兩個世界的反派也就認了,我起早貪黑學你媽的生物學病理學,我為了什麽,就是為了快點刷完進度值脫離這個世界,我不想欠任何人人情哪怕她只是你嘴巴裏的一個數據,你懂不懂?!”

系統默然,聽着對方完全抛棄教養的發洩。

“現在呢,邬童死了……你說她是數據,你說只要我離開她就會刷新複活,但這有什麽用呢……你想的跟我想的,完全不在一條線上。”他頹然地坐在床沿,輕聲說,“即使刷新複活,‘她’也回不來了。”

濃重的煙草味在室內攀爬,房間裏塞滿令人窒息的沉默,滴答滴答旋轉的鐘表發出單調的奏樂,壓抑從光的一端,蔓延到影的一端,撕裂成沒有區別的兩半。

“……對不起。”

男人低頭搓着自己的臉,他十指用力,語氣哽咽,但終于恢複了以往的冷靜:

“我不是要怪你,你很好,這些世界裏也一直在關照我,是我太着急了。”

“沒關系。”系統一板一眼地說,“下個世界系統将進行升級,宿主煩惱的部分問題也會得到解決,崩壞系統誠摯為您服務。”

吳謝露出似有若無的苦笑,他仰面陷入柔軟的被絮,靜靜凝視着旋轉的壁燈,有些出神。

時間是不等人的,從閻頌離開基地以後,他陷入這樣疲憊而混亂的日子已經兩年多,肺痨惡化得很快,診療師說是因為過度抽煙和工作壓力導致,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所謂工作上的壓力根本不是主要原因,邬童死前遺留的只言片語才是根本,他總是能在夜深人靜時聽到,那微弱卻真實的祈願。

如果可以,他不想當任何人心中的神——神之所以是神,是因為祂做了人做不到的事情,人要成為神,太苦,太累,也太難。

只是他無從舍棄那份被期待着的執念,他無法辜負血色下掀開的希望。

那是一個人的臨終祈禱,而他是唯一被認可的“神”。

他披荊斬棘,不斷前行——只是要對得起自己,對得起胸膛中那顆聆聽已久的心。

轉機果然很快到來,雖然吳謝對于這種“轉機”并不意外。

數不清的異能者踹開獨立實驗室的大門,正在裏面開會的一衆科研人員很快被包了餃子,他們被驅趕在一起,以吳謝為首,警惕地與沖進來的不明人士對峙——這些人并沒有殺他們,只是像接到什麽指令般不讓任何人離開。

很快,門外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宋薇。

她已經與當初離開時大不一樣。

黑呢風衣代替了當初的牛仔外套,外翻的雪白襯領整潔又幹淨,她舉手投足間都帶着十足的氣勢,标志性的桃花眼淩厲掃視過實驗室四周,似乎在仔細尋找什麽——當她發覺這裏并沒有自己想看到的人時,眼瞳迅速移向那個站在衆人前方的男人。

槍尖下垂,她漂亮的桃花眼中含着并不熱絡的笑意,嘴角翹起的弧度客套且虛僞:

“吳博士,好久不見。”

男人置若罔聞,并未在言語上接招,宋薇對此也不在意,她把真正想問的事情藏在“久別重逢”的調侃中,輕飄飄地送了出來:

“你的好助手呢,棄你而去了嗎?”

吳謝終于拿正眼看她,微斂的瞳孔中藏着極深的銳意。

他态度冰冷,咬字清晰:

“我的助手,就在我旁邊。”

宋薇愣了一下,看向伸出手臂将吳謝半護在身後的陌生男人,心口猛地一跳,像意識到什麽般猛地攥緊槍柄。咽下唾沫,她不再遮掩面上情緒,冷聲問道:

“邬童呢,她在哪兒?!”

吳謝平靜地看她半晌,忽然笑了一下。

他是很少笑的,但每逢遇到讓他意外或覺得好玩的事情,他總會給出與往日不大一樣的表情,宋薇從對方洩露的片刻情緒裏,察覺到一絲令人心驚膽戰的寒意。

“她?”

男人疊起手中資料,輕描淡寫地陳述出殘酷的事實。

“她已經死了,你親手開的槍,你忘了嗎?”

女人的臉上浮現出頗為無助的茫然,甚至是空白,盡管只有幾秒,也足夠讓吳謝看清對方開始顫抖的情緒。

宋薇似乎一時無法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但她很快反應過來,将槍口對準面前冷靜過頭的男人,壓抑住內心急劇攀升的恐慌,她冷笑着說:

“別想騙我,她是不是給你們找援兵去了?立刻把她叫回來,外面都是我們的人,她逃不出去的。”

沒人說話。

只有吳謝平靜地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個傻子。

良久,男人重複了一遍他說過的話:

“她死了。”

“她沒死!”

女人暴吼,握着槍的手開始發抖。

“我白大褂上還有她的血。”男人的眼瞳中,是充滿厭惡的漠然,“衣服就挂在我的房間,你要看嗎?”

女人突然暴躁地尖叫一聲,咯噠打開扳機保險,發狂道:

“你騙我——你是個騙子,她沒有死,該死的是你!”

砰。

火花閃動的剎那,高大青年神出鬼沒般出現在女人身後,槍管被瞬間壓下,子彈“當”地一聲在男人足前的金屬地面上打出一個傾斜的洞口,槍口未散的青煙徐徐上升,面無表情的男人看向青年,表情陰沉:

“管好你的手下。”

顯然,在提起邬童以後,他的情緒也受到了一些影響。

“好的,父親。”

在外歷練兩年的青年說話流利許多,他從善如流地收繳了宋薇的□□,并輕輕摁住女人因激動而劇烈顫抖的肩膀,對于周圍人看怪物般看他的眼神熟視無睹,像強調般重複了一遍他曾經對吳謝說過的話。

“父親,我想請您做我的試驗品。”

研究團隊一陣嘩然,大多數人都義憤填膺地瞪視着那個憑空而降的青年,亦或者拉住站在最前方的吳謝,他們都是見過“白薯”的老人,早在青年出現的那一刻就立刻認出了對方——當然,他們也很清楚研究所曾對“白薯”做過什麽,如今對方提出這樣荒唐的要求,他們想不出除了報一己私仇以外,這個所謂做“試驗品”的要求對青年而言還有什麽別的含義。

“我拒絕。”白铎率先咬牙反駁,“博士是抗病□□劑的主要推進人,他之所以站在這裏,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們要公報私仇,找誰都可以——但想動博士,除非先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你的要求我們可以理解。”一個中年的藥理學專家沉聲說,“但恕難從命。”

“快讓博士站裏面。”有人開始提醒前面的人,“不能讓他們帶走吳博士。”

吳謝對團隊人員的反應猝防不及,一下子就被白铎拉到身後,好幾個重要的實驗人員都沖過來擋在他的面前,一群終身打算為科研事業獻身的專家們滿身書卷氣,在這種生死存亡的關頭,優先把最需要保護的大腦圍在了中間,誓死不讓任何人前進一步。

白铎其實怕得都發抖了,但他還是咬牙把所有人護在身後,像走到末路的狼崽般呲着獠牙看向面前似笑非笑的青年——這個人的确與兩年前很不一樣,當初在實驗室裏時,少年臉上沒有表情,喜怒哀樂都用一張冷臉表達,四舍五入一下就像翻版的吳博士,但現在……對方卻露出了以往從未見過的神态。

“真是令人感動。”青年贊美地鼓掌,拍了兩下發現沒人跟上,他看向周圍警戒的異能者們,不滿道,“你們怎麽回事,這一幕不精彩嗎,為什麽不鼓掌?”

單調的拍掌很快彙成滿堂喝彩,視線穿過重重人群,吳謝精準地接收到對方投射而來的炙熱目光,焦點對上的瞬間,這個長相俊美的青年人,卻帶給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就好像,在哪裏見過一樣。

“父親的人氣果然超出預期,不過。”青年停下鼓掌的動作,手臂刷地向前平伸,并起兩指,做開槍狀,“我的耐心不大好,三槍之內,父親如果無法決定,我只能踏着他們的屍體,把父親接出來了。”

他微微一笑,唇線輕啓:

“bang。”

巨大的玻璃破碎聲從衆人身後傳來,沒人看到青年射出任何一發子彈,也不知道他究竟催動了什麽能量,仿若炸裂爆破的效果在他們眼前上演,大塊碎裂的玻璃板夾雜着紛飛的碎片,跌落在金屬地板上,摔成四分五裂的碎片。

那一刻所有人都是震驚且害怕的,但他們卻只是站得更加緊密,把吳謝更牢固地鎖在中間,用沉默對抗即将實施暴行的敵人。

“很不錯。”青年終于露出一點驚訝的神色,“不愧是在父親手下待了這麽久的人,可惜……”

“沒有什麽可惜。”男人沉冷的音色從人群中傳出,“我知道你想要什麽。”

吳謝從人群中走出,把他護在身後的人們紛紛去拉,他微微回頭,眼神平靜,做出一個制止的動作,用異常溫和的聲音說:

“謝謝——但我不能失去你們,一個也不行。”

嘎吱踩響玻璃碎片,他的思緒恍惚回到兩年前,但現在,一切都已經變了。

拄拐與青年對峙,男人挺直脊背,像第一次認識對方一樣,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打量着這個曾經的試驗品,對方不閃不避任他随便看,甚至好像非常喜歡這樣的注視,還上前一步方便男人繼續“檢查”,低聲道:

“不确定的話,可以還可以摸。”

“不用了。”

收回打量的視線,男人道:

“我有三個條件,你答應,我做你的試驗品;不答應,那就沒什麽好談了,我以死謝罪,你有仇報仇,怎麽樣?”

青年眼眸微閃,笑着說:

“別太過分。”

“不會。”吳謝說,“都是你能做到的。”

“洗耳恭聽。”青年嘴角噙着略帶虛僞的笑意。

“第一,病毒研究要繼續,基地對于項目所需的資源供應全部照舊。”

“可以。”青年笑眯眯,“項目當然是重要的,這一點優先級不會改變,父親可以放心。”

“很好。”男人轉而看向面色灰暗的宋薇,語氣加重,“第二,我的研究室不準這個人随意出入,我本人也不想見到她——這一點是出于個人原因,希望你能理解。”

“當然理解。”青年很懂地點點頭,“我一定不會再讓她來打擾父親。”

“最後,我以及我團隊內的每一位核心成員都将申請基地提供相應保護——從人身安全到精神狀态,該有的保護舉措,在沒有充分理由的情況下,不可撤銷。”吳謝說,“我想,這些你都能做到。”

“沒有問題。”青年眨了眨眼,“父親說的條件我都答應,那麽……父親是否聽聽我的要求?”

“你說。”

閻頌似乎對于男人幹脆利落的回答有些意外,又有些欣喜,他微微俯身過去,低聲道:

“我的要求只有一點——一旦我要做‘實驗’,父親必須随叫随到,至于其它的時間,您可以随意支配,我不會幹涉。”

“好,我答應。”公事公辦的男人夾起資料就做了個“請”的手勢,“那麽,如果沒有其他事情的話,我們要開會了,請你先帶着你和你的人出去,謝謝。”

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展開,閻頌雖然被趕走,但卻并未露出分毫不悅,像很熟悉這人脾性一樣打了個響指,真的帶着他的人整齊有序地離開了這裏。

第二基地從這一刻起,終于改天換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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