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part.25

一張小方桌,兩套飯盒,兩個人,一盞燈。

碗筷磕碰間,偶爾夾雜書頁翻動的聲音,雪白資料攤了一桌,字跡有黑有紅,是男人随手做下的筆記。

此刻他的白大褂搭在椅背,幾口吃完飯,用疊好的餐巾紙擦了擦手,他把空飯盒整整齊齊碼好,低頭畫着只有自己才懂的圖——總之,對藥理學一竅不通的閻頌完全看不懂。

但這并不妨礙他觀察對面工作的人。

這人用水筆在紙頁上流利地寫下公式或想法,偶爾思緒卡住,開始停筆思考時,就會不自覺地用筆頭抵住下颔,牙關也會微微咬緊,看上去非常認真。

男人說不上長得有多好看,唯一出彩的地方就是那雙仿佛藏着燈塔的眼睛——其實單只用容貌來衡量這個人,閻頌覺得是一種輕視,因為對方的行事作風與超強能力完全當得上一方領袖,力量上或許不足以與異能者抗衡,但在獨屬于他的領域,不論是人脈還是人氣,都足以稱王。

閻頌之所以把這人留下,除了最初想要拿回屬于自己玩具的這一心理,還有隐隐約約,來自年少時對于強者的天生仰慕,即使他現在已經成為第二基地的實際統治者,對于這個男人的仰慕卻并未消退,反而随着更深入的了解日漸增強。

“飯盒放袋子裏。”

男人用做注解的餘光掃了眼面前看上去很閑的青年:

“待會兒我一起提出去。”

閻頌乖乖把兩人吃完的空飯盒裝進袋子,起身去冰箱裏取出兩盒冰淇淋,習慣性把草莓的放在男人面前,他敲了敲桌子,溫柔地說:

“父親,試驗時間還沒結束哦,這麽早就開始做自己的事情,不太好吧。”

吳謝并沒有在這種小事上做無謂的抵抗,他把資料頁根據編號一張張碼好,端着圓形盒子抄起小勺吃起來。

舀了兩口,男人把眉皺起,閻頌對于這人的反應非常敏感,他掀了掀眼皮,見對方緊緊抿着唇,顯然是等雪糕在嘴裏化開——只是這個表情實在看不出來是在吃甜品,倒像在喝苦得出奇的中藥。

閻頌忽然想起,他好像還從來不知道吳謝喜歡吃什麽。

“父親,不喜歡吃甜食嗎?”他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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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男人埋頭在冰淇淋表層挖出一圈年輪痕跡,他無論做什麽事都很專心,盡管甜食的味道并不能取悅他,卻依然維持着不慢的食用速度。

閻頌咬着勺子看他,忽然道:

“父親的那盒看上去更好吃一點。”

男人動作微微一頓,不善的視線落在對方臉上。

青年絲毫沒有被人注視的尴尬,湊過去就放柔了嗓音,菱形的眼像撒嬌般眯起,低聲道:

“喂我。”

吳謝有一瞬間的猶豫。

不知道為什麽,當對方提出這個要求時,他腦海裏浮現出來的,卻是另一個聲音——那是言嵩在吃完蜜棗後說“不夠甜”的時候。

那時的他明明只能看到幾何色塊,卻莫名覺得眼前的畫面與那個時候,簡直完美重疊。

他在發怔,青年也并不着急,只耐心地低着頭,眼睫被光線暈出扇形淡影。

吳謝最終默默舀出一勺粉色雪糕抵在青年唇畔,便見這人稍稍側過頭來,那雙琥珀石一樣的瞳仁注視着他,故意張開口咬住勺子,用齒尖刮走上面甜沙沙的味道,留下兩個牙印。

含着嘴裏的雪糕,這人驀地朝他笑了一下。

青年人特有的朝氣與天真晃了吳謝的眼,閻頌真的擁有非常良好的外貌優勢,五官精致且頗具英氣,用俊美形容并不過分,舔唇的動作也不讓人覺得違和,反而帶着大貓一樣的餍足感,看起來竟然非常可愛。

吳謝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

三口并兩口把盒子裏的甜食挖空吃掉,男人快速将資料收好,提起垃圾袋就打算離開,然而剛要出門,長手長腳的青年忽然撒嬌般從後面拉住他白大褂的一角,一抽一帶就把人禁锢在懷中。

吳謝一驚,還沒來得及詢問,對方就笑嘻嘻地将額頭抵上他的額頭……随後,他看到青年原本愉悅的笑容融化在嘴角,取而代之的是滿含震怒的陰沉。

“你發燒了?!”

吳謝對此沒有什麽感覺,他擡手撫上額角,果然摸到一片滾燙,大概是刷新藥劑的功勞,如果不是閻頌突然貼上來這一下,他壓根不知道自己在發燒。

“沒什麽事的話。”男人說,“我先走了。”

手臂猛地被人拉住,閻頌表情陰沉得可以與烏雲媲美:

“你要帶着一身燒去做實驗?”

“嗯。”

男人掰開被桎梏的手臂,夾着拐杖就要走,對方卻兇悍地把他拽了回去,天旋地轉間,竟然被這人一把扛上了肩頭!

金屬杖當啷落地,吳謝大驚失色,掙紮沒多久就連人帶資料被摔在沙發上,懷中一松,稿紙像雪花一樣飛得到處都是。

還沒緩過神的男人對上青年冰冷而陰郁的視線,頓覺處境不妙,對方逼視着他,不給絲毫逃避的餘地,居高臨下地開口道:

“把衣服脫了。”

男人聞言刷地站起,有傷的腿微微撐着地面,硬是勉強穩住身形,本來就沒有表情的臉此刻像凝凍了一層寒霜,久居高位浸染出來的氣勢絲毫不輸面前的青年人。

他口齒清晰,字正腔圓地回答道:

“讓開。”

“我也沒擋着你。”青年怒極反笑,“你要是想走,就走啊。”

男人立刻蹲下身收拾資料,他速度很快,閻頌俯視着對方毫不留戀的動作,心中陡然冒出一股無名火——在這個人心裏,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值得他花費精力去研究,除了所謂的抗病□□劑,除了“為人類謀福祉”那樣一看就極度虛僞的理想,他從不把其它事物放在眼中,連同他自己在內,都是可以犧牲的對象。

閻頌從很早以前就知道這個人是這樣的性格,可最奇怪的是,當事人對此毫不在意,但他卻總能被對方這種糟踐自己的行為氣得咬牙切齒,恨不得一拳砸下去毀掉什麽來釋放自己的不爽,他不得不時刻“看”着這個人,生怕這人突然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

但現在,他終于忍不住了。

揪着男人的領子一把提起來,閻頌把人狠狠摔回沙發,一個重力壓制就讓對方動彈不得,他轉身去找酒精。

單膝跪在柔軟的墊子上,他也不看男人的表情,一把掀開對方單薄的白大褂,就看到這人從領口一絲不茍扣到最末一顆的襯衫。

不耐煩解開,他随手一撕,珍珠白的紐扣霎時嘩啦啦崩裂出去,轱辘轱辘滾進茶幾與沙發的縫隙裏。

“閻頌!”

極具警告性的咬字從男人口中發出:

“注意你的行為。”

他顯然是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出氣得狠了,氣得渾身都在發抖,即使如此,他還是竭力用極佳的教養把怒火壓制下來,閻頌也因這聲警告停下了動作,低頭看他。

因常年不見自然光,這人養得雪白的臉頰上暈起很明顯的淡紅色,劍眉因克制而微微發顫,聳起的眉峰銳利又好看,眼睛亮閃閃的,就像裏面藏着對月亮——從認識到現在,他還從來沒見過對方這樣的表情,倒是意外的……吸引人。

“父親為什麽不聽話呢。”閻頌的目光柔和下來,“您要是突然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該怎麽辦?”

吳謝聽完這話,忽然沉默下來,滔天怒氣也好像被其中包含的某些信息驟然澆滅,只餘不可捉摸的平靜與漠然。

閻頌正在為對方改變的态度感到疑惑,卻在一片空寂中聽到男人涼涼的嗓音:

“說什麽傻話。”

伸手攏了攏領口,吳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你不一直在‘看’着嗎?”

青年臉色驟然一變。

他緊緊盯着身下面無表情的男人,嘴唇顫動,但終究沒有說什麽,只是固執地打開酒精瓶,用棉花蘸了液體就往前伸——指尖将欲觸碰到男人胸膛時,卻被這人毫不猶豫地擋了一下。

吳謝說:

“不要做沒用的事。”

“……這不是沒用的事。”握住對方撕開的衣角,青年低聲說,“我只是不想你死。”

似乎沉默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間,閻頌先覺頭頂輕柔地覆上幾根微涼的指尖,然後,那只拿過手術刀,摸過槍械,扣過扳機的手,輕輕蓋在他細小的發旋之間。

男人的指腹帶有白繭,并不細膩,卻是少有的寬厚,滲露出一種超越冰冷皮囊下的溫柔。

青年眼瞳因驚訝而微微放大,驀地對上男人投注過來的視線。

這或許是他們都不曾想到過的。

在暴戾而漫長的折磨中相遇,卻竟然有握手言和的一天。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憐?”

在這樣的安撫中,青年卻露出一個極度難過的笑容:

“被你們那樣對待了,還轉過頭來對仇人感恩戴德?”

“實話說,吳謝。”

不等男人有任何反應,閻頌摁住那只手,目光頃刻轉涼:

“如果可以的話,我是真的想殺了你——我不是不痛苦,只是不想計較,畢竟你也算救過我的命,雖然活着比死了還難受,但到底,我活下來了,而且還活得不錯,這就足夠了。”

“我沒有什麽救苦救難的偉大理想,但我是個寬容的人,我可以原諒你,甚至放任你們繼續進行實驗,不是因為那些可笑的英雄主義,而是因為我夠強大。”将男人的手腕束進懷中,他俯身過去,“你一定想象不到你制造出了一個什麽樣的怪物,你嘗試過這種滋味嗎?站在最高的地方俯視衆生,人流比螞蟻還小,又細又長,好像一腳就能踩斷,我看你們,就是這種感覺。”

“父親,我尊稱你一聲父親,是因為你創造了我。”菱形的眼淺淺彎起,光線折射出金褐色的弧,“如果沒有你,我不會成為‘萬裏挑一’,也沒法獨自在廢墟裏活下來,我感謝你成就了現在的我——這不代表我不恨你,但也不意味着我想你死去。”

“請您好好的活着。”他抓住男人的手腕落下一個吻,“就算不為了我,也為您的項目和團隊想一想……畢竟我是為了您,才把他們留下的。”

“……我知道了。”

這句從沉默中誕生的回應,包含着些許嘆息的妥協。

閻頌看這人毫不拖泥帶水地褪下白大褂,又将撕碎的襯衫抽走,幹脆利落的動作,落在他眼中全是帥氣——只是在觸摸到這人燙得烙手的皮膚以後,他不自覺散了些許不合時宜的想法,老老實實地用酒精進行物理降溫。

吳謝對自己身體狀況還是有底的,他的高燒主要因為痨病加重變成肺炎引起,以及……前段時間做實驗時出的意外。

他被試驗品撓了一下。

雖然當時檢測沒有問題,但現在看來大概是中彩了,病情綜合一下,他反正是命不久矣,好在事件三已經達到90%的高完成度,一期臨床實驗也已經成功,只要二期沒什麽問題,他就能夠脫離這個世界了。

只是沒想到臨走前會聽到閻頌說出這樣的話。

他維持着表面的平靜,默不作聲地任由對方動作,滿腔酸楚在心底喟成一聲寡淡的嘆息。

酒精擦完,男人看着撕碎的襯衫陷入沉思,好在閻頌還沒喪心病狂到讓他只披一件白大褂就出門。

從衣櫃裏随手抓出一條黑襯衫套好,兩人身形相仿,但閻頌到底年輕,腰身也瘦,吳謝總感覺有些緊,收拾好資料以後忍不住拉扯着衣擺出門,結果一出去就看到面色局促的宋薇正斜靠在走廊上,似乎是在等人。

她渾身都帶着焦油與煙草混雜的味道,來時顯然抽了不少煙。

一見他出來,女人立即站直身體,初見的意氣風發都已被磨平,雖然表面上還是精神的,但內裏已經與當初截然不同了。

心情變差,吳謝丢了垃圾就打算回會議室,想裝作沒看到對方,女人卻幾步追上來,拉住他衣角後就很快松開,露出疲憊的表情:

“吳博士。”

她全沒了之前的盛氣淩人,眉宇間洩露出難以遏制的頹唐,吳謝看着面前的女人,雖然隐約猜到對方來意,心中卻兀自憋着股氣,并不想如對方所願。

他說:

“今天下午有會,先走了。”

“吳博士,請等一等!”見對方要走,宋薇連忙跟上,“我,我不會耽誤您很久,我實在是沒辦法,這件事必須要拜托您……”

見男人頭也不回,她咬了咬牙,站在走廊裏大聲道:

“我,我想去見邬博士!”

男人停下腳步,微斂的眼眸中投射出冰冷的視線,讓人芒刺在背,脊骨發寒。

“她死了。”語氣中帶着竭力維持的平靜,他說,“請回吧。”

“對不起……可是,我真的想見她……”

隔着幾步的距離,女人眼眶發紅,她繃緊嘴角試圖掩蓋自己內心的真實情緒,卻在開口時毫無預兆地流下兩行淚來。

“我知道她在那裏,我很久沒見她了。”

“但我進不去……”

“吳博士。”

女人幾乎要跪下,她十指交叉遮住臉上的表情,哽咽着,用從未有過的姿态,說出懇求的話。

“請您……給我一次機會…我要去道歉,我想看看她……我都還沒有,跟她告別……”

如果可以,吳謝真的不想理她。

可他終究還是沒有拒絕宋薇。

他從這個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也有這樣一個他,無時不刻都在哀求着,世人無謂的救贖與原諒。

但比起他,宋薇無疑是幸運的。

至少她表露她的愧疚,不用擔心OOC值。

B6層,是整個研究所最為神秘且戒備森嚴的地方,這裏是末日以來被認可對基地做出過“傑出貢獻”人物的遺體保存庫。

能夠躺在這裏的人,無一不是曾經影響過基地乃至世界發展的風雲人物,随着腦部研究的日漸深入,他們終将成為“腦複活”計劃的第一批受益者。

而現在,邬童已經成為其中一員。

帶宋薇進去時,吳謝有些胸悶。

他想,或許是因為回想起不太美好的過去導致他現在有些抑郁。

在宋薇戴上當初她從邬童那兒“捋”來的眼鏡,看着被保存在冷藏棺裏的屍體時,他忽然感到一陣反胃,鈍痛感随之而來,從他腦仁深處逐漸向外擴散。

宋薇撫摸着冷藏棺,一動不動地盯着裏面的人看。

這個人看上去好像瘦了一些,但眉目安詳,就像只是睡着一樣,随時有可能張開眼睛凝視她,露出以往的倨傲表情,叫她快點把冰棺打開,不然出去以後有她好看。

她開始明白為什麽有人會在愛人死後選擇保存對方遺體,因為當這人只是這樣“睡着”的時候,僅僅是看着,也會讓人産生一種虛無的慰藉,而那走失已久的安全感也慢慢歸位——這個世界縱使再孤獨,她也不會再背棄你而去。

“對不起……”

她細細撫摸那層冰涼的隔離板,用小心翼翼的語氣說:

“我好想你。”

咕嚕咕嚕的水聲嘈雜地湧在耳畔,吳謝發現自己好像不大能聽清宋薇在對冰棺裏的人說什麽,逐漸模糊的視線終于讓他察覺到不對的地方——他下意識擦了把臉,卻摸到滿手濕潤。

低頭一看,掌心盡是黑色的血。

……媽個雞。

眩暈襲來的時候,吳謝心想——果然還是中了NITR的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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