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part.64
吳謝是撞門沖進房間的。
少年依舊昏迷在床邊,他率先去探對方額間的溫度,摸到滾燙一片以後,他來不及脫去為吃正餐而穿的西裝,立刻把少年擺正,跑進洗手間嘩啦啦抓着什麽洗了一通,出來以後,用濕漉漉的毛巾覆蓋在對方額間。
吳謝不明白少年好端端地坐在家裏怎麽會發這麽嚴重的燒,他把溫度計塞回少年衣領,很快從儲物櫃裏找到醫藥箱,将藥用酒精與鑷子棉花等一字排開,男人的手剛伸入對方腰間,驀地頓住了。
他看向自始至終都靠在門口,神态漠然的殷白。
“白少。”醫生像是才想起對方的存在,用寬大被絮不動聲色地擦了擦手,“今晚多謝您了。”
“吳醫生好輕巧。”男人掩飾住眼底閃過的一絲不耐,語氣很淡,“發生了這麽多事,你只是一句多謝而已?”
吳謝停頓半晌,回身認真道:
“除此之外,白少關于繼續雇傭的建議,我會回去仔細考慮。”
對方卻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樣滿意,男人笑了一下,眉峰撫平的灰色眼眸中看不到除冰冷外的任何東西,像是某種耐性已經瀕臨界限值。
“你就這麽考慮嗎?”他說,啓開的唇角連彎都不曾彎一下,“連時間也不打算給?”
“那麽,白少覺得幾天考慮合适?”醫生态度沉靜。
“阿謝。”殷白終于又微笑出來,高大的身軀逼近過去,“你當真是被先生厚愛着的人啊——我的所有耐性,或許和先生一樣,都用在你的身上了。”
吳謝面無表情地與之平視,手往後稍別兩下,把擦拭過手掌的地方悄悄翻面蓋住殷送,氣勢極足地反逼一步,薄唇微咧:
“我是不是該說一聲承蒙關照?”
“或許要的。”殷白并未後退,語氣低啞暧昧,“今晚十二點以前,希望能看到吳醫生的答複——讓我們彼此都滿意的答複。”
他們定定凝視對方半晌,吳謝先行抽身整理酒精棉,聲音不複之前客氣,重新變得冷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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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不送。”
這樣的表現似乎正中男人下懷,對方完全沒有不悅之色,而是微笑着輕手輕腳地離開了屬于殷送的房間,甚至還體貼地帶好了門。
方才還硬氣十分的醫生瞬間轉身,刷地掀開被子,雙手顫抖地按上少年濡濕的腰間……再擡手,掌心已浸染薔薇花般的鮮血。
殷送他,中彈了。
……
意識朦朦胧胧地集中在腰側,似乎有什麽東西鑽進肉裏,洶湧潮濕的液體順着冰涼的陶面材質往下淌,腰部以下的肢體仿佛不再屬于他,連蜷起腳趾都做不到。
他發覺自己并未睡在床上,而是躺在冷硬的,只墊着薄薄軟毯的某個容器中,這種感覺并不陌生,他隐約有種熟悉,似乎曾在其它地方做過無數次關于類似的夢,疼痛讓他想要翻身,但肩膀很快被人按住。
有人隔着厚厚的水波叽哩哇啦同他說着什麽,聲音缥缈遙遠到成為轉瞬即逝的混沌雲煙。
他聽到醫生的呼喚,他睜開眼,他茫然地搜尋記憶,想起自己叫殷送。
實際上,殷送不覺得這算是清醒,眼前的景象明明真實無比,卻像做夢一樣,給人以空曠的虛無。
他的的确确看到活着的醫生,他叫他老師,看着這人染血的白襯衫,本該感到驚慌的心情詭異地錯亂成某種微妙的不對勁——這個人沒有任何問題,他卻覺得少了點什麽。
他不僅覺得吳謝少了某種關鍵的特質,甚至連自己也變得很奇怪。
好像控制某個重要數據的滑塊,往左或右輕輕調節了一下。
就此讓每一個微小的細節,都與之前所感應的“正常世界”天差地別。
“剛做完手術,你不要亂動。”醫生寬厚手掌蓋上他的額間,嗓音溫柔,“餓了嗎?有沒有什麽想吃的,我給你做。”
“……”少年張了張嘴,過了好一會兒才虛弱地問,“老師吃嗎?”
醫生似乎沒有料到會被問及這個問題,笑了笑:
“吃啊。”
“那,老師吃什麽,我也吃什麽。”微微皺了下眉毛,少年有些瑟縮地貼緊冰涼陶面,“老師…我好冷。”
醫生別開他眼角的發,俯身用有力的臂彎把已經清理幹淨的他抱回床上。
自始至終,他們都未提過來自少年腰側莫名其妙的槍傷,與那頓只吃到一半的無味西餐。
……
捧着速凍水餃的少年小口小口地咬着肉餡,男人坐在床邊,靜靜地看着少年,已經清空的碗筷放在床頭櫃上。
每個世界的Mr.Yan都長得一模一樣,雖然會因為“人設”的緣故對某些特征進行微調,但無論是年少或青年,這個人的樣貌已經熟悉到能讓他一眼分辨出來。
在中轉站發生異常之前,他從未懷疑過整個系統設置的合理性,但在那次事件以後,他開始對自己與Mr.Yan的存在産生懷疑,很多荒唐的念頭在腦海中旋轉,卻無法訴之于口,甚至連洩露給系統都不被允許。
如果僅僅是一個由數據模拟的世界都能完美複刻他在高中以前的大部分生活經歷,那有什麽東西是不可複制的呢?
他是否也是這偌大世界中被灌輸過“人設”的一員,區別只在于,或許他最初就已經被設定過,而之後……又被篡改了?!
“老師。”
少年低弱的呼喚驚醒正在神游的醫生,險些碰倒碗筷的男人立刻扶住這些脆弱的容器,在尚未完全理清思緒的混亂中乍然起身,茫然無措地碰倒了紅色的高腳椅。
椅子砸在鋪滿絨毯的地面,發出很輕的悶響。
“老師?”
少年望過來的目光充滿疑惑。
男人眼眸劇烈閃動,他內心塞滿棉花一樣柔軟卻令人窒息的軟刺,面前這張無辜且稚嫩的臉幾度與回憶中的那幾人重疊——言嵩、閻頌、岩訟、彥松、加納……是誰都好,他想要一個答案,一個能讓他穩定心神的答案!
他幾乎就要蹲下去抱住對方把滿心的疑惑問出口,系統卻及時阻止了他不可理喻的行為:
“檢測到宿主情緒波動超出正常值,請盡快平複。”
耳鳴聲嗡嗡響起,化為聽覺尖端綿長的針。
吳謝驟然跪了下去。
“老師!”
少年伸手拉住他的衣襟,擔憂又驚慌地想要俯身,卻被已恢複過來的醫生輕柔地按回床上,這個人用沙啞的嗓安撫他:
“我沒事。”
琥珀眼瞳因驚慌失措而顫抖,在光弧下漾起驚心動魄的漣漪,吳謝定定望着,忍住俯身親吻的欲望,終于別開視線,轉移話題:
“不是說畫了新的後續嗎,在哪裏?”
少年陷入欲言又止的沉默,緊攥對方衣領的五指慢慢松開,他伸手指向木刻的書櫃,頭卻低下了。
“第三格抽屜裏,其實…沒畫多少,因為…很忙。”
醫生按照吩咐從抽屜裏抱出畫夾,扶起高腳椅,穩穩當當地坐在上面,修長手指揭開故事的後續。
書接上回,變成火紅倉鼠的狐貍正守着心愛的小倉鼠在湖邊睡覺,就在這時,一只盯梢已久的大灰狼意圖靠近。
狐貍掙紮許久,叼住小倉鼠就跑,用各種方法拖了兩個小時以後,它變回原樣,為保護小倉鼠與大灰狼兇狠厮殺,最後大灰狼夾着尾巴被驅逐出去,狐貍也身受重傷。
本來想要表達感謝的倉鼠看出它的狐貍原型,捂着嘴巴眼淚汪汪,哼哧哼哧半晌,居然淚奔着跑了,什麽話也沒留。
的确沒畫多少,再往後翻,都是白紙,只稍微打了格子線,似乎有些想法,但還沒來得及實施。
指尖摩挲着細膩的畫紙,蒼白的少年靠在墊高枕背上靜靜望着那個專注于草稿的男人,眼珠從左轉到右,停留于橘色光圈下,映出毫無波瀾的暗色。
“我不知道小倉鼠該不該回來。”殷送把聲音放得很輕,“狐貍生來就要吃老鼠,雖然它看上去并不壞,但出于自保……小倉鼠大概不會回來了,對嗎?老師。”
“放心,它會回來的。”醫生平靜地說,“哪怕是出于朋友的道義。”
面白如紙的雙頰浮起一層淺粉色,少年倏然扭頭過來,死寂的瞳孔再度嵌上亮色,像複蘇的活水。
他細長的五指伸進被窩,輕輕按住被包紮牢固的腰部,那剛生動起來的光芒,又随着某種不可言說的心情逝入黑暗。
“老師總是很溫柔,又經常在這樣的時候表現出這麽無辜的體貼。”
少年人嗓音稚嫩且柔和,話語中卻帶着鋒利的倒刺:
“這種體貼真的很莫名其妙啊,我受傷了,老師還能這麽平常地閑聊一些沒有關系的話題,不管是餓了沒有,還是畫冊的後續,你可以聊很久,卻一句都沒有提過‘它’。我理解不來,難道這就是人們所謂的關心嗎?”
少年突然的發難,超出吳謝原本預想。
“還是說,這樣的體貼,是屬于老師的‘道義’?”
少年微小地翹起唇角,笑意看起來很不真實:
“你難道真的以為,我對你今晚的行動一無所知?或者天真到認為,我叫你來的目的僅僅是看畫冊?”
醫生捧着畫夾,沒有打斷少年的演說,他目光平靜,無人能從他沉澱下來的眼瞳中窺見他情緒的蛛絲馬跡。
“老師待在父親身邊,如果只是為了報恩,那麽我想知道,這份‘道義’究竟能重到什麽程度。”拉平嘴角弧線,殷送眼神認真,“比起殷白的高價雇傭,又如何?”
男人并未馬上回答,而是仿佛在确認什麽般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他。
“先生對我恩重如山。”醫生說,“但我屬于先生,不屬于殷家,所以殷家的任何事務,除非先生吩咐,我不會去碰。”
“直到現在,老師還覺得自己是局外人嗎?”殷送問。
“我會一直在殷家工作到先生離開。”放下畫夾,醫生撐在柔軟床墊上,逼視那雙琥珀色眼瞳,“如果先生的願望移交給少爺,那麽,我會像為先生效勞一樣,一直效勞到少爺離開,或者我死去。”
有那麽幾秒,無法遏制的動容從殷送的神态中洩露出來,他伸手想觸碰男人棱角分明的臉,卻被突兀的震動聲打斷。
醫生的手機亮着白光,來電顯示殷白。
他們齊刷刷看着那張薄薄的屏幕,在吳謝伸手欲挂的瞬間,殷送阻止了他,先一步将震動的手機拿起,認真地說:
“是時候了,老師。”
話音剛落,他按下了接聽鍵。
殷白溫柔的聲音在寂靜裏回蕩:
“阿謝,你考慮得怎麽樣?”
漆黑眼瞳望向靠在軟枕上的少年。
少年報以不帶情緒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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