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part.63
空中餐廳是個比較尴尬的存在。
對于現在的吳謝而言,不管誰請他吃飯,都是個不怎麽明智的示好舉動,這個舉動會導致他做出些異于常人的行為。
譬如無知無覺地吃下數量驚人的八角。
實在不是他想吃,而是剁碎的八角跟蘑菇混在一起,他實在無法只靠肉眼辨別它們的區別,然而即使吃進去,無論是嚼勁還是碎塊質感,相差得其實不那麽大——對于失去味覺的醫生而言,山珍海味還是黑暗料理,除了對人體健康的那點影響尚且讓他在意,其餘并無任何區別。
吃起來都是一樣的味道。
一樣的沒有味道。
此刻他面對端上的前菜,聞着洋蔥湯的濃郁氣味,看着盤裏晶瑩剔透的魚子醬,內心承受着與菜色不符的漠然。
表面上,他還是拿起了勺子,在半開放式的天臺上,将一勺熱湯和着晚風送進嘴裏。
“味道怎麽樣?”抿下一口氣泡水,男人關切詢問,“正宗嗎?”
“白少請客從來沒讓人失望過。”滾燙的熱湯滑進食道裏,醫生不動聲色地捏緊勺柄,“西餐不講究正不正宗,對于我來說,能覺得好吃,已經是一種不錯的體驗了。”
“你喜歡就好。”
殷白似乎對他這番發言還算滿意,沒有再說什麽,當下只聞刀叉碰撞聲,醫生認認真真地把魚子醬蘸面包吃完,洋蔥湯卻沒有多喝,他的反應,看上去就像個對餐品口味有取舍的正常人,與殷白印象中所了解的“吳謝”,一般無二。
在等待副菜的餘閑中,吳謝抽空回了幾條短信。
殷早已經從重症監護室轉出來,雖然已經脫離危險,但病情尚處于觀察期,有些問題柴林不方便跟普通醫生聊,還需要來征詢他的建議。
殷早是顱內腫瘤,幾年前摘除過一次,但很快又複發,只能通過藥物勉強控制,之前進ICU也是因為腫瘤壓迫血管導致的突然昏厥,按照現在的情況,估計要在醫院裏待兩到三個月的時間,進行輔助化療。
柴林正在詳細詢問關于化療的部分細節,醫生耐心回複以後,得到一句謝謝,就沒有再刷出新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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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算放下手機喝口白葡萄酒,手機屏幕卻忽然一亮。
——老師,我畫了新的後續。
BY 殷送
不動聲色地按下關屏鍵,黑掉的屏幕沒有引起對面男人的警覺。
大概是覺得氣氛合适,男人灰色的眼眸微微眯起,開始同醫生閑聊起菜色,等把滿桌菜式聊遍,他看似無關緊要地提醒了一句:
“吳醫生,你總這麽白少白少地叫我,總覺得過于生疏了,好像我們還不是很熟似的。”
吳謝:……本來也就不熟啊大哥!
系統:“你誰啊大佬。”
內心想法再次跟系統達成高度統一,面上卻還不能表現得過于明顯,只能按捺着翻白眼的沖動,耐着性子陪對方往下磨:
“我與先生共處八年,稱呼不曾變過。”醫生用食指與拇指輕輕轉着水晶杯托,“與白少一樣。”
“既然你不打算改,那麽我改吧。”男人十指交叉,面帶微笑地注視着桌對面的人,“阿謝,我這樣叫你,怎樣?”
不怎麽樣。
醫生露出完美無缺的笑容,極淡地點了下頭,權作默認。
“你這些年一直跟着先生。”
殷白不自覺笑了一下,看服務員換下餐盤,将副菜放在桌上:
“但好像不怎麽喜歡跟生意接觸。記得前幾年,先生還想你去五福路幫他辦點事情,你一開口就拒了,殷家上下,哪怕是我也不敢這麽駁他面子。”男人用高度透明的灰色瞳孔靜靜盯住他,“阿謝,先生對你,真是厚愛。”
“先生對吳家有恩,但我畢竟只是個醫生。”銀質叉子陷入培根卷中,小幅度旋轉着,“醫生就該做好醫生的事,除了治病救人,我也不想了解別的。”
“是啊,阿謝總是這樣專心得讓人害怕。”他張嘴咬掉貝肉,放下的眼眸讓人看不清楚裏面情緒,“也不知道,如果先生不在了……你還會不會留在殷家。”
面對殷白丢來的試探,吳謝沒有接招,毫無味覺可言地咽下培根卷,他又用小刀去剔貝肉,似乎正沉湎于眼前的食物,并未将對方那句話放在心上。
“阿謝。”但對方好像并不想給他逃避的機會,又加重語氣重複一遍,“如果先生不在了,你會留在殷家嗎?”
醫生慢慢擡起頭,窺如深夜的瞳與藏着銀河的星海對上,這是兩人坐上這方長桌以來,第一次真真正正地進行直接且無避諱的眼神交流。
手機屏幕再度亮起,縮小的浏覽浮窗滾動一則消息。
——老師,我有點頭暈。
BY 殷送
順手摁滅屏幕,醫生率先別開視線,語氣裏是全然不感興趣的随意:
“不知道,看情況吧。”
“看情況?”刀叉割開培根卷,叉根将肉卷牢牢釘在盤中,殷白卻放開刀叉,用白布擦了擦手,“我就直接點說吧,阿謝。”
“我想雇你做我的專屬醫生。”他五指交疊成一個适合托住下颔的曲面,表情閑适,“不知道你有沒有這個意向?”
“我……”
“不用急着回答。”他再度執起刀叉,眉眼含笑,“你可以慢慢考慮,吃完再給我答複。”
殷白的笑容總是像一張完美光滑的面具,即使他沒有提到任何危險的字眼,吳謝也依然能從他未盡的話語裏聽出幾分莫須有的威脅。
原本就不怎麽有的食欲迅速消退,吳謝覺得自己已經差不多飽了。
他不大明白殷白對原主的執念是從哪兒來的,或許是家庭醫生的特殊性質,比起僅僅是服務于某雇主的外人,他們的相處更像是親人,可能讓這位白少産生了過多不合時宜的想法,以至于千方百計想要把他搞到手。
在吳謝看來,殷早的結局是重症不愈,殷送與殷白必有一争……雖然他隐約預感到,劇情能讓原主和殷送活到十年以後,說明這個過程中殷白并未殺死殷送,很有可能是原主在背後出力,但他并不想用情感羁絆來吊住殷白。
在殷白的手下保護殷送,他自有方法,況且他想要了解的人只有Mr.Yan而已,從最開始,他就沒打算像原主一樣跟殷白糾纏不清。
思緒理清,他正準備想個理由婉拒對方,擺在桌上的手機卻突然發出一陣嗡鳴,閃動的屏幕上顯示着兩個字。
——殷送。
醫生盯着響動的電話看了幾秒,最終還是撿起手機,滑下接聽鍵,發出柔和的聲音:
“喂?”
“老師。”聽筒裏的呼吸很近,帶着少年人特有的急促氣息,暖呼呼地噴出沙沙電流音,“你在哪裏?”
“我在……”醫生擡頭看了眼已經放下刀叉的男人,平穩地說,“吃飯。”
殷白好整以暇地看着對面無意識用食指劃動桌布的人,似乎覺得這個細節很有趣,灰眸微微眯起,他顯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
“老師,你看了短信嗎?”少年這麽問着,卻又很快抛棄了這個話題,“老師,我好難受,額頭很燙…老師,我好像發燒了。”
醫生臉色一變,快聲詢問道:
“發燒?你量過了嗎?”
“…嗯,三十九度多一點點。”孩子的聲音帶着一點委屈,“老師,你能不能過來呀,我好熱,我想去沖涼。”
“不行!”醫生語氣嚴厲,“你在家裏等我,我馬上回來。”
“嗯嗯。”撒嬌的聲音變得有些糯,少年輕聲說,“老師,我等你呀。”
推開餐盤,男人挂斷電話準備起身,卻被一句話釘在原地:
“阿謝,飯還沒吃完呢。”
“抱歉,白少。”他毫無停頓地拿起外套挽在臂間,黑瞳亮澈地看着對方,“少爺發燒了,三十九度多,我必須要回去照看。”
“家庭醫生果然很忙啊。”用餐布擦了擦嘴,男人點了點桌面,仰頭說,“既然都是要回家,那我送你?”
“……才到副菜,白少可以繼續吃。”醫生說,“我一個人能回去的。”
“這頓飯本來就是單請你一個人。”丢下餐布,男人挑起自己鋒利的眉尾,乜斜中帶着微薄的不滿,“客人都走了,我在這裏吃,又有什麽意義?”
醫生似乎無話可說,男人撐着桌子起身,高大身形擋住透明窗板反射的燈光,率先離開了這個讓人尴尬的地方。
……
深色車窗映照出帶着迷離光線的容顏,醫生黑目黑發,皮膚卻白得驚人,此刻長而疏疏垂下的眼睫遮住眼底情緒,教旁人看不出他的情緒。
沉默無語間,吳謝早在腦海中與系統交談起來。
“殷送的情況很奇怪,之前治愈度增加的時候,他在給我聽診,算是第一次親密接觸,但之後不管再怎麽相處,進度值就沒有動過。”
“任務判定是有跡可循的,時間還長,宿主可以根據後續提示進行操作。”電子音嚴肅分析,“有可能是因為宿主尚未深入了解殷送。”
“時間很緊。”吳謝糾正道,“以殷早現在的情況,估計撐不過今年冬天,殷白把控經濟大權,柴林的立場在原文描述裏也很暧昧,要是不盡早治愈好殷送,之後的局面會非常麻煩,而且也很難控制。”
“的确,如果僅靠宿主,獨木難支。”系統說,“柴林也不知道能否靠得住,之前懷表的事……”
“如果懷表的事,他能辦成,說明可以信任。”眼眸微張,黑色眼瞳倒映高建的殷家老宅,“如果辦不成,也算做個鑒定…現在的游薇很好搞定,即使不靠柴林也沒有關系。”
電流吱吱滑過表示贊同。
“我記得在岩訟的那個世界,有獲得藥品獎勵?”男人微微皺眉,似乎在考慮什麽,“當時沒來得及看,後來就忘了…你找找裏面有沒有治愈心理疾病的藥物。”
“是藥丸獎勵。”電子音像隐沒在什麽的後面,過了會兒才回答,“宿主自己看吧。”
角度傾斜的浮空面板出現在吳謝的眼前,從左到右,分別是紅黃藍三色藥丸。
紅色藥丸擁有治愈任何物理疾病的奇效,代價是失去五感中的一感;黃色藥丸可以瞬間提升筋骨力道,持續時間為二十四小時;藍色藥丸能夠立刻置人于死地,并且不會留下任何藥物痕跡。
這三樣裏面,沒有一樣是殷送能用的。
吳謝暗暗嘆息,關掉浏覽頁面,他讓系統調出殷送的鏡頭。
攝像頭中的畫面很暗。
然而等他看清以後,心髒就像被猛獸利爪突兀攥住一樣,幾乎要停止呼吸。
黑發少年緊緊握着溫度計,面朝下趴在床沿,似乎是想下床,但不知道是沒有力氣還是怎麽樣,他僅維持着這個看上去異常狼狽的動作,并未動彈。
鏡頭放大以後,隐約能看到他微弱的呼吸。
“白少。”
殷白聽到醫生清冽的聲音時,乍然望過去——這是他這個晚上第一次聽到吳謝主動跟他說話。
“能讓司機開快一點嗎?”醫生問。
他最初只是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但看見對方不自覺抓緊的手指,終于還是沒拂這份焦急的心意,冷聲道:
“老張,盡快回老宅,有多快開多快。”
得到吩咐的司機猛打轉盤,在驟然拔高的速度中,醫生用拇指摁住眉間紋印。
各色燈光掠過深色眼底,他借着玻璃看到那人望過來的表情。
冰冷,機械,卻竟然隐約,流淌着讓人看不懂的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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