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part.62
殷早的身體無可遏制地衰弱了下去。
這些年,随着殷家産業逐漸洗白,從地下轉向明面,內部慢慢分裂出兩方勢力,一方是以殷白為代表的企業人,負責打理殷家上下産業的財務,決不沾手任何法律界限外的業務;另一方是以殷早為代表的元老,他們仍不肯放棄自己在各地區盤亘的權利,依舊用黑道的做法暴力斂財,同時對殷白等人嗤之以鼻。
殷早明白,世道已經變了,今時不如往日,因此很久之前就希望這群叔伯能夠收斂一些,但這群人不僅沒能收斂,每每劃分地盤時都尚要倚老賣老一番,內鬥得比商戰還厲害。
殷早最初還想管,後來見這群人完全執迷不悟,再加上病情嚴重,慢慢也就算了。
不過,盡管如此,他在殷白面前,還是會竭力維護幾分這些元老——殷白早想取締掉殷家那些不大好看的枝枝葉葉,在修剪完小勢力以後,就要對這些大頭目動手,看似是剪除麻煩以絕後患,實際上還有削弱殷早勢力的意思。
但這些元老到底也是在爾虞我詐中浸淫多年之人,輕易動不得,再加上殷早保護,就更加棘手。
元老們也明白,殷早是隔在他們與殷白之間的一道牆,要是殷早塌了,洪堤潰散,殷白一旦成為家主,他們的日子絕不會好過,說不定還會像垃圾一樣被收拾得幹幹淨淨,不得善終。
在殷早被送ICU以後,陸陸續續來了不少亂七八糟的人,但很快就被墨鏡保镖們清理出去,第一個趕到的人,不是殷白,而是元老中最有話語權的大佬,廖武義。
……
廖武義讓人清場以後,第一眼就注意到正在等候室內吃泡面的男人。
這人他認識,是殷早給自己養的家庭醫生,每次去主家開會或者閑聊,總能看到對方在殷早旁邊晃,不是在開藥就是在打針,像個啞巴一樣,倒沒有什麽特別的存在感。
此刻對方食指與拇指捏着叉子,眉頭緊鎖地吸溜着杯桶裏的食物,看上去仿佛在想吃面以外的事情,因此雖然舉動突兀,廖武義也沒說什麽。
這個人畢竟是殷早的親信,在場沒有人會比他更了解殷早的病情如何,他還有話要問,沒打算為難對方。
但他能想通其中關鍵,別人不一定能想通。
身後刷地刮過一道風,廖武義來不及阻止,就聽“嘭”地一聲,醫生手裏拿着的泡面嘩地灑了滿地,紅色油星濺了半身,像血一樣髒兮兮地弄得亂七八糟。
“咱們殷家養你這麽久,主子都進去躺着了,你他媽還有心情在這裏吃面?!懂不懂事!”抖着渾身肥肉的男人拔槍叫嚣着,“我告訴你,早早要是死了,老子一槍崩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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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捏着手裏的叉子,不緊不慢地擡頭看向面前的人。
他有雙狹長且深沉的眼眸,瞳色是亞洲人追求卻很少能看到的純黑,這種黑度在光線充足的地方會看上去非常清澈,而如今在槍支陰影的覆蓋下,只剩令人心悸的黑洞感。
“我是醫生,不是神仙。”男人态度漠然,用油兮兮的叉子格開槍管,“就算你現在開槍,人要死的時候還是會死,沒有任何作用。”
“你!好小子。”保險栓嘎啦一下打開,肥胖的男人怒道,“用不着等到那個時候,我現在就送你下去……”
“肥四,你做什麽?!”
突如其來的暴喝聲制止了這場莫名其妙的鬧劇,被稱作“肥四”的男人聞言擡頭,當時臉上就換了表情,滿臉橫肉堆起窩進去的笑意。
“哎呀,是柴先生…還有小少爺啊。”
柴林手拿兩份盒飯,牽着半大的少年往這邊走過來,餘光瞥見正杵在路中間的廖武義,不由把眉頭皺起來:
“吳醫生只是家庭醫師,又不是主刀,你們為難他做什麽,要是給先生知道…估計又要動氣,你們就不能幫先生省省心?”
廖武義一聽這話就知道對方誤會了。
殷早久病不愈,這麽多年下來,跟前常見的也就這兩位,這位吳姓醫生只管殷早健康,對黑白兩道的事務漠不關心;倒是柴林,這些年殷家裏裏外外的大小事務,都由他過手以後才給到殷早手裏,說是太上旁邊的九千歲也不為過。
他原本眼見着那邊越鬧越大,正準備制止呢,結果柴林先一步出現在這裏,看這個架勢,應該是幾人早約好了在等候室裏吃飯,這位吳醫生煮泡面大概是想要先留在這裏,免得結果出來,冷冷清清沒個人聽通知。
肥四這回,真是鬧了一出大烏龍。
“四老弟要來,也沒同我說一聲。”廖武義呵呵一笑,擺出和事佬姿态,“來了就直奔吳醫生去,我還以為要問什麽話呢,哎呀。”
他轉頭就催促旁邊的保镖去給這位吳醫生拿衣服,對方卻擺擺手,把完全髒掉的白大褂脫下來放在垃圾桶旁邊,随後低聲同柴林囑咐了什麽,就接過其中一份盒飯,把打着領帶穿着背帶褲的小少爺帶走了。
廖武義連忙暗示保镖跟上,生怕這兩人随便亂走出什麽事情。
“廖叔,不用了。”柴林拆開自己的飯盒,不過輕瞥一眼,那保镖就停下腳步,不敢再動,“吳醫生有分寸,沒事的。”
“有分寸就好,就好。”廖武義幹笑幾聲,很快把話題轉到殷早身上,“早早的病,現在是什麽情況……”
……
說話聲在背後漸遠,最終隔絕于白色大門之外。
男人松開少年潮濕溫熱的手,從口袋裏掏出包煙。
“老師,你沒事吧?”少年揚起頭問。
男人咬起一根煙,含笑搖頭:
“少爺,我去那邊抽一會兒煙,你在這裏吃飯,好嗎?”
殷送正準備點頭,忽見老師望向他身後的視線一變。
他像警惕的小動物般猛地轉頭,卻見把鐵灰色西裝打理得整整齊齊的殷白,正帶着秘書站在他們面前,笑眯眯地用自己昂貴的打火機順手給醫生點了煙。
這個男人像很熟悉似地将對方額前又碎又短的劉海撩開些許,語氣寵溺:
“去抽吧,待會兒出來找你。”
醫生面無表情地微微偏頭避開對方不規矩的手,只潦草點頭就拽着少年離開。
盡管什麽也沒說,但殷送卻察覺到老師咬着煙的牙齒似乎非常用力,甚至能聽到隐約的“格格”摩擦,渾身上下都透露出非常不爽的氣息。
好像比起被掀泡面,這樣客氣的點煙更讓他生氣。
殷送仰頭看着老師,仿佛能從那股濃郁的煙草味裏,嗅到心頭與之相似的,煩躁心情。
殷送正一口口地往嘴裏送飯,圓圓的琥珀眼瞳卻像貓一樣仔仔細細地盯着窗口邊的男人看。
那人慣拿溫度計的指此刻夾着細長香煙,巧克力色濾嘴透露出幾分甜蜜氣息,煙霧朦胧掉他棱角分明的輪廓,反倒有些襯他過高的身形。
潔白襯衣老老實實塞在收窄的灰白西褲裏,淺棕皮帶漫反射出顆粒光點,男人的腰看上去有種瘦長的優雅,寬闊肩膀很能引起讓人依靠的欲望,他就那樣靠在半疊合的窗邊,在碧色玻璃與藍色天際的交界處,靜靜地抽着那根燃燒過快的煙,就像一副靜态素描,只用彩鉛描摹出一點雲似的意境。
他低頭輕輕吹走框內煙灰,露出點怡然神色,微微偏頭倚着窗戶的金屬包邊,風掀動他烏黑發絲與單薄襯衫,有些許從領口洩露進去,鼓吹起來的衣袖顯出幾分清瘦,仿佛衣服太大,要把他整個人都裝進去似的。
殷送看得有些入神,甚至連嘴裏的飯是什麽滋味都有些捉摸不清了。
“怎麽不喝湯?”
那人在逆光中摘下嘴裏的巧克力色濾嘴,微微張開的薄唇溢出煙霧,将那張盛着笑容的表情模糊了,細細的霧轉變成發着白光的雲,或是美人蒙面的紗,邊緣亮亮地掠過這人的眉梢眼尾,編織成少年從未見過的好看景象。
“忘了。”少年目光單純,透着對美好事物純粹的欣賞,“我馬上喝。”
于是對方又笑着把即将燒到頭的煙放在嘴裏抿了一口,吐出比之前幾次都更加濃郁的霧,這次的煙圈色彩與白玉相近,等再散去,男人已把煙蒂放在窗框上摁滅,順手放進了自己的口袋中。
這次,攪散迷霧的并不是吳謝自己,而是已從争吵中脫身出來的殷白——他似乎把秘書留在了等候室裏,自己卻獨自出來找人。
“吳醫生,上次的邀請,你考慮得怎麽樣?”
“什麽邀請。”男人将手擱在窗檐,試圖讓風帶走指間餘味,“白少有邀請過我?”
他看上去好像真的對之前發生的事情毫無印象,殷白從不會在這些細節上糾結,于是上前一步,湊近的動作看上去更加柔和:
“市中心,空中餐廳,法餐——想起來了嗎?”
“原來是邀飯。”醫生可有可無地撇開視線,不自覺去捕捉少年小口喝湯的動作,“西餐中餐無所謂,關鍵是跟誰吃。”
“吳醫生說到了點上。”這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像模板雕刻的器械一樣,精準地維持着嘴角和氣的微笑,“先生的病情既然已經‘穩定’下來,按理…你應該有時間才是,嗯?”
鑲嵌黑曜石的兩枚眼瞳瞬間轉向,殷白在醫生定定望過來的視線中泰然自若,回應的眼神帶着一股莫名篤定。
沉默良久,醫生首次向他露出笑容,平和而輕柔地說:
“好啊,你想定在什麽時候。”
“周日傍晚。”
拿捏住白襯衫微敞的紐扣,男人的手被醫生撥開,對方後撤一步,客氣地拉開距離,态度軟化的背後,帶着幾分彈簧似的韌性。
“那就聽白少安排了。”
殷白沒有強求,他明白,現在不是該心急的時候——只要按照計劃慢慢來,遲早有一天,這個人會是他的。
離開之前,他的餘光掠過縮在旁邊喝湯的少年。
少年皮膚白得像半透明的水玉,長長眼睫垂下,食堂裏普通的冬瓜炖排骨湯就快被他喝幹淨,看上去根本就是個脆弱的瓷娃娃。
一碰就碎。
不着痕跡的滿意之色抹平眉角,殷白伸手摸了摸懷中表皮粗糙的紙面,意氣風發地回到屬于另一個世界的戰場,在他背後,醫生遞給少年半張紙巾,不言不語地發送出一條短信。
借着擦嘴的瞬間,少年瞥見短信欄內短暫的幾個字句。
——懷表。
To 柴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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