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part.61
後來發生的事情,都稀釋在渾渾噩噩的夢裏。
吳謝記得少年懇求他讀一本泛黃的童話,他們墊着枕頭低低地念,少年對裏面的內容仿佛很熟的樣子,常常在他朗誦臺詞以後流利地接上下一句,琥珀色眼珠像洗過的玻璃,既透明,又光滑。
或許是守夜的疲憊終于泛上來,他在這樣安心舒适的環境中,不知不覺睡了過去,随即落入沉且深的空間,在似是而非的畫面裏游走,直到紙頁的觸感從指間斷斷續續傳遞過來,有什麽按鍵被開啓,他努力撐開依舊沉重的眼皮,模模糊糊中,望見少年白皙的下颔。
他試着翻身,卻感覺有什麽東西限制在後頸,沒來得及去摸,對方又軟又輕的聲音像細成霧面的沙粒逸散在空中。
“老師醒了嗎?”
有那麽一個瞬間,吳謝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現實還是在做夢。
但在殷送開口以後,他的意識很快就回來了,被暫時屏蔽的印象全部激活,他想起系統,想起任務,想起Mr.Yan,以及上一個中轉站裏發生的變故。
雖然思緒亂七八糟,但梳理碎片的過程能讓人産生一種落地的實感,足以去填滿夢醒後抽離的空虛,就連壓抑在內心深處找不到根源的沉重,也尚有餘地去妥善存放。
“老師?”
少年撒嬌般撞進他懷裏,經過設計的力道看上去雖然兇猛,實際卻只像個玩偶一樣輕飄飄砸過來,并未産生絲毫突兀的痛感。
“嗯……”
男人仰頭望着天花板,眯了眯眼。
現在的光線與他之前進來時有些不同——窗簾被拉得嚴嚴實實,房間光線暗沉,微弱白光只能蟄伏在地板上,空調打低以後,暑夏酷熱完全被排除在外,實在很适合睡覺。
不知道殷送在這裏盯着他睡了多久,看這個體貼又溫柔的架勢,少年顯然并不希望他那麽快醒過來。
有個生物暖熱地抵在胸膛,像小動物一樣用毛絨絨的腦袋輕蹭着他,這種詭異的熱情與少年在人前顯現出的冷淡截然不同,吳謝卻明白是怎麽回事。
殷送患有亞斯伯格綜合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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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斯伯格綜合征雖然屬于孤獨症譜系,但這種患者對于與其它人建立聯系并不排斥,甚至充滿熱情,只是他們缺乏與他人交往的技巧,不擅于察言觀色,也不太在乎別人的感受,只會枯燥地重複自己喜歡或感興趣的事情,聽憑“經驗”或喜好說話。
不過,他現在所接觸到的殷送,似乎已經經歷過專門的心理治療,除語言和行為有些奇怪以外,其它地方并不會讓人感覺到特別不舒服,以至于到一種病态的程度——相反,他覺得這個孩子出乎意料得活潑可愛,甚至有種看到“岩訟”小時候的既視感。
正是因為這樣,這次的通關任務,他不僅無從下手,連可供拉扯的線頭也找不到。
——治愈殷送。
但面對孤獨症幾乎快被療好,無論從表面還是內裏看都與常人無異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以達到所謂的“治愈”百分百。
“老師。”少年環住他的脖頸,姿态安靜,“你身上有很好聞的味道。”
纖細手指深入對方短且黑的發,琥珀色眼瞳濾出男人的臉,殷送仰頭專注地凝視着這個人,試圖望進那汪墨色深潭。
“像下過雨的森林,像湖面的月亮,像大海上的彩虹,像筆下的一幅畫。”
醫生耐心地聽他說完,被箍住的手指動了動,慢悠悠地從兩人貼近的地方抽離出去,把壓皺的童話撫平,男人翻開其中一頁,食指準确地在紙頁間點了點。
拼音下标注的漢字,與少年方才靠在他胸口念的一大串話完美重合,連标點符號帶出的語氣都沒差,只是配圖不同而已。
“鼠尾草與海鹽。”醫生扶住少年雙肩,把人從自己身上拉開,“這款是中性香,我常用…你喜歡聞,我很高興。”
少年獨自坐在床邊,看男人将睡皺的白大褂脫下來抖平整,忽然心裏一慌,不自覺地就撲過去拉住了對方尚未穿起的袖口,險些面朝地滑到床下,好在被對方有力的手臂及時扶住,穩穩送回安全地帶。
“少爺?”
驚魂未定的殷送直直看着面前這人,面對仿佛擁有無止境包容與溫柔的男人,他首次,有了點想要傾訴,想要分享,想要收獲什麽的欲望。
“我……畫了一些畫。”少年說,“沒有給別人看過,誰都沒有看過。”
吳謝敏銳地意識到殷送正試着跟他溝通,立刻俯身蹲在床沿,他鼓勵地看着對方,柔和地引導起來:
“那麽,少爺…是想給我看嗎?”
殷送眼睛整個亮了起來,不太流利地點了兩下頭。
“我就在這裏。”帶着鼠尾草氣息的寬大手掌拂過少年額角,醫生語氣溫柔得能掐出水來,“去拿吧。”
殷送乖覺地從床上跳下來,在書桌櫃裏快速翻找,最終像決定什麽大事般,将整疊白紙小心攏在一起,抱着它們回到男人面前,低聲說:
“老師,你不要笑。”
“如果少爺畫得好。”眼尖地瞥見藏于少年懷中的色彩,醫生說,“我為什麽不笑?”
這個先前還低着頭,尚有些膽怯的孩子,愣住了。
男人已從他懷中抽出那沓畫好分鏡的塗鴉本——說是塗鴉本,完成度卻非常高,黑白網點塗得很精細,鏡頭也看得出來在用心設計,故事倒很簡單,而且……有些眼熟。
塗鴉表達的是一只狐貍和倉鼠的故事。
倉鼠曾接濟過弱小的狐貍一塊白薯,狐貍長大以後,想跟倉鼠做朋友,但這時的倉鼠已經完全忘記了當年的事情,看到狐貍尖利的爪子和牙齒,它轉頭就跑。
狐貍為此感到非常苦惱,為了接近對方,它不得不向男巫求助,男巫送給它一瓶喝了就會變小的藥,它總算能夠借此僞裝成火紅倉鼠達成心願。但這瓶藥有個缺陷,喝下去以後只能維持兩個小時的藥效,在這期間,狐貍沒有任何辦法變回原樣。
僞裝成倉鼠的狐貍很快跟心儀的倉鼠成為了朋友,它們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日子,倉鼠很喜歡狐貍火紅的毛,經常摸摸它們,在上面睡覺。
有一天,它們相約在湖邊見面,倉鼠翻開肚皮在狐貍的尾巴上睡覺,就在這時,狐貍敏銳地發現有危險在靠近,根據氣味,它意識到,那應該是一匹盯梢已久的大灰狼!
故事畫到這裏就結束了。
吳謝頓時有種一口氣梗在胸口的感覺,系統也難得發話:
“關鍵時刻Cut,這操作完全得宿主真傳。”
吳謝:???
他什麽操作,怎麽就得他真傳了?
來不及跟系統理論,少年已伸手蒙住最後的畫面,眼睛亮亮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待什麽重要的評價。
“畫風很可愛。”摩挲着Q版拟人動物的姿态,男人問,“還有嗎?”
少年雖然搖頭,嘴裏卻快速又熱情地補充道:
“我會繼續畫的,我一定會繼續畫的,老師,老師你繼續看好不好?”
“你這麽着急,是怕我拒絕嗎?”男人露出微笑,伸手揉了揉少年輕軟的發,“畫得很好,就算不說,我也會來問你要的。”
殷送從未覺得自己眼前的世界是如此明亮,仿佛萬頃陽光流瀉而下,把他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澆得暖了。
聽診器再度被拾起,醫生仔細地為完全打開身體讓他檢查的少年做完初步測量,确認沒有什麽異常以後,他用潦草的花體字在病歷本上細心記錄,摸摸對方的腦袋,他在少年殷勤的目送下,提着醫箱離開了房間。
那扇門的縫隙一直開着。
醫生心情愉悅,嘴角含笑,正轉過拐角處,旁邊卻突然伸出一只手臂,硬生生把他攔在了過道間。
是殷白。
“白少。”下意識保持兩人的安全距離,醫生後退半步,“有什麽事嗎?”
“不是什麽大事。”西裝革履的男人滿面微笑,一副好說話的樣子,“差點忘了,我周末在市中心的空中餐廳訂了法餐,不知道吳醫生有沒有空賞光?”
“我吃不慣西餐。”吳謝态度冷漠,疏離地說,“謝謝白少,我就不去了。”
欲繞過對方離開,卻再度被攔住,吳謝左右過不去,索性停下腳步與對方平視,冷眼欣賞殷白的“表演”。
“你不喜歡西餐,那麽,中餐?”殷白仿佛毫無所覺地挂着笑容,強勢地立在男人面前,像一座銅鑄的高山,巍峨到不可逾越,“吳醫生有什麽想吃的都可以說,我随時可以去安排——還是說,你其實沒有什麽忌口,只是不願意…賞我這個臉?”
吳謝:很有自知之明。
系統:“很有自知之明。”
內心獨白與系統高度重疊,吳謝掠過心中驚訝,竭力控制面部表情,流于表面地道:
“先生這幾天情況不大好,我沒有什麽心情去外面吃飯,白少要真的為先生着想,就別為難我了…當務之急,還是以穩定先生病情為重。”
一旦把殷早這座大山搬出來,殷白也無話可說,他灰色眼眸裏閃耀着尚未熄滅的不甘光芒,卻還是微笑着把路讓開,甚至還做了“請”的手勢。
兩人短暫地擦肩而過,這人卻趁着間隙說出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只要先生不在,病情自然就‘穩定’了,對嗎?”
醫生猛地頓住腳步。
殷白卻将兩指并在唇畔,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面上笑容修飾得無可挑剔,随後……輕描淡寫地轉身離開。
他拖長的暗影,消失在拐角之外的光明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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