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part.67

那天以後,吳謝就沒有出過殷家老宅。

殷送的房間增加了半壁延伸出去的玻璃陽臺,裏面鋪着卡其色軟墊,還有昂貴的望遠鏡,通常在他出門辦事之前,他會把近來氣色都很差的醫生小心翼翼牽來這裏,仔仔細細把注意事項囑咐完畢,才舍得離開。

醫生卻顯得比任何時候都要冷漠,仿佛走進什麽出不來的邏輯死角,每時每刻都在思索着外人不明白的事情,對這個世界的感知日益稀薄。

這讓殷送開始害怕。

但除了限制對方的人身活動範圍以外,他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麽。

其實他明白,就算現在對醫生做更過分的事,對方估計也只會麻木接收,并不會提出任何異議。

但他不想……不想趁人之危。

哪怕這個念頭對已經犯下錯誤的他來說極其可笑,可笑到連諷刺都多餘。

出門前,他看向孤獨坐在軟墊上平視遠方的男人,只是一瞥而已,那人渾身流露出的疲憊卻已像沾滿泥濘的幕布般緩慢垂落,猶如即将沒入地平線下的斜陽,僅剩物理意義上的肉體還殘存世間。

靈魂不在了。

吳謝意識到這個世界已經徹底失敗了。

懷表零件雖然通過殷白拿到,但也已經無法複原,容納過追蹤器的內部齒輪,部分被細微彎折過,柴林的确請了不錯的表匠來動手,這也意味着,即使重新組裝懷表,原本的配件都将不能使用。

任務道具收納失敗,而殷送的治愈度僅達到20%。

這是他第一次被通關難度卡住,明白事情已經無法挽回的時候,他原本想要自殺重來,但卻被系統攔下。

“宿主,任務道具收納失敗并不會立刻把您彈出世界。”電子音沒有什麽起伏,“如果願意的話,您可以在這裏一直待到老死。”

男人反複将表蓋撥開又關起,似乎并沒有留意它的話。

“您可以在這裏了解殷送的過去和未來,知道殷送需要什麽,重來的機會只有一次,千萬不要白白浪費掉常駐世界的好處,等信息收集完畢,宿主肯定能做得比現在更好。”系統說,“況且,宿主既然已經證實‘吳謝’的過去與真實世界的您無限貼近,那麽,這個世界‘殷送’的經歷,會不會也與Mr.Yan的真實過去無限貼近?”

“嗒”地關上銀色表蓋,男人摩挲片刻,久違地發出幾聲低笑,很輕地說:

“0001,你總算學會‘勸說’這個技能了。”

系統聽到編碼從宿主嘴裏吐出的時候,整個電路都有些閃爍,它倒是第一次體驗到什麽叫人類的“愣住”,這個編碼它在首次見宿主時就報過,只是後來宿主總是叫它“系統”,從沒叫過編號,它還以為宿主忘記了,沒想到對方還記得。

或者說——宿主一直記得,只是不叫而已。

0001再度從這番名稱運用中體味到人類情緒的精妙之處。

“如果這個世界抽取的是我與Mr.Yan的記憶碎片,那麽與殷家無關的其它經歷,的确很有可能就是Mr.Yan的經歷。”望着在掌心攤開的懷表,男人聲音放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未免也…”

啪嗒。

水滴迅速沁入衣料,氤出擴散的深藍。

簌簌跌落的淚水同時超出了0001與其主人的預料,男人用指腹擦去眼角溫熱,不自覺“诶”了一聲,像自嘲般笑起來:

“怎麽突然哭了?”

調出後臺資料掃了一眼,0001沒有回答。

這個世界的殷送不曾生活在正常的環境中,至少在十二歲以前,都沒有過。

文章中沒有詳細描述過他母親的過往,只說其職業為包房小姐,與年少時的殷早糾纏以後,曾試圖通過詐孕的手段來騙取婚姻與錢財,但沒有成功——只是這次詐孕并非完全無的放矢,殷送的出生就是一個證明。

雖然詐孕不成功,殷送的母親還是設法嫁給了一位商人做續弦,她塑造了一個帶着孩子但非常堅強的單身母親形象,很快讓商人傾慕于她,這段感情是不是真愛不知道,但殷送的确平平安安地過了幾年安穩日子,直到六歲那年,養父破産。

高額杠杠迫使無力償還的養父跳樓自殺,盡管如此,意外死亡的人身保險金也無法挽救債臺高築的公司,殷送的母親為了生計重操舊業,也就在這時,殷送迎接了自己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時光。

不斷上門讨債的形形色色的人,把原本只有堅強表象的母親逼入絕境,在被臨頭潑下一盆水,并被告知“再不還債,下次就是硫酸”以後,壓垮駱駝最後一根稻草終于落下,依賴酗酒與水煙度日的母親患上了重度抑郁症,以及幾乎無解的狂躁症。

養父的女兒因就讀上高中而免去一劫,日夜在家的幼小殷送就此淪為母親發病或痛苦時的出氣筒。

沒人知道那段日子殷送是怎麽度過的,沒有任何咽喉問題的他患上失語症,因為一直被關在家裏,從來沒有正經上過什麽學,直到殷早開始介入。

殷早幹淨利落地将這個已經半瘋癫的女人安置進療養院,并聘用專門的治療師對自己唯一的“兒子”進行相應引導,這段通過寥寥幾語就已能窺見其中殘酷的痛苦生活才算告一段落。

吳謝在這個世界最初遇見的殷送,是已經結束心理治療,看上去跟正常人沒什麽區別的少年,甚至還天真地保留了一點繪畫的愛好。

0001雖然無法确定宿主落淚的原因,但它覺得,或許與這份輕描淡寫的背景敘述,有一些關系。

那大概是一個人類對于另一個人類的同理心。

同理到幾乎感同身受的“心痛”。

……

醫生難得在這樣的時間點等他回家。

殷送看了一眼腕表,男人從廚房端出已經冰好的綠豆湯,很熟悉他口味般标準地下了三勺糖,接着就坐在他對面,咬住細長香煙,并沒有點燃,只是默默看着他,似乎在等他吃第一口。

瓷白的勺放入嘴裏,舌尖嘗到屬于碎冰的清爽與砂糖的甜味,就像舀入不膩的冰沙一樣,連味覺都刺激得爆出冰粒子來。

非常消暑,又不膩味的綠豆湯。

他想起很久之前吃過的速凍餃子,也是老師煮的,雖然是凍過的,但咬下去依然覺得肉質新鮮,湯汁從縫隙裏溢出,半透明的皮水靈靈地抖下些許水花,很軟很香,鮮美得像剛剁碎的肉餡裏拌進了生雞蛋。

總隐隐約約能嘗到某種薄淡的香甜。

見他動了勺子,男人也沒說什麽,掏出打火機低頭點燃煙草,深深吸了一口,就起身夾着煙去客廳另一端的落地陽臺旁,不緊不慢地從嘴裏呼出濃郁煙霧來——他顯然是個習慣抽煙的人,能很熟練地噴出漂亮的大煙圈。

但他很少這麽做,平常只是普通地任由那些煙從唇邊掠走,慢慢地将自己攏在似雲似霧的濃重味道裏,在風口靜站一會兒,确定周身煙味淡去,才會重新回到所有人面前,用某種面具般的表象将真實的自己蓋住。

偌大客廳內,只有飯廳的球形吊燈明亮地開着。

殷送能看到星火在男人指尖閃耀時變幻的顏色,紅、橙、橘、紅……像循環黯淡與明亮的心情,糅雜在那披滿室外燈火的修長陰影中,形成喑啞不明的水彩畫。

吳謝吐了雪白的煙,品嘗着煙草燃燒後的苦澀香氣,回想起很多個這樣靜谧的時刻——

言嵩曾“邀請”他臨窗品茶,那時候兩人沒什麽好聊的,喝到最後,盡是沉默。

閻頌倒偶爾會躺在床上看漫畫,或拆解魔方,那時候他就在床下安置的小桌子上寫備案,互不影響。

留宿岩訟家的那個晚上,他其實完全睡不着,當對方睡眠習慣不是特別好地抱住他時,他鬼使神差地并沒有掙開,而是躺在那裏,安安靜靜地聽了半宿雨聲。

彥松很喜歡在放松時把玩他的發,兩人合衣躺在榻上,人手一卷,彥松批奏折,他看兵書或醫書,燈燭不擾,各得其樂。

加納經常立在離營地很遠的地方偵查,那時候總是黃昏,那人會不自覺朝他這裏看過來,他假裝不知道,等對方別過眼神,他就會悄悄望回去,享受那一時半刻不為人知的私情。

點點滴滴,聚沙成塔,進入世界前的記憶已經模糊不清,如今在現世留下的,沒有一處不與Mr.Yan緊密相連。

全部都是他,哪裏都是他。

他們像Mr.Yan個性中被放大的面,毫無保留地平攤在他面前,但仔細尋找,依舊能發現那些被潛意識壓抑的共通之處。

熱愛甜食,喜歡書和漫畫,動手能力強,廚藝卻很糟糕;雖然不抽煙,但似乎不介意他抽,也不讨厭他滿身的煙味;喜歡接吻和擁抱,對于進一步的欲望推進,興趣沒有前者高;不擅長掩飾自己戀愛的心情,倒是對想要的東西很耐得住性子;抗打擊能力超強,強到好像不會被任何東西打垮,只會變形,一不留神很有可能就走向不可知的性格發展方向。

想到這裏,吳謝忍不住露出笑容。

是啊,每個世界的發展……總是這麽出人意料,跟他最初想的完全不同。

廚房裏傳來嘩嘩水聲,煙也差不多抽到了盡頭。

掐滅餘火,男人吹了會兒風,待少年走到面前,他低頭沖對方笑:

“去忙吧,我等煙味散了再來。”

少年用琥珀的眼亮晶晶地看着他,未幹的雙手忽然攥住他腰間布料,輕輕将臉埋進他懷中,少年人沙啞的嗓音,帶着一點蛻變的成熟。

“不用,很好聞。”

很好聞,這股煙與茶混雜的香味。

獨屬于,吳謝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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