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你甜美如詩
古詩有雲, 天下明月共三分,揚州獨占二分。蘇又水便出生在這淮左名都,白馬鎮上的一戶富裕人家。
蘇又水, 小名阿水, 雖然家境殷實, 但她并不像其他富家小姐, 自小過着養尊處優的日子。因是妾婢所生,她身份卑微, 為蘇家人不喜。七歲時她就被趕去廚房當燒飯丫頭,穿着破破爛爛的下人衣裳,臉上總是沾滿炭灰,吃不上一口好飯。
看着家裏的其他小姑娘,一個個錦羅玉衣花枝招展的, 蘇又水沒有自怨自艾,沒有妄自菲薄, 孤單又倔強的活着。
她自幼喜歡讀書寫字,每每燒完飯後,便将竈底的草木灰鋪開,用樹枝在上面練習寫字。她最喜歡的詩人是四傑之一的駱賓王, 喜歡他那種辭采華膽、慷慨大義的風格。
她夢想着, 有朝一日自己能步入朝堂,成為一名公正不阿的女官。她會用駱賓王的詩來告誡自己:“不汲汲于榮名,不戚戚于卑位。”
十歲那年,蘇家來了一個小哥哥, 蘇又水不知道他的名字, 但大家都喊他祝郎。祝郎有着一頭異于常人的赤色頭發,臉上身上布滿紫青淤傷, 喜歡咬牙切齒地瞪着別人,對誰都充滿敵意。
祝郎的左腿有點瘸,據說是被家裏人打瘸的,然後又被親爹以二兩銀子的價格賣到蘇家來當苦工。祝郎平時負責的事情,就是在後院裏劈柴,因此常常能看見廚房裏燒火的小丫頭。
一開始祝郎不怎麽搭理蘇又水,但她總是沖他笑,還從廚房偷來饅頭悄悄塞給他。漸漸的,祝郎的敵意消失了,閑暇時還會跟蘇又水聊上兩句。唯獨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他身上才沒有鋒芒。
祝郎沒有念過書,一個字兒都不認識。蘇又水便把草木灰鋪在地上,用樹枝寫下詩句,教他念駱賓王最脍炙人口的那篇《詠鵝》。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祝郎認真地跟着她學,捏着樹枝一筆一劃,可總是回頭就忘。每當蘇又水問起來,他永遠都只記得那三個字,“鵝鵝鵝??”
“你呀你,就會鵝鵝鵝!看來祝哥哥真的不适合讀書呢。”
蘇又水沒再強求,自己得了空就讀書寫字,一本《駱賓王集》讀了千百遍,早就被她翻爛了,仍然孜孜不倦。
“嘿嘿,我這種粗人讀什麽書,能看着阿水念書就好。”
祝郎一邊劈柴,一邊聽着蘇又水在廚房裏念詩,雖然聽不懂,但聽着她那清甜軟糯的聲音,渾身便說不出的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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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家人是做絲綢生意的,近年來生意漸漸走下坡路,家主每每心情不順,便會對家中女眷打罵撒氣,鬧得全家人惴惴不安。
有一次,蘇又水不慎打碎了廚房碗具,正巧被家主撞見,遂對其拳打腳踢。祝郎見了,沖上去和家主扭打起來,他一個單薄的少年人,哪鬥得過身強體壯的家主,頓時被狠狠收拾了一番。渾身遍體鱗傷不說,另一條腿也被打瘸了。
那晚兩人躲在幽暗的柴房裏,蘇又水抱着祝郎抽噎了好久,他才十三歲,風華正茂的年紀卻要遭受百般摧殘,命運為何要如此待他?
祝郎對此一笑而過,還用木頭給自己削了一對拐杖。平時砍完柴,便會借用拐杖耍雜技,逗蘇又水開心。
“只要阿水開心,別的都不重要。”
“有祝哥哥陪着,我什麽都不怕。”
兩人相依相偎度過了兩年,蘇家生意卻每況愈下,家主性情也越來越暴戾,對家中仆人變本加厲,打罵是家常便飯。兩人更是逃不了,家主每每打罵蘇又水,祝郎便會撲上去把她護在身下。
“你別管我!”蘇又水心疼,每次都狠狠瞪着祝郎,警示他別再靠近。盡管他腿腳不便,跑起來跌跌撞撞,但仍然咬牙緊緊護着她。
家主兇橫殘暴,動起手來毫不留情。等他發洩完了,祝郎常常鼻青臉腫,疼得爬不起來。蘇又水邊哭邊給他擦拭傷口,為了哄她,他總是笑着說自己不疼,可越說不疼她就哭得越兇。
長期的折磨讓兩人身心俱疲,他們想一起逃離蘇家,但望着高高的院牆,卻不知離了這裏要如何生存,天下又何處為家?
直到一個寒冷的冬夜裏,家主醉酒回來,聽到蘇又水在廚房裏念詩,便走上去,一把拽過她手裏的詩集,扔進了熊熊燃燒的火竈裏。
“一個姑娘家,讀書有屁用!”家主鄙薄地踹了她一腳。
蘇又水伏倒在地,眼睜睜看着詩集焚毀,哭得撕心裂肺,好像她多年來的執着與夢想,都被這烈焰付諸一炬。
祝郎聽到哭聲沖進廚房,看到竈裏焚燒的詩集,情急下竟徒手伸到火堆裏,把那燒得只剩頁邊的詩集抓了出來。
“你小子瘋了嗎!”家主狠狠抽了祝郎一耳光,力道之大,直接将他扇倒在地,唇角都溢出血來。
蘇又水哭着爬過去,疼惜地捧住他的雙手,卻驚奇地發現他的手居然一點沒有燒傷。祝郎漸漸攤開掌心,詩集已經在掌心裏化為灰燼,他喃喃說道:“對不起……沒能護好阿水心愛的詩集。”
“你傻啊……詩集哪有你重要?”
“只要是阿水的,都比我重要。”
經歷了這一次後,兩人堅定了逃離的決心。似乎是老天爺暗中相助,祝郎在劈柴時撿到了一袋錢,裏面有二十兩黃金,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他便把錢袋藏在了柴垛下面。
錢自然是家主掉的,他急得如熱鍋螞蟻,把全府上下都盤問了一通,死活找不到那袋金子,以為是被毛賊偷了,只得作罷。
祝郎和蘇又水拿着這筆錢,開始醞釀逃跑計劃。他們打算利用這筆錢買一艘小船,坐船離開揚州,去臨安城安家。買船的事由蘇又水暗中進行,而祝郎則會每天省下幾根柴,用它們搭成一個簡易木梯,然後把木梯也藏在柴堆最下面。
蟄伏兩月,逃跑的時機終于來了。
這天是蘇家小兒子十歲生辰,全家人都在前庭參加慶生宴,家主還邀了許多生意好友,人們觥籌交錯,阿谀逢迎。
白日裏,蘇又水忙着在廚房燒火,祝郎則忙着在後院劈柴。到了黃昏時分宴席散場,家主醉得不省人事,仆人們也紛紛忙碌起來。
祝郎見後院無人,便把木梯架起來,讓蘇又水先翻牆出去。她背着行禮,在他的協助下順利翻到了牆外。按照約定,她一路狂奔至西橋渡口,找漁家拿到船,然後在船上等祝郎彙合。
由于腿腳不便,祝郎無法像蘇又水那樣翻過高牆,只能杵着拐杖伺機從大門溜走。之所以讓阿水先走一步,也是怕自己會拖累到她。
彼時賓客們紛紛散場,家仆們忙着收拾宴席,祝郎掐準時機,假裝出門扔雜物,跟着最後一波客人混了出去。
夜色蕭索,朔風撲面,祝郎卻感覺前所未有的自由,他張開雙臂想要飛翔,卻只能依靠着拐杖支撐殘軀。
與此同時,蘇又水在船上焦急地等待着,寒風把小船吹得搖曳不止,他們約好,要去臨安買一座小房,再種一片地,養一群鵝,天天看那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祝郎還是沒有出現。蘇又水心急如焚,她知道他腿腳不利走得慢,只得耐着性子等待。
不料半夜時分,河上驟起大風,小船在波濤洶湧中掙脫了船舷,打着旋向大河中央漂去。蘇又水被颠簸得暈頭轉向,冰冷的浪花不斷打到她瘦弱的身軀上,她不禁蜷縮在船肚裏瑟瑟發抖。
“祝哥哥,你快來啊,快來啊……”
風雨飄搖,沉沉浮浮。混亂間行禮被浪花卷入河中,蘇又水急忙趴在船頭,夠着手臂想把行禮撈回來,那可是她和祝郎全部的盤纏啊!不料一個浪花打來,竟将她也卷入了水中……
是夜月色如霜,大浪冷漠無情。
祝郎之所以沒來赴約,是因為他在半路撞見了幾個毛孩。孩子們嘲笑他長了一頭紅色的發,罵他紅毛怪,堵着道不放他走,還故意搶走了他的拐杖,看着他跌倒在地,叉着腰哈哈大笑。
他又氣又急,一路扶着牆踉踉跄跄,甚至是匍匐在地上爬,也要趕去西橋赴約。可等他灰頭土臉地折騰到渡口,天已大亮,水面波光粼粼,船家們正泊在渡口,人群紛擾,卻不見阿水的蹤影。
祝郎偷來一支槳當拐杖,徘徊在渡口,尋找着他心愛的姑娘。他不停詢問過往的船家,“你們有沒有看到一個白淨瘦弱的小姑娘?”
船家們紛紛搖頭,只有一位老叟告訴他,“那女娃昨夜就已經走了。”
他無法相信,阿水會抛棄自己一個人走,不甘心地在渡口等了幾日,但那個愛念詩的姑娘再也沒有出現。
祝郎心灰意冷,開始斷水絕食。他獨自坐在黃昏的渡口,喃喃念出了那首《詠鵝》,其實他并不愚鈍,每次都是故意“鵝鵝鵝”地逗她,看到她甜美的笑容,他會覺得甘之如蜜。
彌留之際,祝郎還是沒能等到阿水,只等來了氣勢洶洶的蘇家衆人,于是一頓毒打,結束了他這悲慘的一世。
人世歷劫結束,洗去前身記憶,火神祝融重歸天位。
祝融,又名祝重黎,生性頑劣乖張,耐不住天界寂寞,某日又偷偷溜下凡間。路過那煙雨揚州,總覺得似曾相識,便逗留了幾日。
某夜登上畫舫,祝重黎偶遇一個煞氣騰騰的厲鬼,撞了邪術。前世記憶潮湧而來,他記起了那個名叫阿水的姑娘。瘋魔似的遍處尋她,沿路燒掉了不少宅院,只因它們看起來很像蘇家大院。
時間回到眼前,魔怔了的祝重黎,已經顧不得那些天規戒律,在人間一次次犯下殺戮。放眼腳下江河,遍是燃燒的畫舫,人們掙紮在水深火熱之間,無助地呼喊着。
“把阿水交出來!”祝重黎怒喝着,無數火刺橫掃下來,水花萬丈。
雲修立和封旭一會兒浮出水面,一會兒又沉入水底,在渾水中艱難躲避着攻擊,折騰得筋疲力盡。封旭用腿拽了拽鎖鏈那邊的雲修立,大口喘息道:“我真的游不動了……你帶我。”
“還是你厲害,這回你帶我。”
“不不不,我沒你厲害。”
“別謙虛,你更厲害的。”
兩人互損慣了,這會兒倒是難得的互誇了起來,敵人卻不等他們誇出個上下,扛着巨大的火球猛然砸了下來。
熱浪逼近,危急之際,游光用觸須将岸邊的一棵樹連根拔起,奮力甩向河面上空,轟然一聲巨響,與火球撞擊出無數炫麗的火星。
此刻水聲嘩然,水面形成了一個漩渦,越轉越大,周邊畫舫接連被攪入其中,急速運轉起來。眼看雲修立和封旭即将卷入漩渦中,游光飛身掠起,揮開觸須纏住兩人,一把甩到岸邊的草地上。
落地的那一瞬,兩人不禁發出感嘆,“還是這小鬼厲害……”
“這是——有什麽妖怪要出來了嗎?”人們惶恐地瞪着那洶湧漩渦,奮力劃水想要逃離,卻紛紛被漩渦吞噬,一個個攪得暈頭轉向。
祝重黎停止了攻擊,俯瞰着腳下那巨大漩渦,內心有一種強烈預感,自己一直以來所期盼的、眷戀的某個人即将出現。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這文的很多人名,都是來于中國古代神話,像紀信、游光、野仲都是的,當然大家比較熟悉的可能只有祝融了,他又名重黎,我還是覺得重黎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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