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誰來保護你
層臺累榭, 碎瓦頹垣。羅夜生拾級而上,試探地走進了石宮內。
宮內殘紗垂落,因為久無人煙, 四處挂滿蛛絲。殿內桌椅器具淩亂, 遍地是殘落的兵器酒觞。唯有四周牆壁上雕刻的一幅幅山川大河、鐵馬金戈, 昭示着這裏昔日的輝煌。
羅夜生摸了摸壁畫, 猜測這裏應該是吳王孫權待過的地方。正當他左顧右盼時,一陣陰風襲來, 一道人影忽從眼角晃了過去。
“是誰?出來!”他揚傘指着大殿一角,石柱後好像藏着什麽人。
那人似乎有點害怕,又躲向了一旁的紗簾後。看身形略顯清瘦,跟外面那些铠甲戰士不一樣,也不像水池邊出現的那個白發人, 那到底是誰藏在這死寂的石宮內呢?
“你是誰,鬼鬼祟祟的躲在這裏做什麽?”
“你……你又是誰, 你是人是鬼?”
聽聲音,似乎是個斯文的年輕男子。羅夜生于是反诘道:“你覺得我是人是鬼?這死城裏還能有活人不成?”
那人怯弱道:“我覺得你不像鬼……這裏有活人的,我就是……”
“你是活人?”羅夜生上前用傘尖挑開了紗簾,俊秀瘦弱的青年吓得臉色煞白, 趕忙拽着簾子往自己臉上遮。
羅夜生好歹是夜游神, 是人是鬼還是分得清的,這人明明是個鬼,卻說自己是活人,難道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嗎?
“我是地府陰官, 來捉你去地獄的。”他故作陰森地笑了笑, 那人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手忙腳亂地往角落裏鑽。他又一把将人拽起來, 質問道:“你到底是什麽人,躲在這裏幹什麽?”
青年慌忙擺手道:“別殺我別殺我!在下只是一介草民,一直都躲在這裏的,外面好多鬼魂,我怕鬼……”
好笑,一個鬼居然還說自己怕鬼?羅夜生忍俊不禁,但看對方一副良家婦男的模樣,便撒手把他放了開來。
兩人都沒有敵意,便盤膝而坐,閑聊了起來。青年簡單自我介紹了一番,他名叫魏書玉,生于靈帝光和年間,家在東郡,曾是一名教書先生,來石頭城是為了尋找自己的弟弟。
羅夜生分不清這些史記年份,據他理解,這人應該跟曹操孫權是同一個時代,而現在是天授元年武後當政。大概就是從東漢末年到大唐盛世,這人少說也死了四五百年,自己居然一點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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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死的嗎?”
“兄臺此言何意?我看起來像個死人嗎?”他面如傅粉,溫文爾雅,只要能離開這裏,依舊是十裏八鄉最受歡迎的玉面郎。
羅夜生又問:“這裏可是兵家重地,你一個文弱書生怎麽混進來的?”
魏書玉一本正經的糾正道:“在下不是書生,是教書先生,雖然不才,但好歹也是吳王座下的一位小謀士。”
不幸的是,他剛被孫權招為謀士,石頭城就發生了兵變。內憂外患交迫之下,駐守在石頭城的大軍分崩離析。吳王帶軍連夜撤離,而他因為還沒有找到自己弟弟,遂留在了石宮內。
“那你弟弟是在石頭城駐守嗎?既然你都是謀士了,随便找幾個人問問,不就問出他的下落了嗎?”
魏書玉拍了拍膝蓋,哀嘆一聲道:“實不相瞞,舍弟是曹公的人,一直替曹公征戰四方,但在濡須塢之戰中被吳王俘虜了。”
羅夜生不禁笑道:“你們兄弟倆挺逗呢,一個是孫權的人,一個是曹操的人,怎麽,一個娘生的還窩裏反了不成?”
“倒不是,我兄弟二人無心兵家之争,只想過尋常百姓的日子。舍弟參軍時尚且年少,是被強行征去的。”
羅夜生更加納悶了,“按理你才是家中長子,要征兵也是征你啊!怎麽把你弟弟給征去了,曹操這麽不講道理的嗎?”
魏書玉面露菜色,望着羅夜生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把話咽了下去。若說出來,會被人瞧不起吧?
沉默一陣,魏書玉又問羅夜生道:“你說你是陰官,替閻王辦事的?”
“算是吧。”羅夜生心中五味雜陳,他已經當了半個月的夜游神,閻王讓他查的案子至今沒個頭緒,還越查越亂。等到月底,閻王看出他能力不行,估計會一腳把他給踹出陰司吧。
思及此處,羅夜生扭頭望向殿門外,那些戰士鬼魂還在游蕩着。他忽然有點力不從心了,莫名其妙的當上夜游神,最開始的新鮮刺激過後,便是提心吊膽坐立不安,他甚至想早死早超生了。
“那能否請你查查,舍弟是否還在人世,亦或是去了陰間?”
羅夜生正要拒絕,對方卻伏下來沖他拜了一大拜,“懇請陰官大人幫幫忙,我有話要對舍弟說,一定要親口對他說的。”低頭時,一縷長發自鬓旁滑落,遮住了他泛紅的眼眶。
“這個嘛……”羅夜生連自己的破事都忙不完,哪還有心思管別家的兄弟情長。但魏書玉态度誠懇,似乎他不答應,就長跪不起。
無奈之下,羅夜生只好問了他弟弟的名字,然後從懷中掏出神冊,學着雲修立的樣子在神冊上寫下指令,再把紙頁撕下來傳到陰間,讓家裏的小鬼們去查查看。
魏書玉見了他這套隔空傳紙的法術,更是對他頂禮膜拜,連連磕了三個響頭,就差要撲上去用衣袖給他擦鞋了。
羅夜生搖了搖頭,這貨還是教書先生呢,一點文人氣節都沒有……
正在這時候,石宮外傳來了動靜。羅夜生擡頭看去,一道修長挺拔的人影出現在了臺階下,他一身鎏金戰袍,斜背着大刀,手裏還拖拽着兩具屍首,一路拖出兩條煞黑的污跡。
雲修立一步步踏上臺階,眼神空洞,面色森然,如同索命的鬼煞。羅夜生定睛一看,對方手裏那兩具不正是封旭和游光嗎?!
“完了,他也中邪了,他是來殺我的……”羅夜生急忙環顧四周,奈何偌大的石宮,就只有正前方一個門。
魏書玉見勢不妙,立即藏到了紗簾後,還沖羅夜生招手道:“神官快到這裏來,躲在這裏他就看不見我們了。”
“……”敢情這貨摘片葉子遮住眼睛,就覺得自己能隐身了是吧?
轉眼的功夫,雲修立就到了殿門口,把屍首扔在了門外。而羅夜生埋伏在門側,聽到腳步聲瀕近,猝然縱傘一擊。不料對方手一揚就扣住了無極傘,力道之大,震得兩人手臂都顫了一顫。
“剛打的傷口還沒好,你又來?”
羅夜生愣了愣,只見雲修立皺着眉峰,臉有愠色。在他的印象中,這家夥生氣才是正常的表現,不生氣那才不正常。
“你……沒中邪嗎?”
雲修立一把拽過無極傘,就勢将羅夜生也帶入了懷中,湊到他耳畔低聲道:“我若這麽輕易就中了邪,誰來保護你?”
羅夜生微微僵了一下,“你沒中邪,又怎麽會把那兩人打成半死?”
“那是懲罰,他們傷害了你就得受罰,我已經手下留情了。”他之所以還給他們留一口氣,是因為他們也是受邪氣所驅使,并非本意。
“謝謝你。”羅夜生回抱住了對方,感謝他還能保持清醒,感謝他在自己最需要的時候給予關懷。直至此刻,他才發覺自己是多麽的需要對方,因為有他,自己才能無所畏懼。
“你之前讓游光轉告給我的話,是真的嗎?”
“哪句話?”
雲修立遲疑了下,才問:“你說,很喜歡我?”
“……”羅夜生一頭瀑布汗,游光這小子真的是,看熱鬧不嫌事大。但他并沒有糾正,而是輕輕嗯了一聲,算是默認了。
雲修立頓時把羅夜生摟得更緊了,心花怒放,如飲甘密,“那以後我不再是日巡了,你也不再是夜巡,你我從此日夜同巡。白日我是你的武器,夜裏你是我的眼睛。”
羅夜生怦然心動,這是他成為夜游神後,聽到的最動人的話。他凝望着對方,不知道該說什麽,才能不辜負這份心意。
“我想……”雲修立撫過羅夜生的臉龐,指尖揉了揉他的唇瓣,觸感濕軟滑膩。他想吻他,想做更親密的事。
“那個——”魏書玉腼腆地看着二人,“我不是故意要打攪二位的,只是外邊,外邊……”說着用手指了指門外。
兩人回頭看去,附近游蕩的鬼魂們竟都聚了過來,黑壓壓的一大片。一股煞氣正在四處穿掠,似乎在號召鬼魂聚集。
“那些鬼魂原來是不會接近這裏的,他們害怕觸犯吳王和衆将領,但此刻為何靠近,我就不知道了……”
魏書玉見那些鬼魂已經到了石階下,又慌慌張張地躲到了紗簾後,開啓了紗簾隐身大法: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羅夜生沉色道:“肯定是野仲在背後搗鬼,這裏的鬼魂成千上萬,真要殺上來,光靠我倆是應付不了的,怎麽辦?”
雲修立思量了會兒,“既然他們都是兵魂,必然是畏懼将帥,聽令于首領的。我出去試試,看能不能操控他們。”
“話說,這裏有沒有旗幟?”
“有的有的!”魏書玉腳邊就有一面殘旗,便一把抓起扔了過來。
雲修立信手接住旗幟,随即快步跨出石宮。在這樣的漆黑之夜,他的視力極差,但只要他靜下心來,就能辨別出所有人的氣息,還能通過流風辨位,判斷周邊是否有障礙物。
羅夜生擔心地跟了出去,只見雲修立縱身一躍,落在了殿前的巨獸石像上。他娴熟地揮舞旗幟,高聲喊道:“戰士們,吳王親帥在此,誓死守衛石頭城,護我吳國疆土!”
戰士鬼魂們紛紛僵住,彼此之間茫然對望。
雲修立繼續揮舞戰旗,并喊出閱兵時的口號,身法縱橫矯健,一襲戰袍更是金光熠熠,成為了這暗夜中唯一明亮的指路星。
戰士們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漸漸有了動作,聽他的口號行動,時而立正,時而列隊行走,時而高舉兵器,發出一陣熱血沸騰的呼聲。
羅夜生仰望着雲修立的背影,眼底滿是傾慕,想了千言萬語來誇他,但說出來都抵不過一個“帥”字。
“這位英雄好氣魄,不知是吳王座下的哪位名将,怎麽從未見過?”魏書玉問道,眼前人讓他想起了自己弟弟,弟弟雖然也很威武霸氣,但對比之下,卻連這位的一半都不及。
“他啊,據說是漢武帝的人,比你早生三百多年,你當然沒見過。”羅夜生聽自家小鬼們說過,雲修立前世是将門出身的。
正在這時,羅夜生跟前出現了一張靈紙,原來小鬼們已經把他囑咐的事查好了。回信中說,魏書玉的弟弟魏南戈早已死去,并且是與魏書玉同年同日死的,但沒有去陰間投胎。
“怎麽說?”魏書玉好奇靈紙的內容,但一觸到紙頁它便幻散了。
羅夜生沒好氣的瞟了對方一眼,“你真的不記得自己怎麽死的嗎?”
魏書玉一臉迷惘,“為何總要這樣問,我沒死,我還是人啊!”
“還沒死,不記得自己怎麽死的就算了,你在這裏滞留了多久自己沒個數嗎?你都死了五百年了,你弟弟也死了五百年!”
作者有話要說:
我也真是個奇葩了,把神仙文跟歷史扯到一起哈哈哈,第一次嘗試這種風格,果然是撲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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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