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來了

明夏拎着一口袋幹艾草回來,見寵物店門口停着一輛黑色的二手越野車,車頭癟進去一塊,車門上還帶着幾道明顯的刮痕。

明夏探頭往店裏看,見塗慶頂着一頭亂蓬蓬的頭發蹲在倉鼠籠子前面吃煎餅,一邊喂自己,一邊把煎餅撕成小條喂倉鼠。從側面看過去,一人一鼠嚼東西的頻率竟然同步。

明夏啞然失笑,“回來了?車在哪裏刮的?”

“別提了,”塗慶有氣無力的說:“抄了個小路,那個難走喲……昨晚睡得好嗎?你頭一次在這邊過夜,說實話我還挺不放心的。”

塗慶長着一張娃娃臉,眼睛圓溜溜的。他認真說話的時候往往給人一種小孩子裝模作樣,故意模仿大人的感覺。以前明夏班裏的女同學都說塗慶很萌,但是在見過這小子鑽進草叢裏抓蟲子、光着腳丫子坐在馬路牙子上喝啤酒之後,明夏就覺得所謂美女都有兩張面孔的話,放在塗慶身上也是适用的。

明夏有些出神,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理解塗慶這句不放心的話,遲疑了一下才說:“昨晚有人來檢查,看了看你的證件。別的事……怪我疏忽,讓一只倉鼠跑出去了。”

“跑了?一整晚沒回來?不應該啊……”塗慶起身圍着倉鼠籠子轉悠了一圈,一擡頭看見明夏一臉糾結愧疚的表情,忙說:“哎,哎,不用着急。我這裏的寵物有一個算一個,都認路的。”

明夏,“……”

“真的,沒騙你。”塗慶對倉鼠的夜不歸宿并不是很在意,“這條街上的流浪貓流浪狗都認識它們,不會叼回去當宵夜的。而且天一黑這邊的街上就沒啥人了,不會被人撿走。等它浪夠了自己會跑回來的。”

以明夏有限的關于動物的常識來推敲,倉鼠是不大可能會認路的,但塗慶的态度如此篤定,讓明夏也不由得生出一點奢望來,或許那小東西真的會自己回家也不一定。

塗慶吃完煎餅,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哎喲不行了,腰要斷了,要補個覺……”話未說完突然僵住,皺着鼻子朝着明夏的方向聞了聞,“什麽味兒?”

明夏向後躲了一下,心裏簡直要惱羞成怒了,“誰知道你店裏藏了什麽髒東西。”其實仔細想想,他半夜醒來的時候就聞到了這股味道,不,還要往前推,昨晚關門之前店裏好像就有這種味道。

塗慶的眉頭皺了起來,狐疑的上下打量明夏,“店裏能有什麽東西……你到底上哪兒染這一身的騷味兒?”

明夏,“……注意措辭。”

塗慶圍着他轉了兩圈,發現了他拎在手裏的幹艾草,“畢老頭給的?”

“旁邊書店老板給的,”明夏也不知道人家姓啥,“說讓煮了泡澡。”

“那就泡吧。”塗慶顯然對老幹部十分信賴,“畢老頭懂得多。人家以前是大學教授呢。”

塗慶家境不好,高中一畢業就出來打工讨生活了,因此他十分推崇有學問的人。不過他這個“有學問”是有範圍的,特指文學素養深厚的人。像明夏這種學工業設計的,則完全不在此列。因此很長一段時間裏,明夏都以為他是一位文學愛好者,直到某天在他床底下翻出一堆諸如《世界兵器發展史》、《亞洲古兵器圖解》、《世界權威槍械》、《歐洲戰争史》……才恍然間明白這小子所謂的文學愛好也不過是葉公好龍。

兩個人正商量幾點煮艾草合适,就聽門外一個女人的聲音喊了起來,“小塗!你家的貓又搞事情!出來管管!”

明夏還在想會是哪一只,塗慶已經心急火燎地竄出去了,一邊跑一邊嘴裏還念叨,“我說我回來的時候美人那麽乖……根本就不科學嘛……”

明夏放下手裏的東西也跟了出去,見剛才還很冷清的大街上竟然冒出來不少人。幾個看上去眼熟的是附近開店的鄰居,還有一群剛從觀光大巴上下來的少男少女,都圍在廣場上那棵老梧桐樹下看熱鬧。

離得老遠明夏就看見美人站在一根粗壯的樹杈上,尾巴翹着,全身的毛毛都炸開,一副要跟誰拼命的架勢。它身邊聚集了不知多少只大貓小貓,亂哄哄地上蹿下跳。明夏不懂貓語,卻直覺這些貓被什麽東西吓到了,一個個如臨大敵。

塗慶從人群裏擠了進去,柔聲細氣的喊了聲,“美人?”

美人看見他,全身炸起的毛毛似乎平複下來一些,然後它伸出爪子在樹杈上撥拉了兩下,将一塊什麽東西撥拉下來。

啪嗒一聲,那塊東西掉在地上。

人群裏頓時爆起一片驚呼。

明夏從人群裏擠進去,一眼就看到那塊掉在地上的血漬斑斑的……殘肢。那似乎是鼠類動物的半條後腿,連帶着短尾巴的一部分,總共還不到半塊巴掌大小,上面還帶着些許灰黃色的毛皮。

明夏擡頭看看樹杈上走來走去的美人和那群躁動不安的流浪貓,不明白美人這樣做的用意,特意留一口剩飯用來吓唬人嗎?

這并不是什麽恐怖事件,卻讓在場的大部分人感到胃口有些不适。尤其那群剛下車的少年人,都用十分糾結的目光看着樹上的那些貓,目光之中有對毛絨動物的喜愛,也有對動物嗜殺天性的畏懼。

唯有塗慶蹲在地上十分仔細的将那塊殘肢來來回回撥拉了幾遍,然後他直起腰,嘆了口氣說:“別怕啊,都別怕,這不是貓咬的。”

看熱鬧的人交頭接耳的議論起來。明夏看得出這些人當中的大部分(包括他自己),都認為塗慶是在替自己家的貓開脫。然後,他聽見旁邊一個中年男人說:“不是貓撕咬的痕跡,看這個地方,這裏有幾個小洞,更像是鷹這一類的猛禽留下的爪印。”

開書店的畢老板也擠了進來,他很仔細的看了看地上的東西,再擡頭看看樹上躁動的貓,很肯定的說了句,“不是貓幹的。先不說咱們華新街的貓會不會逮耗子,就說這把獵物叼到樹上去吃,就不是貓的習性。”

圍觀群衆也紛紛開啓了福爾摩斯模式,有的說血跡幹涸,可見這小東西遇害至少有幾個小時了;也有的說華新街在老城區的最西邊,再往西就進了西山的範圍了,肯定是那邊林子裏的老鷹飛出來覓食;還有的信誓旦旦說見過有老大個的貓頭鷹在那邊老房子裏築巢,肯定是貓頭鷹幹的。

熱鬧看完了,圍觀群衆嘆息着各自散開。塗慶從店裏拿來一把鏟子,在梧桐樹下刨了個坑,把只剩了一半兒的貝貝埋了。

美人站在樹上哀聲長嚎,引得其他貓也一起喵喵個沒完。

塗慶起身的時候小聲對明夏說:“美人知道兇手是誰,但它打不過人家,救不了貝貝,所以它愧疚得不行。”說完見明夏用一種很奇異的目光看着他,頓時一怔,“……幹嘛?”

明夏上下打量他,“你還能聽懂貓語?”

塗慶仰頭看着樹上的美人,故作深沉的嘆了口氣,“那可不。跟動物處久了,就通靈了。”

明夏,“……”

明夏知道他心情不好,拍拍他的肩膀正要說幾句安慰的話,就聽“啪嗒”一聲,有什麽濕漉漉的東西掉在了他腳邊。

那是一坨鳥糞。

緊接着又是一坨。天空中像是突然間開了閘,鳥糞噼裏啪啦地砸了下來。街上頓時亂成一團,行人驚叫躲避,明夏和塗慶也抱着腦袋逃回了寵物店,驚魂未定的向外張望,下一秒兩個人的臉色都變了,“怎麽回事?!”

早起時還無比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時竟然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霧氣。霧氣宛如流水一般自西向東蔓延過來,顏色也漸漸加深。風聲飒飒而起,竟有種暴風雨即将來臨的肅然。

寵物店門口,幾個躲到廊棚下的小姑娘驚叫起來,“什麽東西啊?那麽多?!”

明夏也發現了隐藏在濃霧中密密麻麻的黑影,腦海中最先浮起的一句話就是:蝗蟲過境。随即又反應過來不可能是蝗蟲,這樣的高度,只可能是體型與鷹相仿的鳥類。

“應該是從西山那邊過來的,”塗慶也擠在明夏身旁往外看,“西山到底出了什麽事……不是說就是小規模地震……哎喲,我去,這是要鬧哪樣……都進來都進來……”

塗慶面色大變,沖到寵物店門口将那幾個躲避鳥糞的小姑娘拽了進來。大門還沒來得及關好,就聽廊棚上方已經傳來了噼裏啪啦的撞擊聲。

明夏手忙腳亂地關窗,就在鎖扣阖上的一瞬間,一只灰毛大鳥咚的一聲撞在了玻璃窗上。一雙兇悍的圓眼睛與明夏對視片刻,鳥身順着玻璃慢慢滑了下去。

明夏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就聽嘩啦一聲響,門外的廊棚整個塌下來,無數只灰白色的大鳥從天而降,争先恐後地朝着窗口撞了過來。

幾個小姑娘尖聲驚叫,塗慶用後背頂着大門,扯着嗓子喊,“明小六!搭把手!”

明夏在幾個小姑娘背後推了一把,“去幫忙!”自己則用最快的速度沖向前臺,拉開抽屜一陣狂翻。他記得早起開門的時候把卷閘門的遙控器随手扔在抽屜了,怎麽越是着急越是翻不出來了呢?

幾個小姑娘也醒過神來,白着小臉沖過去幫着塗慶頂門。

塌了一半兒的廊棚下,灰白色的大鳥不要命似的往門上撲騰,但因為距離相對較近,反倒沒有之前那麽強勁的沖擊力。饒是如此,就在明夏找出卷閘門遙控器的這麽幾分鐘的時間裏,玻璃窗已經被撞碎了一塊,兩只大鳥擠來擠去都想第一時間鑽進來,反而一起卡住了。

類似于貓頭鷹的鳥頭,鮮紅的鷹嘴,圓眼睛上方兩道極兇悍的尖翎,以及在玻璃窗上發出刺耳刮擦聲的黑色利爪——明夏從來就沒見過這種鳥。

玻璃發出不勝重負的咔嚓聲。

年齡最小的姑娘吓得哭了起來。塗慶猜到他要幹什麽,一邊拼命頂着門一邊沖着他狂吼,“就在抽屜裏!我剛才還看見了!”

嘩啦一聲巨響,靠近窗戶這一側的廊棚也坍塌下來,揚起漫天灰塵,将窗外奔走嚎叫的行人和潮水般的灰鳥一起隔絕在了視線之外。

明夏終于摸到了遙控器,抖着手按下開關。一門一窗的外面,卷閘門發出嗡嗡的聲音,開始緩緩下降。

玻璃窗外密密麻麻都是灰白色的鳥身,玻璃窗也再次發出碎裂的咔嚓聲。明夏眼見那兩只鳥頭就要從擴大了的窗洞裏伸進來,也顧不得害怕,拎起拖布就沖了過去,死命的将兩只快擠進來的大鳥從窗洞裏推了出去。

卷閘門窗以一種緩慢卻又堅定的速度一寸一寸降了下來,壓在不斷撲騰的鳥身上,然後在灰鳥掙紮蠕動的間隙繼續向下移動。灰鳥不知疲倦地沖擊卷閘門,利爪劃過金屬,發出刺耳的聲音。

卷閘窗終于降到最低處,最後一條縫隙也慢慢合攏,鎖扣發出令人安心的咔噠聲,緊緊扣死。

窗外仍然不斷的傳來撞擊聲,屋裏的人卻都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氣。但大門外的情形就不那麽順利了。卷閘門降到一半兒的位置時就因為有灰鳥的翅膀攪進了滑道而被迫停了下來,在強制啓動之後,卷閘門艱難地拖着灰鳥的身體向下滑動,灰鳥拼命掙紮,發出刺耳的慘叫。這慘叫宛如一種求救的信號,更多的灰鳥蜂擁而至,甚至還有幾只鑽進了卷閘門和玻璃門之間,宛如一塊一塊增加阻力的抹布,死死地卡在了兩道門之間。

在距離地面兩尺高的地方,卷閘門終于……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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