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不知不罪溫流冰:嘔

沈顧容第一反應便是:「牧谪, 你被逐出師門了。」

不過他很快就發覺,若是他每丢人一次便要逐一個弟子出師門,那也許過不了多久,整個離人峰就會被他逐成一座空山了。

沈顧容萬念俱灰。

就在他幾乎停止思考自暴自棄的時候,被他一直嫌棄的大徒弟驟然起身, 厲聲朝着牧谪道:“放肆!小小年紀便滿嘴謊話, 是誰教你這樣說的?!”

牧谪并沒有被他吓到,淡淡道:“他正是如此說的,我也是這般轉達的, 并未有半個字删減篡改。”

溫流冰冷冷看着他, 離索見狀連忙把牧谪拉到自己身後,小聲道:“師兄先不要生氣,聖君這番模樣,神智定是被雪滿妝所影響,說出的話做不得數。”

整個離人峰都知道, 溫流冰看着冰冷強勢, 實際上很好說話且護短, 唯一的逆鱗便是絕不能在他面前诋毀沈奉雪, 哪怕半句都不行。

沈奉雪撿到溫流冰時,溫流冰還是個半大孩子。

他一身單衣瑟瑟發抖地趴在一塊流冰上,奄奄一息之際, 沈奉雪恍如天神下凡,一招手将流冰轉瞬融化,那骨節分明的手将他從水中撈出, 輕柔地擁在懷中。

那時的溫流冰幾乎被凍壞了五感,連呼吸都微弱得仿佛喘不上來,但卻不知為何,嗅到了沈奉雪身上似有若無的桃香。

哪怕已經瀕死,溫流冰不甚清晰的腦海中竟然還在胡思亂想:“原來仙人也會吃桃子嗎?”

仙人将他帶至離人峰,為他指引入道,傳道解惑,雖然性情冷淡,卻從未有半分虧待過溫流冰。

沈奉雪在溫流冰心中的地位太高,以至于半句不是都容不得旁人說。

溫流冰剛入誅邪時奚孤行就叮囑過他,萬不可随意招惹是非。

溫流冰輕聲應下了。

幾日後,因為誅邪中有人背地裏說了沈奉雪一句“瞎子娈寵”,溫流冰直接暴怒,不顧衆人勸阻将那人的金丹給生生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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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孤行一個頭兩個大,匆匆忙忙帶着沈奉雪前來收拾爛攤子。

沈奉雪安靜地聽完前因後果,神色沒有半分波動,仿佛那句“娈寵”于他而言不過只是拂耳而過的清風。

溫流冰怕他生氣,跪在地上仰頭看他,臉上還有未散去的血痕。

“師尊,三水知錯。”

沈奉雪垂眸看他,突然道:“錯在何處?”

溫流冰根本不覺得自己有錯,直接被問住了。

沈奉雪上前一步,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冰绡下的淺色眸瞳仿佛冰做的琉璃。

“他們說你錯,你便錯了嗎?”

溫流冰一怔。

沈奉雪卻并未多說,只留下這句話便轉身而去,只留給溫流冰一個孤冷的背影。

溫流冰想了許久,才終于理解沈奉雪的那句話。

“師尊說我沒錯,那我便是沒錯的。”

只是因為這輕飄飄的一句話,溫流冰的性子越長越歪,以至于成了現在這副剛愎自用、一意孤行的臭脾氣。

而現在,眼前這個不到他腰的小矮子竟然敢當着他的面如此“诋毀”沈奉雪,溫流冰簡直用盡了所有的抑制力才沒有将牧谪扔出去。

溫流冰深吸一口氣,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暴怒,冷聲道:“師尊性子孤冷,不會說出這種話,定是你添油加醋。”

離索:“……”

沈顧容:“……”

溫流冰說完後,發現離索和牧谪臉上的複雜神色,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他立刻閉嘴。

牧谪臉上适時地露出一點詫異:“這只靈獸真是師尊?”

沈顧容把人徹底丢了個底,差點咆哮,揮着翅膀指着溫流冰怒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溫流冰面有菜色。

離索在一旁偷笑,強行忍住了,幹咳一聲,為溫流冰解圍。

他言簡意赅為牧谪解釋了前因後果,叮囑道:“牧谪,此事事關重大,萬不可洩露給旁人,星河也不行。”

牧谪裝作震驚片刻,才聽話地點頭。

離索見狀松了一口氣,忙扯着牧谪的手臂,問道:“你是如何聽懂聖君的話的?”

牧谪自己都不知道,如實道:“我也不知曉。”

離索又好奇地問:“方才聖君又說了什麽?”

牧谪猶豫地看了看在一旁雙手環臂生悶氣的溫流冰。

離索好奇得要命,催他:“無事,放心大膽地說。”

牧谪說:“師尊說,‘你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溫流冰:“……”

溫流冰冷冷道:“師尊不可能如此說,你莫不是看不慣我,在洩私憤?”

牧谪好像和他嗆上了:“但師尊就是這般說的。”

“不可能!”

“我絕無半字虛假。”

“絕無可能!”

離索:“……”

沈顧容:“……”

小孩子吵架嗎你們?

溫流冰被嗆出了火氣,他快步走到沈顧容面前,單膝跪地,沉聲道:“師尊,若他說的是對的,您便點頭。”

沈顧容猶豫了一下,不知道這個頭該不該點,因為他自己都不确定牧谪是不是當真聽懂了他的話,還是說誤打誤撞猜中的。

溫流冰不信邪,沈顧容也不信邪,畢竟牧谪只是個普通人類,就算吃了靈丹妙藥也絕無可能聽懂妖修的話。

思考了一會,沈顧容嘗試着說出一句話。

「蠢笨蟲兒,搭煞豬。」

牧谪:“……”

牧谪十分欽佩自己的師尊,罵人的話從來不重複,且內容角度及其刁鑽古怪,也不知他是怎麽研究出來的。

牧谪唇角抽動,如實轉達:“師尊說,‘蠢笨蟲兒搭煞……’唔……”

他還沒說完,沈顧容就尴尬得渾身發熱,用力撲騰到牧谪身上,惱羞成怒地打斷他的話。

“啾啾啾!”

「別說了別說了!我信你能聽懂我的話了!徒兒!給師尊留一條生路吧!」

牧谪:“……”

見到沈顧容這個明顯承認了的舉動,溫流冰眼睛都睜大了。

“這……不可能!”

溫流冰如遭重創,身體搖搖晃晃兩下,不可置信地看着沈顧容。

沈顧容不敢看他,一個勁地把身體往牧谪懷裏埋。

丢人都丢到這個地步了,要臉也沒用了,索性就這樣吧。

「反正我是聖君,無論我說什麽做什麽也沒人敢幹涉我。」

溫流冰後退幾步,呆怔半天才滿身陰郁之色地轉身走到了房間角落,心若死灰道:“師尊竟然要逐我出師門?”

離索:“……”

離索連忙跑過去安慰他:“師兄,師兄啊,聖君神智受鳳凰影響,說出的話真的不作數的!你不要放在心上,等到聖君恢複人形……”

溫流冰根本聽不到他在說什麽,他面對着牆,讷讷道:“逐我出師門,出師門,師門,門。”

離索:“……”

完了,三水師兄徹底聽不到別人講話了。

牧谪三言兩語将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的溫流冰打擊到面壁思過,臉上沒有絲毫變色,他抱着沈顧容,微微颔首,道:“牧谪先告辭了。”

離索忙着安慰溫流冰,随意含糊一聲随他去了。

牧谪帶着“勝利品”——師尊勝利而歸,順便将角落裏縮着的雪滿妝一并帶走。

房間中,虞星河已經四仰八叉地睡着了。

牧谪随手将雪滿妝扔到虞星河被子裏,轉身捧着沈顧容到了窗邊的軟榻上。

沈顧容窩在他掌心,嘗試着開口,懷着最後一絲希望問:「你當真能聽懂我說話?」

牧谪低垂着頭,輕聲道:“是。”

沈顧容:“……”

哦豁。

沈顧容一頭栽到了牧谪手指縫裏,根本沒臉見人了。

牧谪沒有再像之前那樣撫摸沈顧容,連捧着他的姿态都姿态恭恭敬敬。

大概是不想沈顧容太過難堪,他主動解圍:“離索師兄說師尊是被雪滿妝的妖族靈力同化成鳳凰,想來定是那雪滿妝性子不穩重而影響到了師尊。”

沈顧容頭頂的一撮毛突然抖了抖,好像靈獸豎起耳朵似的。

牧谪強行忍住去摸他頭的沖動,繼續道:“弟子先前不知道是師尊,對您多有冒犯,望師尊責罰。”

牧谪的話給足了沈顧容的面子,沈顧容尾部的翎羽都要翹起來亂晃了,他把頭從牧谪指縫中拔出來,矜持地趴在牧谪掌心,軟軟道:“啾啾。”

「不知者不罪。」

牧谪看到他明明一副憨态可掬的團球模樣,被拆穿後卻得拼命做出一副清冷聖君的做派,心尖的一根弦輕輕被撥動。

“不好。”牧谪心想,“還想再摸。”

但這種想法也只是想想,若他知道了這只靈獸是沈顧容卻還敢上手摸,他敢确定他師尊恢複人身第一件事就是将他逐出師門。

牧谪只好強行忍着。

夜已深,沈顧容今日大起大落兩次,弄得他身心俱憊,正打算在枕頭上窩着先睡一覺,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被他遺忘得差不多的念頭。

水鬼!

沈顧容吓得一激靈,方才太過丢臉,竟然把水鬼這事給忘記了。

他連忙對脫外衫的牧谪道:「先等等!等會水鬼可能會來,先帶我去找你師兄。」

牧谪一愣:“水鬼?”

沈顧容點點小腦袋。

牧谪:“船上挖人眼睛的?”

沈顧容一愣,這才驟然反應過來,水鬼的船上不光有他,還有牧谪和雪滿妝。

雪滿妝出現在船上,是因為他因妖族靈力變成鳳凰之體。

而牧谪……又因為什麽也在船上?

沈顧容看着他,不自覺打了個寒戰,終于覺得沈奉雪之所以對這個孩子這般特殊,真的是有原因的。

牧谪見他眼睛都睜圓的,似乎受到了驚吓,遲疑了一下:“師尊?”

沈顧容立刻回神,他點點頭:「嗯,正是那只。」

牧谪起先以為那只是一場噩夢罷了,沒想到竟然是因為水鬼。

知道沈顧容怕鬼,牧谪只好起身穿好衣服,抱着沈顧容去尋溫流冰。

溫流冰依然在面壁,沈顧容因為聚靈陣的滋養,一直隐隐作痛的翅膀疼痛頓消,他從牧谪手裏飛出去,撲扇着翅膀飛過去落在溫流冰肩上。

「徒兒。」

牧谪在一旁為他轉達。

溫流冰滿身郁色,偏頭看了沈顧容一眼:“師尊。”

沈顧容啾啾啾,牧谪叨叨叨,将水鬼把他們拖進了夢中的事飛快說了。

溫流冰聽完後,這才來了些精神,他終于舍得離開牆角,道:“洞庭水鬼無數,各個作惡多端,那只水鬼不知用了什麽法子逃出來的,且一路直行到扶獻城,八成就是沖着師尊來的。”

沈顧容落在聚靈陣中繼續貪婪地吸收靈力,他本能地想要四仰八叉躺着享受,但又因為暴露身份,不得不強裝出聖君的清冷做派,努力板着小臉,故作肅然。

只是一開口,那肅然完全破了功。

“啾,啾啾啾!”

牧谪:“‘那水鬼是尋同他在水面對視的人,把人拖入夢中嗎?’”

溫流冰搖頭:“不是,他并不是拖你們入夢,而是拉你們的神識入他的結界。”

沈顧容恍然大悟,說:“啾。”

「完全不懂。」

牧谪:“……”

牧谪正要開口,沈顧容反應過來,忙道:“這句不要同他說!”

牧谪這才住了口。

溫流冰有些陰冷地看着同沈顧容仿佛相談甚歡的牧谪,又想了想自己連師尊在說什麽都理解不了,險些酸得把牧谪打出去。

溫流冰一邊嫉妒得眼發綠,一邊說:“那結界中,水鬼便是主人,他能随意決定人的去留。”

沈顧容想起那水鬼只是用船篙輕敲了一下船沿,他便從結界中脫離出來了,好像正是如此。

被人操控生死去留的滋味很不好受,沈顧容再也不想體驗第二回 了。

見沈顧容沉默,溫流冰道:“不過師尊不用擔心,有我在,那水鬼定不會再将您拖進結界。”

沈顧容狐疑地看着他,只“啾”了一半,一旁的牧谪就淡淡開口了。

“方才師尊被拖入水鬼結界時,大師兄好像就在一旁。”

溫流冰:“……”

溫流冰冷冷道:“師尊還未說話,哪裏有你開口的份?”

牧谪道:“我說的是實話。”

見兩人又要吵起來,沈顧容忙飛起來撲扇了兩下翅膀:「都別吵了!」

兩個互相不對盤的徒弟這才住了口,偏頭不再看對方。

溫流冰一向不喜旁人質疑他的能力,這一下直接被牧谪挑起了好勝之心。

他将房門關死,還布置了一層結界,末了又将一道靈力凝成細繩綁在沈顧容的小爪子上。

沈顧容疑惑地擡了擡爪子:「這是做什麽?」

牧谪皺眉道:“我們要回去休息了。”

溫流冰一手沈顧容一手牧谪,将他們拎着扔到了床榻上,自己坐在一旁盤腿打坐,他冷聲道:“就在這裏待着,還有兩個時辰天就亮了。水鬼若再來,我定要讓他有去無回。”

牧谪和沈顧容對視一眼。

沈顧容道:「那就在這裏待一晚吧。」

牧谪這才沒有拒絕。

夜色沉寂,牧谪和沈顧容累了一天,終于撐不住在床榻上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溫流冰坐在不遠處,手指上的靈力和沈顧容爪子上的連在一起,正在微微發着光芒。

沈顧容只覺得自己迷迷糊糊睡了一覺,再一睜眼,又再次置身那一葉扁舟之上。

沈顧容:“……”

啊啊啊!竟然又被拖進來了!

溫流冰不是說有他在一切無事嗎?!

他氣得半死,轉頭一看。

溫流冰正坐在船尾,微微閉着眸,還在專心致志地打坐。

沈顧容:“……”

沈顧容險些破音,心想:“小廢物!空心蘿蔔!”

溫流冰仿佛感受到了沈顧容憤怒的視線,緩慢地張開了眼睛。

一看到人形的沈顧容,溫流冰瞳孔一縮,立刻起身行禮:“見過師……”

這小舟太小,動作稍微大些八成都能翻,他只動了兩步,整條船劇烈搖晃,險些把腳下不穩的沈顧容給晃到水裏去。

那水仿佛漆黑的墨似的,隐約還能掃見什麽東西在蠕動。

若是掉進去,還不知道要造什麽罪。

沈顧容搖晃兩下,一個趔趄撲到了溫流冰身上。

溫流冰立刻把他扶住。

沈顧容站穩後,強行憋着一口氣,眉目間一派清冷之色,他冷聲道:“這就是你說的‘一切無事’?”

溫流冰這才松開手,看了看周圍,微微點頭,道:“嗯,無事,我知曉如何破水鬼結界。”

沈顧容狐疑地道:“當真?”

溫流冰:“是。”

沈顧容這才放心。

看來統領誅邪的人,并不像他表現的那般不可靠。

腳下的船在微微搖晃,溫流冰看了看,遲疑着道:“船若是再穩些就好了。”

沈顧容知道他暈船的毛病,盡量保持不動,讓船自己平息。

水鬼還沒到,不知道是不是又在別處挖眼。

一小會後,船終于不再那麽搖晃。

溫流冰終于松了一口氣。

但是這口氣還沒松到底,船上突然憑空出現一個人影,因為增加的重量,整個小船再次搖晃了起來。

溫流冰臉都有些發白。

沈顧容看到牧谪滿臉茫然地被牽扯進來,朝他道:“別亂動。”

牧谪很聽話,點頭乖巧得一動都不動。

船又很快平穩,但是溫流冰的臉明顯就不對了,好像下一瞬就要吐出來似的。

就在這時,那水鬼的聲音終于再次出現了,帶着濃烈的恨意,聲音都宛如帶着尖刀,一寸寸往心尖裏鑽。

“沈奉雪,你又來了。”

“我等了你太久。”

“你那冰绡下的眼睛,是不是取下來也照樣能視物?”

周圍陰風陣陣,沈顧容聽着那仿佛地獄傳來的催魂聲,深深吸了一口氣,拼命告誡自己。

有溫流冰在,不用害怕。

下一瞬,雪滿妝瞬間出現在船只上,直接将船只壓得猛地灌進來一道如墨似的髒污河水。

那根本支撐不住四人的船發出一聲腐朽的舊木破雖聲,好像已經不堪重負,馬上就要崩斷似的。

而與此同時,這條船上的最強戰力溫流冰終于受不住那腳底下搖搖欲墜的感覺,捂住嘴伏在船沿吐了出來。

牧谪:“……”

沈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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