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從校園到社會

12

就在許父住院期間, 齊羽臻也在國外生下一個女兒,是早産。

她生産後恢複得很好,給女兒起名齊冬。

許游第一時間獻上祝福。

過了好幾天, 齊羽臻和許游視頻時,看出她的不對, 一問之下才知道她家裏的事。

許游勉強維持着笑容,二十歲的臉上滿是疲倦, 先前半年裏的光彩,一下子都渙散掉了。

許游原本是可以撐住的,哪怕是專業上表現不佳, 都沒有抱怨過。

但那天,許游沒繃住,對着齊羽臻哭了很久, 壓抑的, 痛苦的。

最後, 還是齊羽臻一語道破了許游心裏的決定:“你把這個學位念完,以後, 專心搞攝影吧。油畫周期長, 來錢慢, 用它來維持生計,還要照顧老人的身體,太不現實了。連我都沒把握, 能靠畫廣告畫賺來的錢,幹這麽多事。攝影來錢快,又有褚昭幫你趟活兒,最起碼能先把生活裏的開支處理好。至于油畫,就當是一個興趣, 陶冶性情,想畫的時候就去畫,這樣也挺好的,可以只畫自己喜歡的人和物,而不是為了某個命題。”

但其實她們心裏都知道,一旦只作為一個業餘的興趣愛好,失去了市場,沒有人去評價的時候,畫者的心态也會發生變化,會失衡,因為她們原本都不是玩票去的。

無論是梵高,還是莫奈,都需要市場這把“尺子”,如果真能做到安靜地畫,只為陶冶性情,梵高也不會因為不被認可而極度悲觀,精神崩潰。

一個人若是精神世界貧瘠,現實生活不會快樂,可反過來說,就算精神世界再富足,它也不可能完全替代現實生活。

許游放下的不只是畫筆,就像褚昭一樣,放下的,是長久以來心裏的執念和堅持。

那些執念和堅持,曾是他們生命的一部分,是支撐這個世界的柱子。

但這次,要自己親手拆掉了。

世界的一角會崩塌,砸下來會很疼,而且那種疼會一直在,一天天的持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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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許游知道,她只能去習慣它。

齊羽臻安慰許游說:“起碼你放下畫筆,選擇攝影,也不完全脫離這個圈子,畢竟攝影也是你喜歡的。以後等經濟好轉了,再把畫筆拿起來。”

話雖如此,這次的“放下”,可能是暫時的,也可能是永遠。

許游家裏的“洞”,不知道哪一天可以填滿,也不知道等到那天,她再走回這個市場,還會不會得到認可。

一旦不被認可,那麽現在的放下,就是永遠。

***

等哭完了,許游冷靜下來,又要考慮現實。

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務實”兩個字早已融入到她的骨血裏,只有藝術可以讓她暫時逃避。

這就像是兩個平行世界,一個天馬行空,充滿無限可能,閉上眼就可以看見星空和陽光,另一個腳踏實地,平平淡淡,就好像《月亮與六便士》裏說的一樣,“我用盡全力,過着平凡的一生”。

許游很快從痛苦中抽離出來,逼着自己做個實際的人,她和齊羽臻還商量出一套方案。

油畫她不可能立刻放下,但這個準備要做好,起碼要讀完這個學位,學校的作品每個都要用心、珍惜,因為每畫一張,就少一張。

齊羽臻交給許游的兩個客戶,她要維系好,別的活兒不接,但這兩位決不能怠慢,等齊羽臻一年後回歸,她要把客戶完整的交回去,也算對齊羽臻這幾年為她的幫助做個交代。

既然畫畫的時間少了,那麽就有更多的時間去磨練攝影,以後照相店裏的小訂單,也不可能都讓褚昭的男徒弟和幾個助手來打理,她該上手就上手,多拍,多練。

許游說這些時,語氣很冷靜,眼神很冷酷,可齊羽臻卻很明白她有多難受。

許游做完決定,緩慢的吐出一口氣。

她和齊羽臻又聊了幾句,就切掉視頻,抱着雙膝呆坐着。

直到這一刻,她才忽然明白一個道理。

學畫畫時,老師們總是說,搞藝術的人需要體驗人生,有些人生活越坎坷,筆下越童話。反而是生活順遂的人,筆力淺薄。這也就是為什麽,很多喜劇演員生活裏都不愛笑,甚至有抑郁症。

只有經受過苦難的人,對快樂的理解才會更有深度,更知道珍惜。

***

直到大三的第一學期結束,轉眼到了來年一月,許游才将家裏的事告訴紀淳和褚昭。

他們兩人都說了同樣的話。

“我這裏有錢。”

但許游都婉拒了。

紀淳自己還背着一身債,她不能要他的錢。

褚昭現在還在家裏“坐牢”,自身難保,她也不想拖累他。

最主要的是,一旦牽扯“錢”,她和他的關系,就說不清了。

後來,紀淳和褚昭都沒再提過這事。

許游開始将更多的精力放在照相店裏,褚昭也默許了。

有一些活兒,是褚昭介紹的,但許游知道她不能總靠着褚昭吃飯。

許游開始嘗試着自己趟路。

第一個出差的活兒,是短途的,她帶了店裏兩個助手一起去,背着十幾、二十斤的器材。

雖說許游以前背着畫架、刮刀和油彩,背習慣了,現在換成了金屬,比過去的負重還要大。

每一天,她的肩膀和頸椎都在疼,膏藥就沒離過身。

回來後,許游累癱在攝影棚裏,卻不敢睡覺,畢竟客戶要得急,她灌了一杯咖啡,就抱着筆記本開始修片。

等到寒假,許游和許父坐下來一起算了一筆賬。

許父知道自己的身體不能再揮霍了,他以後也不能再沾酒。

但許游也知道,像是這種喝酒上瘾的人,是不可能一下子變得自律,真的做到滴酒不沾的。

與其等着許父瞞着她偷偷喝,倒不如和他約定好,隔一天喝一點,然後是隔兩天喝一點,再來是一星期喝一點,直到完全離開酒精。

許父本想讨價還價,直到許游對他說:“您就當是為了我,我還想多陪您幾年。”

***

幾天後,紀淳和紀母回來了。

紀淳租了一個小公寓,就一個月,他大部分時間要去處理紀父留下的公司瑣事,紀母也要忙着走親戚,和老同學們聚會。

許父知道紀淳回來,特別高興。

紀淳特意買了很多補品,登門看望。

許父那天沒忍住,偷偷多喝了一小盅白酒。

許游發現了,當場變臉。

當着紀淳的面,父女倆吵起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許父才知道,許游畢業以後就不會再畫畫了,她會接管褚昭那家照相店的全部業務。

許父聽了非常生氣,他知道許游和褚昭的關系,許游也帶褚昭來見過他,可他一直都不贊成許游沉迷攝影。

再說,那間照相店畢竟是人家的。

許游很煩躁,很想大吼出來,可她也知道生氣傷肝,不敢太刺激許父,索性擡腳就走。

許游去了照相店,把自己關在棚裏,修了一個小時的片。

到最後實在煩了,就抱着雙腿蜷縮在椅子上,默默地吸煙。

直到紀淳來了。

他拉了把椅子,和許游一起坐在桌前。

許游将桌上的煙包遞給他:“抽麽?”

紀淳:“待會兒。”

他看了眼電腦上修到一半的照片,說:“我等叔叔睡了,才出來。該說的我都說了,他也能理解,知道你是為了家裏。其實他心裏也挺難受的,覺得對不住你,但是當着面又不知道該怎麽說。”

比起許游,許父總是更聽得進去紀淳的話,紀淳也比她會安慰人。

許游挪開視線,叼着煙,閉着眼,無力道:“有時候我覺得挺無奈的,父女之間的溝通老是隔着一層,還不如你跟我爸有話聊。”

紀淳笑了下:“我和我媽,也沒有你們聊得來。”

許游:“阿姨是怕說太多心裏話,會給你精神上造成負擔,你又要學習,又要投資,要幫程樾管理經紀公司,還要撐着紀叔叔留下的,夠累了。”

紀淳說:“叔叔又何嘗不是這樣?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你連畫畫有多累,多辛苦,他也知道你有韌性,知道攝影這條路不好走。攝影圈比畫畫圈的環境要複雜,又不能時時在棚裏,經常風餐露宿,他怕你辛苦。”

說穿了,心裏越在意,嘴上就越不知道如何表達。

許游沒吱聲。

紀淳看了她半晌,忽然擡起手。

下一秒,他的手就落在她的頭頂,用力揉了兩下。

“好了,別胡思亂想了,既然決定了,去做就是了。”

不知道為什麽,許游的眼睛忽然有點發熱。

幸好頭發蓋住了眉眼。

她透過頭發的縫隙看向紀淳,他穿着便裝,微笑的坐在那兒,現在的他,無論是舉止談吐,還是穿着打扮,都是那麽的斯文得體,一絲不茍。

可這一刻,他的目光,就像她小時候認識的那個男孩一樣,清澈,溫暖。

許游倏地笑了:“紀淳。”

紀淳:“嗯?”

許游:“謝謝你。”

紀淳一頓,手指動了動,随即雙手環胸,翹起二郎腿:“跟我還客氣。”

許游又是一笑。

一陣沉默過後,許游起身煮了一壺咖啡,倒了兩杯回來,一杯遞給他。

紀淳接過,抿了一口,便将杯子放在膝蓋上。

許游坐下問:“對了,你這次寒假抽出一個月的時間回來,是有什麽安排麽?”

以紀淳的時間管理來說,要不是有明确的目标和計劃,他是不可能抽出這麽久的時間處理瑣事,紀母走親戚朋友也不需要這麽久。

紀淳笑道:“大三還有一個學期,到了大四我們就搬回來,所以要提前把住處定下來,起碼未來五年都不會再動了。還有,我爸的公司一直在做銷售,之前停了幾年,現在我找了點關系,談成了兩筆代銷,自然要用心經營起來。”

許游一愣,她沒想到距離大三結束還有大半年時間,紀淳已經計劃到這步了。

不過想來也是,就算程樾的經紀公司管理的再出色,那也不是紀家的,紀淳只是打工。

許游又問:“那房子找得怎麽樣了,是買還是租?”

紀淳:“買,已經談好了。”

許游問:“好快啊,住哪裏?”

紀淳的眼神意味深長,刻意停頓兩秒,才在許游好奇的目光下,輕聲道:“你家樓下。”

許游比剛才還要驚訝:“哈?”

紀淳說:“原來咱們兩家是隔壁,當時我爸不是把房子賣了麽,前陣子我和我媽商量了一下,她還是更願意回到住,畢竟還是這邊的熟人多,沒事還能參加一些社區活動。其實我原本也沒抱多大希望,就托中介公司幫忙注意,沒想到你樓下那家人剛好想出售,說是要搬去郊區。前兩天我和對方在中介公司見了一面,談好了條件,價格是比當初貴了不少,但以我現在的積蓄,再跟銀行貸個款,是可以一次付清的。房子辦完過戶手續,還要重新裝修,等裝修完了放味兒,半年後我們搬進去,時間剛好。”

許游:“你還要貸款?那你和賀家……負擔不會太重麽?”

紀淳淡淡笑了:“放心,已經還清了。”

許游傻眼了:“不是吧,你做投資這麽賺錢?”

紀淳說:“你忘了,我早就說過,按照我的計劃,我會在大四之前把債還清,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當然,除了做投資賺的錢,我和賀家還有其它交易。就在上個月,賀叔叔想談一筆貿易訂單,關系有點走不通,是我幫了他的忙,條件就是,後面的債務一筆勾銷,從此兩清。”

許游聽了,許久說不出話。

她還以為,自從賀緋把紀母氣的進了一次醫院,紀淳和這家人就沒有來往了,從此以後就是欠債還錢的關系。

不過再轉念一想,這也符合生意人的思路,生意場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大家都是從利益考慮,紀淳幫了賀父,也是在幫他自己提早解開枷鎖。

許游說:“那你現在真是無債一身輕了,不管怎麽說,先恭喜了。”

許游邊說邊拿起咖啡杯,和紀淳的碰了一下。

許游不知道,紀淳在投資和生意場上用了多少心思和手段,是光明磊落,還是陰險算計,她只知道,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站起來,他一定付出了常人無法想象的代價。

現實生活不是童話故事,不割肉,不流血,哪來的“奇跡”?

想到這,許游将頭枕在膝蓋上,歪着頭看他,嘆了口氣。

紀淳挑眉問:“你這是感嘆,還是唏噓?”

許游說:“都有吧。”

紀淳笑了下,沒應。

隔了幾秒,他才說:“無論如何,總算走到這步。這一天,我盼了三年。”

許游“嗯”了一聲,說:“我小時候總覺得,我家窮,過着屋漏偏逢連夜雨的生活,很艱難。我就想,我要快點長大,要幫這個家建起更厚實的牆壁和屋頂。這就像畫畫一樣,我每完成一幅作品,都像是多添了一塊磚瓦,看着我理想中的牆壁越來越高。可是現在,我為了現實裏的牆更堅固,就必須把理想中的牆壁推倒,去一個新的環境,從零開始……”

紀淳望着她的眼睛,低聲說:“成長,不就是這樣反複建起高牆,又反複推倒的過程麽。不要去心疼那堵牆,走出來,你會獲得新的自由,有新的冒險,或是再一次釋放天性。你只要問自己,你快樂麽,害怕麽。快樂就要珍惜,害怕就要克服。”

許游笑了:“我很珍惜每一時每一刻的快樂,它來之不易。我也有點害怕,因為前路未知和不确定,而且好不容易才将繪畫打造成我的舒适區,現在又要抛家舍業了。不過你說得對,成長就是這樣的過程,所以除了害怕,我也有點期待,能在新的圈子裏釋放天性。”

這些年,許游雖然在生活裏一直拘着自己,不敢任意妄為,可她在油畫世界裏卻很放飛,盡情釋放。

要不是尋到這樣一個出口,以她的性格,大概會憋瘋。

從一個精神世界跳到另一個精神世界,她要去重新适應,但這也是一次新的冒險。

紀淳半晌沒說話,只是看着她笑。

随即他将咖啡杯放到桌上,放下翹起的腿,又一次擡手,落在她的頭發上。

許游以為他又要揉亂她的頭發。

從小到大,他都有這個習慣動作,她一開始還反抗,後來認清自己比他矮了很多的事實,手又沒他長,躲不開就慢慢習慣了。

可是這一次,紀淳的手卻順着她的頭發滑下來,攤開手掌,将她的眉眼蓋住。

許游一怔,下意識張嘴,想問他要幹嘛。

就在這時,唇上就落下一抹溫暖且柔軟的東西。

帶着一點溫存,眷戀的,輕柔的吻着她。

許游愣了兩秒,倏地坐直,同時撥開他的手。

紀淳卻絲毫不在意,直起身,就坐在那裏微微笑着。

他們對望着,眼神膠着。

直到他的眼底深了,浮現出她看不明白的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突然發現,怎麽過20萬字了?

30萬以內我能寫完麽,能麽,我要加快喽→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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