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陽光、疾風、細雨

12

韓家聚會之後好幾天, 許游都沒有和紀淳主動聯系。

紀淳這幾天也額外的安靜。

反倒是韓嵩,變得有些不對勁兒。

韓嵩後來來了兩次攝影棚,依然坐在角落裏, 和過去一樣畫着線稿。

他很安靜,乍一看似乎沒有什麽不同。

可許游仍是感覺出他身上的氣場很低迷, 仿佛在壓抑什麽。

韓嵩兩次來,都只是簡單地打了招呼, 走的時候也一樣。

到了第三次,剛好那天許游不是很忙,招呼了兩個客戶, 還偷得一點空閑時間。

許游就坐在桌前修片,修到一半起身去到咖啡,見韓嵩還在角落待着, 而他腳邊散落着一些畫稿, 有的還揉成一團。

許游放下杯子, 走過去撿起一團攤開。

技法之類的沒有問題,但這幅畫卻很一般, 畫裏女人的身體線條很僵硬, 不夠流暢。

許游又撿起另外幾張, 發現問題都差不多。

再看韓嵩,他垂着頭,雙手插在頭發裏, 好像有點喪氣。

她把畫攤平了放回到他旁邊。

韓嵩感覺到動靜,身體先是一震,随即擡起頭,這才從自己的情緒中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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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游跟着坐到他旁邊,韓嵩的目光就跟着她移動。

許游說:“你這兩次進度很慢, 你太浮躁了,心不靜,情緒進不去,又被外面的東西幹擾,是畫不出來自己要的東西的。”

在乎的東西太多,就等于杠上很多包袱,作品就會變成四不像。

韓嵩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點頭。

許游跟着說:“如果靜不下心,不如停一停,先回去找找原因。然後,做減法。”

韓嵩說:“其實我知道原因。”

許游揚起眉,倒是有點驚訝。

韓嵩吸了一口氣,望住她的眼睛,仿佛鼓起了很大的勇氣,說:“你能不能讓我看一次你的身體。”

這一次,韓嵩沒有臉紅,他甚至沒有支支吾吾,就那麽直勾勾的盯着她,帶着咄咄逼人的迫切。

許游眯了眯眼,沒有立刻拒絕,只說:“那你先回答我兩個問題。”

韓嵩點了下頭。

許游:“是不是我不脫給你看,你就畫不出來?”

韓嵩頓住了,一時難以回答。

他不能回答“不是”,可是如果回答“是”,就等于自我承認了想象力和能力都不夠,是他的問題,是他卡住了。

對着人體模特素描是基本功,韓嵩也有過這方面的大量練習,但并不是每一個人體雕塑都是要看到本人才能做出來的,外國的古希臘神祇雕塑,又有誰見過神祇本人呢,中國的古人雕塑,也只出現在古時傳下來的畫作上。

許游沒有給韓嵩太多考慮的時間,很快問出第二個問題:“如果我脫了,你能不能做到絕對的專業,只是畫畫,不會産生其他想法,不會提出更過分的要求?”

韓嵩明顯一怔,他眼裏跟着滑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有些狼狽。

他完全可以說謊,可他沒法做到自欺欺人。

安靜了幾秒,韓嵩轉過頭,老實承認了:“我做不到。”

許游似是笑了一下:“那麽這個瓶頸,就只能靠你自己突破了,我幫不了你。”

話落,許游就起身往回走。

韓嵩盯着她的背影,很快也跟着起來,他走了幾步,腿有點麻。

他有些着急地問:“為什麽?”

許游站住了,回頭看他:“什麽為什麽?”

韓嵩:“就算我有私心,做不出你要的保證,那也不是什麽丢人的事,我看到喜歡的女人的身體,産生其他想法也很正常。”

許游認識韓嵩一段時間,還沒見過他這麽直接的一面。

許游問:“你喜歡我?喜歡我什麽。”

韓嵩搖頭:“我不知道,但我的感覺是真的,我從沒有那麽強烈的想畫一個女人,不是為了完成作業,就是發自內心的想畫你,我想了解你的每一個細節。”

許游不由得笑了:“那我就更不能答應了。”

韓嵩:“我不明白。”

許游沒有立刻回答,回到桌邊點了支煙,就靠坐在桌沿瞅着他,吸了一口才說:“這麽說吧,我明知道你喜歡我,還答應你的要求,那就等于默許了你的幻想,給你錯誤的暗示。然後等你情不自禁了,我再告訴你,我對你沒那個意思。你不覺得這樣很可笑麽?”

韓嵩皺着眉聽着,等腿不麻了,就朝她走了幾步:“我不覺得可笑,就算那樣,我也不會怪你。”

許游:“你怪不怪我,是你的事。怎麽做決定,是我的事。”

近乎冷酷的一句話,就把兩人的界限劃清了。

然後,許游接着說:“你遇到了瓶頸,突破它,是你要解決的問題,答案不在別人身上,我也沒有義務幫你。或許你也聽過類似的說法,借助一些外力來刺激靈感,比如煙、酒、毒品、性關系。我現在就可以很肯定的告訴你,它們都不是良藥。遇到好的情人,你們心靈相通,他或許可以激發你的靈感,但前提必須是你有足夠的積累,這種刺激才有用。反過來,就算沒有這個人,只要你的火候兒到了,就算是無性無愛也可以做出藝術品。外界的刺激,并不是必需的條件。”

韓嵩張嘴了好幾次,但每一次他都沒能說出一個字,他只是站在那裏,聽完許游所有的話,随即垂下眼,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許游也沒再吭聲,就坐在桌沿慢慢的吸煙。

棚內彌漫着煙草味兒,氣氛也很緊繃。

直到韓嵩的聲音打破了這一切:“你遇到過麽?”

許游一頓,看他:“遇到什麽?”

韓嵩:“你剛才說的,心靈相通,好的情人。”

許游笑了下:“我遇到了。”

韓嵩抿了抿嘴唇,臉色有些複雜:“是褚昭?”

許游:“嗯。”

韓嵩:“既然遇到了,為什麽又分開?”

許游非常直接的怼回去:“你會這麽問,就說明你不懂。而且,我何必跟你交代。”

話已經說到這步,按照韓嵩的性格,應該點到為止了。

可這一次,他破格了:“那紀淳呢?”

許游連眉頭都擰了起來,明顯的不悅。

韓嵩卻沒退縮:“你喜歡他麽?”

許游:“喜歡。”

韓嵩往前走了兩步:“那你為什麽拒絕他,是他不夠好?”

許游一怔,但很快就明白了:“那天你聽到了?”

韓嵩:“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搞明白自己的想法,我想知道我哪裏不如別人,為什麽我不可以。”

許游別開眼,嘆了口氣。

其實她沒必要跟韓嵩解釋這麽多,但他的疑問和困境,她也能明白。

她喜歡褚昭,選擇在一起。

她喜歡紀淳,卻不敢靠近。

韓嵩喜歡她,被她拒絕了。

同樣都是“喜歡”,卻是三種處理方式,換做是誰都會覺得懵。

許游沉默了,韓嵩的情緒也漸漸落下來。

隔了一會兒,他問:“我剛才……是不是很幼稚……”

許游看過來,很不客氣:“非常。”

随即她問:“知道為什麽麽?”

韓嵩搖頭。

許游說:“你喜歡誰,那是你的問題。對方是否能回應你的喜歡,那是對方的選擇,沒有為什麽。有的人,我默默地喜歡,不求回應。有的人,我會期待回應,就算沒有得到也不會自我否定。可你卻一直在追問對方為什麽不回應你,這就等于把自己的困擾強加給對方。”

說到這,許游把煙按掉,又道:“人生很短,如果你希望在藝術上達到更高的層次,就不要在‘我愛她,她為什麽不愛我’這種問題上浪費太多時間。很多藝術大家都在年輕的時候邁過這道坎兒,或得到,或得不到,或失去,然後就看明白了,再往上一個境界,還有更高的難題等着。情感上的快樂和痛苦,大家都嘗到過,但它只停留在每個人的心裏,是抽象的。只有當你把它做成實物,展現藝術價值,世人才能看見。你與其糾結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倒不如把這份痛苦用作品表達出來,或許在那個過程裏,你會找到心裏的答案,又或者,你最終會發現,那答案根本不值一提。”

其實許游的意思很簡單,無論是快樂還是人間百苦,都是“素材”,沒有體驗過人生百味,又如何做得出“人生”呢?

輕易得到的快樂,是最淺顯的東西。

往往只有在失去它之後,才能明白更深層次的意義。

求而不得或許痛苦,但如果能放下,心裏那份釋然,才會變成財富。

***

許游也不知道韓嵩把她的話聽進去多少,她也不強求,該說的都說了,他還要在這件事情上浪費多少時間,那就要看他自己的悟性了。

那後來,韓嵩一個字都沒說,只是沉默的轉身,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走出攝影棚。

許游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安靜了許久,這才坐回到電腦桌前,又修了幾張圖。

期間她的微信響過一次,是褚昭發來的。

這兩個多月,他們都是微信聯系,聊的都是攝影展的事,其餘的也就是一些簡單的問候,比如“最近好麽”,“我很好”之類的。

到了月底,攝影展就要開幕了,參加的一共七位攝影師,每個人七個巨幅照片位。

可是到現在,給許游預留的展覽位,仍空了兩張照片。

許游原本還計劃着,拍一張韓嵩的,再加一張其他人的。

結果前面兩個月,她忙的昏天黑地,還生了一場大病,感官有些麻木,遲遲拍不出能觸動她的照片。

到這周末,就是交照片的最後期限了,這之後還要洗印、包裝,送去場地,時間很緊張。

可現在她的狀态不好,總有一種手指和大腦不同步的錯位感。

餘下兩個照片位,她到底想要什麽樣的作品呢?

她陷入了迷霧,越來越抓不住重點了。

許游想了一下,只好在微信上這樣回到:“周末我要是再拿不出來,你那裏還有其他人的備選麽?”

幾分鐘後,褚昭回了:“有,不過我還是希望把那兩個位置留給你。”

許游嘆道:“我明白,我會盡力的。”

***

等到晚上八點多,許游收拾好東西,拿着包和手機往家走。

快到小區門口時,見到路邊停了一輛車,有些眼熟。

走近了才發現,那是紀淳公司的車。

車門打開着,車燈亮着,司機等在旁邊。

這個時間,估計是紀淳要出去應酬。

只是剛想到這裏,再一擡眼,就看到從小區裏走出一男一女。

男的是紀淳。

而女的,卻是賀緋。

許游腳下一頓,起先以為自己眼花了,直到兩人走近了,她才看清楚,是賀緋沒錯。

賀緋的變化很大,頭發長了,人也比以前憔悴不少,身材很瘦,走過來時始終低着頭,好像在哭。

許游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心情一時五味雜陳,就那樣看着兩人越走越近,看着原本神色有些不耐煩的紀淳,終于轉過頭來看到她。

紀淳一怔,很快走上前,說:“她來找我,不是為了私事。”

許游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轉向後面的賀緋:“你不用解釋。”

許游撂下話,擡腳就要走,紀淳卻攔住她:“等等,給我半分鐘。”

紀淳很快走向賀緋,跟她說了兩句,随即抓住賀緋的胳膊,把她送到車前。

賀緋有些怔忪,仿佛要說點什麽,誰知一擡頭就看到站在旁邊的許游,賀緋臉色一僵,又把話咽了回去。

直到紀淳把她塞進車裏,跟司機交代:“一定要送到家門口,我已經聯系她家裏人了,他們會出來接她。”

司機很快驅車離開。

直到車走遠了,紀淳回過頭來。

許游看了他一眼,轉身往小區裏走。

紀淳跟上,低聲交代事情經過:“賀緋之前去公司找過我兩次,我沒見,她就殺到這裏來了。”

許游沒吭聲。

其實她是有點好奇的,都過去這麽久了,兩人早已摘清關系,賀緋這又是在演的哪出?

但這話她不好問,問多了,好像她多在乎似的。

紀淳觀察着她的臉色,又道:“她是為了她爸過來的,她爸之前在公司做的項目出了事,現在公司正在查賬,這事是賀言在主導。賀緋來找我,是希望我能通過程樾的關系,遞話給賀言。”

聽到這裏,許游站住腳,有些詫異:“鬧的這麽嚴重?不都是一家人麽。”

紀淳:“利益面前哪有家人。”

許游頓住了。

但她明白,紀淳指的是他那兩個叔叔。

許游轉而又想到賀緋,說:“我看她的模樣,好像過得不太好。”

紀淳:“聽說精神上有點困擾,具體的我也不知道。”

許游垂下眼,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說同情麽?談不上。

她和賀緋沒那麽熟,而且她的忘性也沒那麽大。

幸災樂禍麽?倒也不至于。

這個人她早就抛在腦後了。

她長這麽大,最大的優點就是“健忘”,要是凡事都放在心裏,早被生活氣死了。

許游接着往前走。

安靜了幾秒,紀淳忽然說:“你的那些油畫,我已經找人處理好,也做了包裝,畫展就定在月底。”

什麽?

許游停下腳步,注意力瞬間轉移:“月底?這麽突然?”

辦畫展又不是逛公園,要找贊助,要預約場地,還要宣傳打廣告,這一套工序弄下來最快也要一、兩個月。

紀淳倒是很淡定:“一點都不突然,我之前和你打過招呼,記得麽?”

許游:“我只記得你說,将來打算做畫展。”

紀淳輕嘆一聲:“你再翻翻手機,我半個月前我就提過了。”

半個月前,許游剛好生病,而且躲着紀淳,紀淳給她發過不少微信,她都沒怎麽回,有的甚至都沒看。

許游拿出手機,當着他的面往回翻聊天記錄。

紀淳也沒吭聲,就安靜地站在那裏,看着她翻。

直到許游翻到這樣一條:“畫展我已經在準備了,你有什麽建議?”

接着下面一條是:“病好點麽,有時間回個消息。”

許游瞪着這兩條,就跟見鬼一樣,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和記憶。

然後她擡起頭,說:“我完全沒注意到。”

紀淳笑了下:“其實我也猜到了。這畢竟是你人生裏第一個畫展,這麽不聞不問的,不是你的性格。”

許游:“你既然猜到了,怎麽後來沒再提醒我?”

紀淳“哦”了一聲:“這不是剛好給你個驚喜麽?”

許游:“這是驚喜麽?我在油畫圈沒什麽名氣,你這麽搞,別人只會說你有病。到時候一幅都賣不出去,就現眼了。”

紀淳笑了:“我倒不認為會一幅都賣不出去,你不相信我的投資眼光麽?”

許游還是很懵:“我沒法相信。”

紀淳挑了挑眉,問:“要不要打個賭?”

許游沒搭理他,腦子很亂,在翻到微信之前,她還以為紀淳是在開玩笑。

直到這會兒,她才反應過來,後知後覺的想起一些事。

“你剛才說月底?具體哪天。”

紀淳:“三十號。”

這下,許游徹底愣住了。

三十號?

那恰恰也是肖像展的開幕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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