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和張晨一起躺床上,一人一個手機,都插着充電器,各聊各的。

張晨能在六點多的時候進我的家門,這意味着他今天的工作沒有做完,需要做進一步的安排和梳理——這年頭,什麽行業都需要勤奮和努力。

我是在和爺爺聊微信,老人家做了一輩子教育,很會學習新的事物,打字也不算慢,他正在和我絮叨隔壁房間的老太太——那是一位精致而優雅的女士,也很樂于助人。

一時之間,房間裏只能聽到手指按壓屏幕的輕微聲響,等把爺爺聊困了,我轉過頭,正好對上了張晨的視線。

他盯着我看了三秒鐘,突兀地說:“想吻你。”

我擡手摸了摸他的腦門兒,用很慢的語速回他:“沒發燒啊。”

他撥開了我的手,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陳和平,你可真行。”

“我一直覺得我很行。”說完這句話,我往下鑽進了被子裏,舒舒服服地躺下了。

張晨盯着我看了一會兒,又特別沒意義地幫我掖了掖被子,他說:“你這就要睡了?”

“睡,不睡困得要死。”我閉上了眼睛。

“陪我聊會兒天。”

“你把燈關上。”

張晨啪地一聲關上了燈,又鑽進了被子裏——我們兩個人當然兩個被窩,畢竟我們是兄弟,又不是夫妻。

“陳和平!”

“嗯……?”

“你肏得我挺舒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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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說出的話卻還帶着濃重的困意:“那是只有我肏過你,你多找幾個人試試,技術比我好的多得是。”

張晨沒有回這句話,呼吸倒是很沉,像是有些不高興。

我重新合上了眼睛,開始放空思想,醞釀睡意,正要和周公做深入接觸的時候,卻聽見啪的一聲響。

燈光透過眼皮照得我一激靈,張晨推了推我的後背,說的話像帶了冰碴子:“甭特麽睡了,起來,說清楚。”

我睜開了眼睛,慢吞吞地爬了起來,靠在了柔軟的墊子上。

這光景,我的煙瘾又犯了,張晨從床頭的褲子裏摸出煙和打火機,扔到了我被上,我看了看,把兩樣扔到了床腳,忍了。

“說清楚什麽?”

“你到底怎麽想的?”

“我能怎麽想?”

“我們睡了好幾年了,是不是該定下來了?”

他還真說出口了——他倒是有臉說出口了,我擡起手,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試圖再掙紮一次。

“兄弟,能不能明天再說?”

“不能。”張晨的眼睛裏帶着血絲,像是要殺了我似的。

“那好,張晨同志,你和黎陽差不多也睡了十年了,你們怎麽沒定下來,還分了呢?”

“陳和平,你他媽的閉嘴!”

張晨一下子撲了過來,雙腿壓在我身上,抓着我的睡衣就拎了起來。

我知道他經常健身,學亂七八糟的防身術,論單打獨鬥,我是打不過他的。

索性也放棄了反抗,任由他壓着拎着,只說一句:“張晨,我很困,你要發瘋,能不能等明天?”

張晨臉上的怒意一下子散了,他松開了握着我睡衣的手,我便任由重力作用躺回在了被窩裏,重新合上了眼。

燈滅了,張晨也重新躺回到了我的身邊,他的手卻鑽過了兩層被,進了我的被窩抓住了我的手,我沒掙,任由他抓着。

他說:“哥,有時候我一個人回房子裏,空蕩蕩的,太寂寞了。”

我沒回話,只是覺得這句話矯情過了頭,他那房子裏除了他還有保姆,除非他自己想不開去個沒保姆的房子。

他又說:“我想找個人,能陪我聊聊天,和我一起好好過日子。”

我也沒回話,只是想起了張晨正在養的一個小青年,據說是廚師專業的,人長得白淨,煲得一手好湯,張晨給了他一套房子,那房子布置得特別溫馨,每一處都有生活的暖意。張晨還拍過照給我看過,實話實說,張晨不缺陪他聊天的人,也不缺和他過日子的人。

張晨好像又絮絮叨叨了很多的話,我卻越來越困,幹脆進入了夢鄉。

夢裏,久違地夢到了小時候的張晨,他橡皮忘帶了,終于繃不住那副冰冰涼的模樣,用特小的聲音對我說:“能借我一塊橡皮麽?”

我拿出了一塊橡皮,又用尺子切成了兩半,順手扔給了他一半。

“給你用這半,你終于和我說話了,我還以為你是啞巴呢。”

果然看到了張晨氣呼呼的臉,這個夢做得,也算值得了。

這一覺睡得挺好,醒來的時候張晨早就醒了,正穿個褲衩在客廳打電話。

我揉了揉眼睛,從床上爬起來,穿了拖鞋去衛生間放水,正放着水呢,衛生間門從外頭打開了,張晨鑽了進來,直接扒了褲衩,精準扔到我盆裏,打開了噴頭洗起澡來。

慢悠悠放完水,又沖了馬桶,有些艱難地越過了噴頭的輻射番外,拎起來牙缸刷牙,也只有這時候,我特羨慕張晨名下那一水兒的大房子,至少有兩個衛生間,用不着這麽擠着。

刷完了牙,又用清水洗了把臉,拿毛巾擦臉的功夫,水聲就停了,張晨已經洗完了,他伸出了一只手:“遞給我浴巾。”

我嗯了一聲,把毛巾挂上去,再把浴巾取下來扔過去,這個過程難以避免地會看到張晨的裸`體——但我們太熟了,熟到赤誠相見,在不該約炮的時候,也不會有想做`愛的想法。

早飯熱了兩包牛奶,煎了雞蛋夾面包吃,張晨吃得挺開心的,早間新聞滾動播放着最新的消息,直到一條——“紅新小區三期A18樓今日淩晨發生樓踏事故,重傷25人,輕傷121人,目前傷者和其他居民已得到妥善安置,以XX為組長的事故調查組正在調查取證中……”

我的大腦嗡地一下,原因無他,紅新小區是張晨名下開發商的精品項目,我穩了穩心神轉過頭去看張晨,他卻在慢吞吞地吃着面包片。

我的火蹭地一下就起來了:“你他媽的是不是偷工減料了,還有閑心吃東西呢,快滾過去收拾殘局去?”

張晨咽下去了嘴裏的面包片,人卻顯得很鎮定,他說:“那片區域是黎陽的老公前幾年做的,該給的錢財務那邊已經結清,偷工減料的是對方,不是我。”

“傷了數百人了。”我坐在他的對面,腦仁開始發疼。

“沒出人命,就是好事,”張晨在此時冷靜得可怕,變得十分疏離,“公關部和法務部已經開始動作,子公司的領導進了警局協助調查,後續的賠款相關已經談出了初步意向,你不要急,陳和平。”

“那你呢,張晨?”我盯着他嘴角的面包屑,也不知道為什麽,偏偏要問上這麽一句。

“我在國外旅游,并不知曉這些事,那家公司我雖然有一些股份,但從未參與過決策,”張晨笑了笑,有些輕飄飄的味道,“老太太特地打電話來,叫我不要路面,她的人已經安排好了,該抹平的都抹平了。”

他這麽說,我先放了心,過了一會兒,又扭曲地覺得可恨起來,非要說些叫他和我都不痛快的話:“如果不是你想上黎陽,她老公也不會有機會參與蓋樓。”

張晨扯了扯嘴角:“不該這麽算,人雖然我推薦了滾去,做決定的到底是底下人,材料檢測項目施工項目驗收那麽多關卡,沒發現問題,自然是底下人的責任,和我沒甚麽幹系。”

他輕飄飄地說了這一句,我莫名覺得有點冷,早知曉這人是個人渣,卻總是低估了對方人渣的程度。

張晨在我的視線下又吃了兩片面包,才慢吞吞地站了起來,去洗手間裏洗了洗手。

反倒是我,此時此刻竟吃不下什麽東西了。

張晨在洗手間裏沖我喊:“不去上班麽,陳和平?”

我明知故問了一句:“你不去上班?”

“不去,跟你家呆些日子,奉老太太的懿旨老實呆着,你快去上班吧,回來甭買菜了,我叫人送吃的過來。”

我嗯了一聲,穿好了衣服,拿着皮包,離開了我的家。

公交車上,人們大多在刷劇或者看小說,很少有人會關注新聞,縱使新聞有了推送,獲悉了發生了什麽事故,死傷了多少人,也只是在心底哦了一聲,并不會有多少難過的情緒。

國家太大了,幾乎每一天都會發生各種傷亡的事故,人們也變得麻木,且容易遺忘。

今天部門并沒有什麽活兒,便忍不住手去搜最新的新聞。

記者發布會開了,調查組宣布了結果,夾雜着傷者的最新傷情,繁雜的信息撲面而來,張晨和他的集團卻在這件事故中徹底雲隐。

作為兄弟,我應該替張晨高興的,但偏偏生出莫大的悲哀來——因為我再次意識到,這是一個并不公平的社會。

我在經濟委任職,一開始坐櫃臺收收文件,很快提了級,福利待遇還好,升職空間也有一些,考的時候收錄是80比1,我筆試的時候排名第二,面試的時候排名也是第二,本來和這個崗位無緣,偏偏排名第一的兄弟家裏出了事,久違聯系的舅舅因經濟犯罪锒铛入獄,我被補錄了。

收到補錄通知并告知親友沒多久,王胖子特地打了越洋電話給我,張口便是:“你這孫子運氣了真好。”

我笑了起來,回了他一句謝謝。

王胖子東拉西扯地聊了半天,最後叮囑了我一句:“想賺錢,就離公家遠些,想離公家近些,就甭想着賺錢。”

我向他道了謝。

那時候我和張晨剛攪和在一起,他叫我去他公司幫忙,或者給筆錢讓我自主創業。

我對他這種拿錢砸的方式有點敬謝不敏,加上專業不太好就業,就試着報了名,也沒想到,竟然過了。

公交車停在了站臺邊,我下了車開始向前走,從很久以前,我就清楚地知道我和張晨并不是一路人,終有一日會各有各的路,但這麽多年過去了,竟然還沒有鬧到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

我刷了門卡,頭兒遞給了我一個文件夾,打開文件,赫然是早間新聞那個案子的相關資料。

“和咱們這邊有什麽關系?”

“有網友查出施工方的立項材料有些問題,火燒到咱們這邊了,得共同接受調查。”

自從環保越來越嚴格後,住宅樓建設前均需做一次環境評估,而環境評估前,必須在經濟委做一個備案。

備案并不複雜,先在網上下載響應的表格,再交給窗口櫃臺的工作人員做初步審核,由經濟委委托央企第三方機構做綜合審核,再由經濟委出個證明蓋個章,便齊活兒了,整個流程大概需要一個月左右的時間。

但總有一些項目,是相對比較急迫的,可能是重點項目,也可能是上頭委派的項目,便有了一個特權——提交備案申請表後先出證明,材料再做審核,先拿着備案表走接下來的環測和其他程序。

倘若材料不過審核,備案表還是會收回的,這個特權一直在內部沿用着,幾乎也沒出過什麽差錯,卻在這次的事故中,被揪了出來。

申請表的落款日期與出的證明的落款日期之間只差了十五天,中間還有長達七天的一個長假,幾乎是明晃晃的證據——立項備案有問題。

調查組來之前,這座城市的主管經濟的二把手率先過來的,劈頭蓋臉地訓斥了頭兒一頓,并做出指示,凡涉案人員,一律停職接受調查。

電視劇裏總愛把這些頭描述得風度翩翩、老謀深算,但大多數頭發起火來,和平頭百姓沒什麽區別,都是臉紅脖子粗,拍桌子怒吼的。

信息化時代,查閱這件事故的責任人非常容易,縱使大家都知曉,這麽處理并不違背內部的規則,但出了事,就要擔責。

兩個同事被迫離職,此後再也無法考進公務體系,唇亡齒寒,我的心裏也十分不好受——這件事歸根到底,不過是張晨的一個念頭,我很難理性地按照他的思維方式,去看待這件事。

這天的下班時間來得格外慢,剛剛出了公司門,就收到了張晨的微信,他拍了一桌子精致的菜,微信說,等你回家吃飯。

我回了他一句,同事聚餐,不會去了,就幹脆關了手機。

我在街邊掃了一輛自行車,騎着去了欣欣子弟小學,孩子們已經放學了,教室樓在夕陽的映襯下格外靜谧美好。

欣欣子弟小學是個念舊的學校,縱使建了好幾棟新樓,原來的主教學樓還是只修繕不拆毀,保留了大部分原來的模樣,我順着外面的樓梯一點點爬上了頂樓,才發現頂樓已經裝上了一層起碼有一米五的玻璃擋板——許是怕孩子不小心墜落下去。

挺可惜的,頂樓原本是個特适合看夕陽的地方,我還記得我讀小學的時候,總是喊幾個小夥伴兒,蹭蹭蹭地爬到樓頂,席地而坐,一起傻乎乎地看夕陽,那時候詞彙量也少,只知道漂亮極了,伸出手,仿佛能觸碰到光芒。

不再和我鬧冷戰的張晨也坐在我的身旁,他冷嗤了一聲,說:“土包子,有機會帶你去看極光,那才是真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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