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終于放了年假,過年七天,我幾乎都陪着療養院的爺爺在一起,他已經記不太人了,醫生和護工都在暗示我,他的大腦衰老得厲害,可能熬不了多少時候了。
我盡可能地陪他多聊聊天,但實際上也聊不了什麽,剛提了一個話題,過了半小時,他就忘記了,思維也變得越發緩慢,有時候說一件事,說着說着就會打起鼾來。
他忘記了張晨,也快忘記我了。
衰老是所有人難以避免的歸宿,我有思想準備,但依舊難以遏制地難過。我爺爺當年執意為我改姓,親自撫養我長大,財産分割的時候也将三分之一留給了我。叔叔和姑姑遠在國外,關系也不可避免地變得生疏,我算着時差,多次撥了他們留下的電話,卻總是撥不通,即使撥通了也只是匆匆聊上幾句,他們問我錢夠不夠用,我說夠用,就沒什麽可說的了。
爺爺的情況不太好,電話打不太通,我在微信上留了言,說明了具體的情況。
爺爺自己或許也有預感,清醒的時候叫我幫他聯系一些過去的朋友,我正想打電話,他又說算了,等過了年再喊他們吧。
大年初八,正是回去上班的時候,但爺爺的情況還是不太好,我和領導說明了情況,領導批了條子,每天能夠提前一小時下班,機動情況随時可以上班時間出去,但她也隐晦地提醒我,長遠這麽做,升遷無望。
工作和陪伴家人永遠不會是一個和諧的關系,我向領導說了實話,大抵沒什麽野心,領導看了我幾秒鐘,她說,你以後還會娶妻生子,現在是最好拼事業的時候,今年恰好有位領導退休,上頭也在大力培養年輕人,錯過了這次機會,起碼要等上幾年。
她對我是極好了,可惜我是個執拗的性子,工作什麽的都能放下,只想着能多陪陪爺爺。我希望爺爺能夠長命百歲,卻也清楚知道沒有多少時候了,縱使錯過了這次機會,勤懇工作未必沒有升遷的可能,如果一直無法升遷,過幾年也可以考慮嘗試其他工作。
人的路總是一步又一步,慢慢走出來的,最壞的結果能夠接受,就沒什麽不敢做的。
過了二月二,爺爺開始讓我幫忙聯系他的朋友,大多是年紀很大的老人了,有幾位沒有熬過這個寒冬,前些日子竟是去了,我幫忙倒個茶,切個水果,攙扶一下老人,爺爺的精神也像是好了很多,總興致勃勃地去聊一些過去的事。
聊當年的校花,聊做過的苦工,聊時代的變化,聊闖過的禍,聊着聊着就睡着了。
老人們回去之後沒過多久,爺爺的學生們不知道從哪裏得到了消息,也開始聯系我,說要分批過來看看。
爺爺自從退休之後,就不參加學生們的同學聚會了,他為人低調又本分,幾乎沒叫學生幫過什麽忙,做過什麽事,唯一的一次拜托學生,還是為了争奪我的撫養權。
他幾年前剛剛發病,我想聯系他的學生幫忙加個號,他卻氣得手直發抖,只說:“我為人師表,該怎麽排隊就怎麽排隊,你讀了這麽多年書,道理都不懂麽?”
社會是有潛規則的,人情是比金錢更硬的通貨,我不認為利用人情獲取便利是一件錯誤的事,但爺爺說的話其實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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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隊是可恥的,這是任何一個孩子都明白的道理。但在社會人看來,憑人情插隊是自然的,絕大多數重病的人,第一反應就是尋找社會關系,哪個親戚或者朋友在醫院,會尋求一些便利和幫助,因為過去的努力和經營,能夠得到他人的幫助,很難說是錯的。遵循最起碼的規則,安安分分踏踏實實,即使有人情也不去動用,也不能說是錯的。只能說立場不同,而我無法說服我的爺爺。
後來沒辦法,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在早起搶號,或者連夜拿個馬紮去排號,黃牛號一開始也買過幾次,爺爺發現了,就非常不高興。
我煎熬得沒有辦法,那時候又是剛剛進入工作崗位,很難請假,張晨就悄悄地安排了這家療養院,又墊了二十萬,好說歹說把我爺爺哄了過來。
這錢後來我還給了張晨,人情卻還不了了,爺爺也沒有理由拒絕,因為療養院本身床位很多,只是需要申請才能進來。
張晨替爺爺準備的材料十分齊全,爺爺就住了進來,一個月交一定的費用,之後病情反複就一直沒出了療養院。
因為這段往事,我對于爺爺的學生見他這件事,下意識就有些排斥,但對方言辭懇切,又同我聊了很多爺爺過去的事,我實在找不到理由去拒絕。
于是就讓第一批的學生過來了,爺爺在病床上也很高興,竟然能叫得出大部分學生的名字,之後是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考慮到照顧老人的問題,爺爺的學生們有的已經退休了,就輪流說要來照看,再加上原來就有的護工,我的壓力一下子減輕了不少。
這期間,上面的一位領導退休,其他部門的一位同事上位,我們還是一屆進來的,我提前被打了預防針,也算适應良好,沒什麽心理落差。
一轉眼,就到了夏天了,天氣變得十分炎熱,療養院的醫生有一天跟我說:“酌情準備後事吧。”
我第一個反應當然是不信,爺爺的狀态越來越好了,甚至能自己下床溜達走一圈,怎麽需要準備後事了。
醫生說了很多專業的術語,歸根究底不過四個字,回光返照。醫生是公立醫院退休後重新被這家療養院請來的,見過太多人生生死死,誤判的可能性,其實很小了。
我請了長假,幹脆住在了療養院裏,一面笑着陪着爺爺,一面開始預備後事。
墓地,花圈,喪禮,樁樁件件,每一項都是一把尖銳的刀,逼迫我面對現實。叔叔和姑姑也定好了回國的機票,安排完手上的事,就會回來了。
張晨打了個電話過來,問我有什麽能幫忙的,我謝過了他的好意,然後婉言拒絕。
做不了炮友,當不了朋友,就不要再伸出手有所勾連。
但他還是趁着我不在的時候,悄悄地見過我爺爺,護工給我發了短信,說爺孫倆聊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爺爺總對我說,張晨不是個壞孩子,我贊同他的話,張晨的确不是一個壞孩子,長大了卻成了個壞人,大抵是因為這社會太過陰暗。
研究生畢業需要一個小論文,我就在爺爺的身邊查閱資料,撰寫文章。爺爺大多數時候是不太管我在做什麽的,有一日卻突然起了興致,非要我讀給他聽。
我讀了幾句,他就蹙起了眉頭,硬要我給他看看。我便像個小學生似的,特別忐忑地放下了他的床桌,把字體調大,筆記本放下給他看。
他平攤開手,我熟練地拿了老花鏡給他,他就用手指輕輕地點着屏幕,像很久以前還在課堂上那般。
“這句話,語法結構錯了。”說完了,就盯着我,不吭聲。
我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一般,翻出了随身的紙筆,像個正經的學生一樣,記下這一句。
他今天精神特別足,一直指着評論,足足說了半個多鐘頭,我的文章也拉到了最後。
“和平啊。”
“哎……”
“好好學習,不要糊弄了事。”
“好。”
他摘下了老花鏡,扯了嘴角,露出了一個笑。
“給爺爺拿點水來,渴了。”
我心裏發慌,匆忙接了一杯溫水,就遞給了爺爺,看着他喝了下去。他滿足地躺了回去,合上了眼睛,沒過多久,就打起了鼾。
我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忍不住拿手去摸他的脈搏,又伸到他鼻下去探呼吸。我從未意識到我是如此膽小的人,面對死亡與分別,我深深地恐懼,卻又無法抗拒。
離別的時間并不會因為我的懼怕來得更晚,爺爺也開始叮囑我他的後事該如何辦理,甚至親自給叔叔和姑姑打了跨洋電話。
他問他們什麽時候回來,電話那邊回複的消息是還需要幾天,手頭沒有交接成功。
叔叔和姑姑在國外都已經做到了企業的高管,手中事情繁多,實在脫不開身,爺爺的身體一直不好,往年也有回來見過,這一次,誰也沒有預料到,竟然連這幾天也等不及。
九月一號,欣欣小學的校長帶着一些老師過來看望爺爺,爺爺聊得很開心,當天晚上還打趣兒我,以後如果有了孩子,可以去找校長,免試錄取。
我有些驚訝,這是爺爺少有的“世俗”的言語。
他和往常一樣喝了水,我扶着他去了廁所,蓋好了被子,安穩地合上了眼。他習慣平躺着睡覺,那天卻不知道怎麽了,非要轉過身,沖着我睡。
“晚安,乖孫。”他含糊地說了這麽一句。
我也笑着回了他一句:“晚安,爺爺。”
我做了一個夢,夢裏是我第一次帶張晨回家的場景,小保姆家裏有事,他家裏又沒人,一個人顯得很寂寞,我看不得他那副硬撐着沒事的模樣,就生拉硬拽,拖着他回我家。
他原本老大不樂意的,但到了我家樓門下,我爺爺從窗戶裏探出頭,喊了一聲:“乖孫回來了,還帶了同學回家玩。”
他就特不要臉地擡起頭,笑得甜甜:“爺爺好。”
夢境一轉是一個圓圓的桌子,我們三個人圍在一起吃着飯,電視裏放着喜慶的歌,餐桌上笑聲不斷。
我猛地睜開眼,對面的電子鐘顯示着冰冷的數字:03:43。
我下意識地看向爺爺,就見他依舊躺在床上,剛舒了一口氣,又覺得哪裏不對——他太過安靜了,連鼾聲都聽不見。
我上手去摸,他的身體已變得冷硬——他走了,在夢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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